獨占高枝 第51章 三場噩夢 “娘子,母親也是為了我們好…
三場噩夢
“娘子,母親也是為了我們好……
歸途的馬車上,
鸚鵡就懸掛在車廂上方,晃晃悠悠。菘藍忍不住伸手去逗弄,那鸚鵡卻不耐煩,
忽地抖翅,
穩穩落在孟令窈肩頭,
還乖覺地用臉蹭蹭她。
“這鸚鵡真是乖巧,
與小姐投緣呢。”菘藍笑道。
孟令窈輕笑,
伸指戳它紅喙,“這大抵就是,
物似主人形吧。”
溶溶月色傾灑,孟令窈浸在芍藥香湯中,
聽菘藍嘮叨新換的冰蠶絲衾被。水霧朦朧間,
木架上鸚鵡直點著頭,打瞌睡,看得孟令窈也犯了困。
“小姐、小姐。”菘藍輕聲喚她,
“可彆就這樣睡著了,
仔細著涼。”
含混地應了聲,擦洗乾淨,
換上寢衣,
孟令窈長舒了口氣,總算可以睡下了。
“小姐,”菘藍在床沿係上香囊,
“端陽將近,
蛇蟲鼠蟻多,這裡頭放了些藥材,能讓您睡得更安穩些。”
“還是菘藍最得我心。”她低低說了一句,翻了個身,
在微苦的艾草香中,漸漸沉入夢鄉。
她又做夢了……
那是個格外冗長的夢,長到幾乎像在夢裡過了半生。
無數零碎的片段拚接,她看到自己鳳冠霞帔、歡歡喜喜嫁給了趙詡,起初日子應是不錯的,夢中依稀看到丈夫溫柔專情,婆母大氣和順。
而後她夢見自己坐在聚香樓的後堂,肚子微微凸起,像是懷孕了,孕肚抵著桌案,指尖翻著賬冊。窗外雨聲淅瀝,她揉了揉發酸的腰,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
“少夫人。”一個嬤嬤端著藥碗進來,“安胎藥該喝了。”
她忙著對賬,不願喝,隻叫放著。卻又有人進來,她知道,那人就是她的婆母,崔夫人。
“詡兒特意叮囑,要看著你服下。”那貴婦人聲音溫和卻不容反駁,“你這孩子,總不愛惜身子。”
“母親,金陵的分號剛開張,這幾日需得盯著些。”
金陵的分號?原來她的生意竟做得這般好了?
孟令窈忍不住感慨,她原來還是不世出的經商天才。
崔夫人歎了口氣,在她身旁坐下,“侯府不缺這些銀錢,你如今懷著身孕,何必再操勞?”
“這不是操勞。”孟令窈擡眼,語氣平靜,“聚香樓是我一手經營起來的,哪怕嫁入侯府,我也不想丟下。”
崔夫人眉頭微蹙,還未開口,門簾忽地被掀開。趙詡大步走進來,一身甲冑未褪,眉間還帶著幾分疲憊,卻在見到她時露出笑,“娘子怎麼還在這兒?母親說得對,你該好好歇著。”
孟令窈分明感覺自己心頭微沉,還是穩著聲音道:“賬目還未清完,我再看一會兒。”
趙詡走近,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著她微涼的指尖,“生意上的事,交給管事們去辦吧。母親也是為了我們好。”
“母親也是為了我們好。”
彷彿一把鈍刀,緩緩割進她心裡。
難以言喻的鈍痛在心口蔓延,她看著他,那雙往日溫柔含笑的眼裡,此刻全是勸慰,彷彿她的堅持不過是任性。
“好。”她最終隻輕輕應了一聲。
是夜,她腹痛如絞,冷汗浸透衣衫。崔夫人匆匆趕來,麵上憂心忡忡,眼底絲絲冷意卻映入孟令窈的瞳孔,“早說了讓你安心養胎,偏不聽……”
趙詡站在床邊,麵色蒼白,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娘子,彆怕……”
可當太醫搖頭歎息時,崔夫人輕聲道:“詡兒,這孩子沒了,未必不是天意。”
趙詡沉默良久,最終隻低低道:“母親說得是。”
孟令窈閉上眼,再不願看他們一眼。
“小姐!小姐!”菘藍的聲音將她從夢中驚醒。
孟令窈猛地睜開眼,冷汗涔涔,掌心緊攥著被褥。窗外仍是沉沉夜色,唯有鸚鵡在籠中輕輕撲騰。
她緩緩鬆開手指,臉上莫名濕漉漉的,擡手一碰,竟都是眼淚。
菘藍匆忙取來熱帕子要替小姐擦拭臉龐。
“小姐,”她眉頭緊皺,“您又做噩夢了?”
這回該是多可怕的夢?先前可從未如此……
她心中滿含擔憂。
孟令窈支起身子,攥住遞來的帕子,慢慢搖頭。
“不是噩夢。”她扯了扯唇角,忽然擡頭對她笑了笑,“是極好的夢。”
“我夢見,聚香樓生意絕佳,在金陵、姑蘇都開了分號。”
菘藍愣了一下,若是這般好的夢,小姐怎會滿臉淚水?
她定了定神,也笑道:“那真是極好的。”
“小姐,再睡會兒吧?”菘藍又去點了盞燈,放下床榻外層的簾幔,柔和的光線鋪散到孟令窈臉上,她輕聲道:“時辰還早呢。”
孟令窈擡眼,透過輕薄的簾幔,望見架上搖搖晃晃的鸚鵡,“有些吵,將它取出去吧。”
菘藍頓了頓,應道:“是。”
她吩咐下去,外間值夜的小丫鬟手腳麻利,很快帶走了鸚鵡。
孟令窈再度躺下,手掌無意識覆在小腹上,好似燙到了一般,一觸即離。她拉上被子,閉上眼睛想,隻是夢而已,她絕不會讓她的孩子淪落至此。
不如好生想想,如何讓聚香樓的生意做得更大些,不止金陵、姑蘇,還有蜀中、盛京,男子……如何能比攥在自己手裡的生意更值得依靠。
幾日後。
鐘夫人逮住腳步匆匆的蒼靛,“你們小姐呢?一連幾天連個影兒都瞧不見?後日就是端陽宴了!”
“在聚香樓。”蒼靛弓著腰,一疊聲告罪,“夫人,小姐那邊催得緊,還望容小人先行一步。”
鐘夫人稍稍鬆開手,蒼靛便像一尾遊魚似的溜走了。
“真是……”鐘夫人手叉著腰,沒好氣地嘟囔了一聲,帶上幾個下人,急行至聚香樓,將連日不著家的女兒捉拿回府。
“你……”
鐘夫人本想數落幾句,她雖一向支援女兒做些自己想做的事,不必整日拘在後宅,可也該分清輕重緩急。端陽宮宴事關重大,豈可因貪戀生意而疏忽了正經事?
可話到嘴邊,卻在看清女兒麵容時戛然而止。
不過幾日功夫,女兒原本瑩潤的臉頰竟清減了不少,下巴尖尖的,眼下更是有一片淡淡的青影,唯獨一雙眼睛,愈發清澈透亮。
她又好氣又好笑,快走兩步上前,溫熱的掌心便撫上了女兒的臉頰,“你這是何苦?家裡是短了你吃還是短了你穿?為個鋪子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孟令窈歪了歪頭,臉更緊貼母親掌心,輕輕蹭了蹭,“女兒想至少做出些樣子來。”
鐘夫人捏了一把她的臉,“還怕家裡養不起你不成?”
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低低道:“母親此刻自是這般說……可若女兒久不嫁人,在家中待成了老姑娘,日日礙眼,母親與父親……怕是要看厭煩了。”
“胡言亂語!”鐘夫人頓時沉下臉來,聲音陡然拔高了幾分,“誰家敢嚼這樣的舌根?你且聽著,若是有真心喜歡、情投意合的好男兒,母親自然歡喜送你出嫁。可若是這滿京城的男兒,儘是些陸鶴鳴、周逸之之流,那便是不嫁也罷!”
“你爹敢多嘴,我就打斷他的腿。”
孟令窈“噗嗤”一聲笑出來,“倒也不必對父親這般殘忍。”
“也是。”鐘夫人若有所思,“他全乎著上朝多少能領幾個月奉。”
她端詳著女兒的神色,放緩了語氣,“那日的簡公子瞧著人品才學倒是不錯,可你既然無意,往後也不必再見了。窈窈,我們隻盼著你……”她頓了頓,聲音溫柔而堅定,“隻盼著你能活得舒心暢意,歡歡喜喜的,比什麼都強。”
孟令窈眨了眨濕潤的眼睛,撲進母親懷中,“母親”
她這些日子埋頭於聚香樓的事務,是堅定了要做出一番事業,可也免不了存著一點逃避的心思。那夢中的委屈、惶恐和孤立無援,在這一刻儘數融化在母親帶著熟悉馨香的柔軟衣襟間。鼻尖一酸,眼眶瞬間便紅了,積聚的淚水再也忍不住,簌簌滾落。
鐘夫人被女兒撞得微微一晃,隨即穩穩地接住了她。感受到懷中女兒微微顫抖的肩膀,她心尖都跟著發顫,嘴裡仍故意嗔怪道:“瞧瞧,這滿身的香灰粉末,都蹭到我的新衣裳上了!”
她口中說著嫌棄的話,雙臂卻將女兒摟得更緊,一隻手輕輕拍撫著她單薄的背脊,另一隻手則溫柔地梳理著她有些散亂的鬢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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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陽佳節,碧空如洗。皇家彆苑臨河而建,占地極廣,亭台樓閣錯落有致,與蜿蜒的河流相映成趣。
今日要先隨聖駕一同觀賞龍舟競渡,再移步殿內開宴。競渡的龍舟隊先前已篩選過一輪,留下兩支最為出彩的,偏巧這兩支隊伍分彆與兩位皇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一支由二皇子的小舅子領頭,一支的精銳是三皇子的表弟。兩位皇子的較量,使得這場本就熱鬨的端陽盛事,更添了幾分暗流湧動的意味。
河岸旁早已搭起重重華美的綵棚看台,錦幔飛揚,遮陽蔽日。棚內鋪設著厚實的波斯毯,擺放著精緻的矮幾茶案,上頭陳列著各色時鮮瓜果、冰鎮湯品。饒是如此周到,初夏午後的驕陽依舊透過縫隙灑落,帶著灼人的熱意,令人額角微見汗珠。
孟令窈坐在女眷席中,心緒較之前些日子已平複許多。她細細地勻了麵,用的是新製的胭脂,色澤清透自然,唇上點的口脂,她取名“石榴嬌”,鮮豔卻不媚俗,又在耳後、腕間輕輕拍上自製的“竹露清”,淡雅清新的香氣在微熱的空氣中悄然彌漫,令人心曠神怡。
往常這般精心裝扮,是為引人矚目,彰顯自身。而今日,她是要以自己來彰顯她手中所創造之物的精妙。她不再是被裝飾的物件,而是要讓這些胭脂香露,因為她的使用而顯得更加珍貴。
從身旁趙如萱時不時偷瞄過來的反應看,效果想來是不錯的。
看台依禮男女分席,中間隔著一層薄薄的輕紗幔帳,影影綽綽,雖不能清晰視物,卻也能大致分辨人影。鼓聲震天,龍舟如箭離弦,破開碧波飛馳而去,兩岸歡呼喝彩聲如潮水般湧起。
孟令窈端著茶盞小口抿著,目不斜視。可分明能感受到從男席那邊投來的熾熱目光,恍如實質。她垂眸整理袖口,權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