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占高枝 第62章 勝負已分 ……道觀裡的“外室”?…
勝負已分
……道觀裡的“外室”?……
裴序目光落在那道僵立身影上,
神色疏淡,微微頷首,“趙將軍。”
他左手隨意搭在小臂上,
輕輕按了按。
方纔送彆時,
孟少卿那隻握筆習字的手借著寬袖掩護,
給他留下的“叮囑”力道著實不輕。
可這景象落入趙詡眼中,
與示威無異。
他喉頭滾動,
千言萬語堵在胸口,險些破口而出,
“裴……”
“此地人來人往,不是說話的地方。”裴序放下手,
聲音清冷,
截斷對方已然噴薄的怒意,“將軍如有要事相商,大理寺更宜說話。”
趙詡胸中鬱氣翻湧,
卻隻能將那些想要傾瀉而出的話重新咽回肚裡,
僵硬地點頭,“也好。”
大理寺朱紅高門洞開,
門內陰涼氣息撲麵而來。趙詡隨裴序踏入,
心頭不由得一凜。不同於他所熟悉的軍營或侯府,此地靜得出奇。
穿行於廊間的書吏、皂隸步履匆匆卻悄無聲息,偶有文書卷冊翻動的窸窣。遇裴序行過,
眾人不過是略頓腳步低喚一聲“大人”,
便又迅速投入各自事務,目光掃過他這位陌生的武官時,也隻似微風拂過水麵,無波無瀾。
裴序推開一扇木門,
“將軍請。”
官廨佈置極簡,隻有一長案,幾架書櫃,案牘齊整,堆疊如山。
不多時,有人輕扣房門,得到允許後推門而入。
裴序瞥見來人,眉毛微不可察地一動。
嶽蒙垂首奉茶,動作恭謹利落,而後無聲退下,悄然合攏門扉。
趙詡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粗陶杯壁,彷彿察覺不到那滾燙的溫度,“裴大人禦下有方,規矩森嚴。”
“將軍謬讚了。”裴序淡然道:“將軍不辭暑熱前來,應非為了巡視大理寺規矩?”
趙詡深吸一口氣,終於開口,“我與孟小姐相識多年,情誼深厚,絕非旁人可比。”
“相識多年?”裴序輕撫杯沿,“倘若感情深厚當真能以時間來衡量,那世間便不會有這許多怨偶了。”
他飲了一口茶,溫熱的茶湯滑過喉嚨,壓下了那些因多年修養克製而未曾說出口的尖銳話語。
所謂“深厚”,不過是趙詡一廂情願。於她而言,他恐怕與陌生人也相差無幾。
趙詡臉色微沉,“少卿何必強詞奪理。”
“我是否強詞奪理,將軍應自有定奪。”
裴序話鋒冷冽,“將軍自詡情深,是否想過孟小姐嫁入武興侯府,能否真正無憂無慮?”
“我自當竭儘全力,讓她沒有半分煩憂。”趙詡咬牙道。
“是嗎?”裴序擡眼,“那將軍在府中,可是毫無煩憂?”
趙詡猛然一滯。
裴序放下茶盞,指尖在堆疊的案捲上輕輕敲擊,篤、篤、篤……
一聲一聲,好似敲在趙詡緊繃的心絃上。
“將軍滿腔熱忱迎娶,可武興侯府上下,真如將軍一般歡欣鼓舞,欣然接納?貴府中人,對將軍所擇姻緣,當真就毫無芥蒂,滿心歡喜麼?”
趙詡彷彿被人當頭一棒,僵立當場。
他直覺答案近在咫尺,就在那層薄紗之後若隱若現,可他像是被無形力量束縛,始終看不透,點不破。
他臉色發白,嘴唇蠕動,終是發不出聲響。
許久後,趙詡出聲,“少卿問我時,想過自身嗎?裴氏百年望族,族老們難道不強求你娶一位同樣出身大族的主母?”
裴序擡眼,語氣極淡,“裴氏無人會質疑我的決定。”
趙詡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發現自己竟說不出話來。
他是知道的,裴序之名,早在他少年時期就如雷貫耳。
在他還在書院與同窗嬉戲打鬨時,他已然扛起家族重擔。
官廨內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隻餘窗外隱隱約約的蟬鳴,更襯出這方寸之地的肅殺寂靜。
日光悄然偏移,爬上趙詡的眉骨,在他年輕英俊卻已顯頹色的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刻痕。
勝負已分。
大理寺中庭的古樹濃蔭遮蔽大半日頭,隻漏下細碎的金斑。
嶽蒙坐在石階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削著一個果子,皮削得薄而勻,“第幾個了?前有陸鶴鳴,後有周逸之,咱們大人莫不是要把所有敢對孟小姐有非分之想的人都關進大理寺的地牢?”
沈小山正小心翼翼地擦拭刀鞘,聞言擡起頭,“嶽蒙哥,我看這位趙將軍眉目清正,不像是壞人。”
“你才經手幾個案子?懂什麼。”
嶽蒙擺擺手,果子塞進嘴裡咬得哢嚓作響,“這世道,多得是人麵獸心之人。這些世家公子,哪個看起來不是人模人樣的?其實私底下還不知道是什麼烏糟樣。我看這個沒準貪墨官銀、侵吞田地。”
總歸這幾項罪名,十個世家有八個半都中。
“休要胡言亂語。”簡肅沉聲製止,“汙衊朝廷官員是要治罪的。”
嶽蒙看向他,奇道:“喲,你原先罵這些人可比我嘴毒多了,近來倒越發沉穩。”
他咂摸著嘴,“越來越像大人了。”
簡肅抿唇不語,稍稍側首看了眼緊閉的房門。
沈小山插話,“趙將軍許是不一樣的。他回城那日我擠在街邊聽見了,說他為人良善,自北疆帶回了許多傷兵,都安置在自家莊子裡養著……”
嶽蒙挑眉,“那你評評,你家孟小姐是嫁咱們大人好,還是嫁趙將軍好?”
沈小山臉一紅,“自然是孟小姐喜歡誰就是誰,哪裡輪得到我置喙。”
簡肅眼皮都未擡,冷冷嗤了一聲,“螢火之光,也配與皓月爭輝?”
“聽聽!聽聽!”嶽蒙怪叫一聲,大笑著用力拍簡肅的肩膀,“大人真沒白疼你!”
又伸手不輕不重地點點沈小山的腦袋,“白疼你了!”
三人正說著,緊閉的房門恰在此時猛地被拉開。
趙詡一步跨出,在熾烈的陽光下,高大的身軀竟微微晃動了一瞬,臉上褪儘了血色,餘下一片空白和僵硬。
他未看庭中三人一眼,徑直大步離去,背影殘存幾分倉皇。
敞開的門內,裴序靜立其中,逆著光,身影如一柄入鞘的名刀,光華內斂。
-
蟬聲聒噪,撕扯著午後的悶熱。
孟令窈伏在桌案上,垂眸凝神,纖指輕撚著龍腦片,鼻翼微張,細辨著層次。
手邊列著十數隻精巧的琉璃瓶,內盛各色花露水液。案角一隻小巧的銅製天秤,精確地衡量毫厘之差。
“小姐,您都忙了幾天了,歇會兒吧。”菘藍捧著剛用冰湃過的酸梅湯進來,忍不住咂舌,“咱們這小院,如今是連隻蚊子的影兒都尋不見了。”
孟令窈頭也不擡,正將一滴花露倒入瓶中,“那不正好,省得叮咬。”
她輕輕攪動,花露融合,散發出淡雅清香,“去喚李伯他們過來吧。”
菘藍應了聲是。不多時,小丫鬟引著幾人進門。
為首的老者是孟府專司花草的李伯,後頭跟著專職伺候苗圃花木的馮嬸,和十五六歲的黑壯小廝阿磐,他負責打理府中溪水。
這幾處,皆是蚊蟲密佈的地方。
孟令窈將調好的香露一一遞過去,“幾位辛苦,將這些塗在耳後、手腕處,明日這個時候再來回話,看看效果如何。”
幾人接過,恭敬道:“是,小姐。”
如此這般,接連幾日,孟令窈試了十幾個配方。有的香味過濃,有的驅蟲效果不佳,還有的調和不勻,會在肌膚上留下斑痕。
她一一記錄,細心調整,直到昨日,終於得了一個滿意的方子——以薄荷葉、艾草為主料,佐以少許檀香、龍腦,再加一點藿香油並薔薇露,調和均勻。
既有清雅香氣,又能有效驅除蚊蟲,更不傷肌膚。
晨間,孟令窈剛把最終的配方詳細記錄在紙上,忽聽院外傳來腳步聲,蒼靛掀簾進來。
“小姐,裴大人那邊來人了,說是請您過府一敘,與端陽節事有關。”
孟令窈當即擱下筆,“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她起身整理衣裳,目光掃過案上琳琅滿目的香露瓶子,對菘藍道:“空手上門不妥,你挑幾個包好帶上。”
菘藍環視一圈,指著那個成功配製的問道:“小姐是要帶這個?”
“自然要帶。”孟令窈點頭,又指了指幾個造型精美的琉璃瓶,“那幾個也一並包了。”
有些雖說效果稍遜,但香味不錯,料想他也用得著。
她唇角微翹。禮多人不怪嘛。
菘藍會意,挑了幾個大小合適的木盒,小心放好瓶子。
主仆二人出府門,見一輛青帷馬車候在門外,車夫恭敬下車見禮。
孟令窈扶著菘藍的手入內。甫一落座,就覺出幾分不同來。
她並非初次乘坐裴序的馬車,前番隻覺空闊規整,纖塵不染,好像主人般寡淡無欲。今日卻見角落裡悄然添了一座小巧玲瓏的白玉香爐。
青煙嫋嫋,香氣清淡如初冬雪後的山林,在這酷暑時節聞來格外清心。她細細辨識,能識出冰片、白檀的味道,再多的卻分辨不出了。
車廂一側擺著冰鑒,絲絲涼氣升騰,將悶熱的空氣調和得恰到好處。
坐榻上鋪了厚實的軟墊,還散放著幾個色彩鮮亮的軟枕,繡工精緻。
孟令窈拿過一個丁香色繡玉蘭花的,輕撫上麵的金銀絲線,實在難以想象裴序會靠著如此嬌俏的物件。
不過她倒很是喜歡,順手抱在了懷中。
馬車平穩前行。菘藍掀開車簾一角張望,咦了一聲,“小姐,這方向,不像往裴府去的?”
外頭傳來車夫的聲音,“回姑娘,我們大人平日不常住府中,在大理寺附近另有住處。”
孟令窈點了點頭,父親是提過,裴序在外另置了個清靜的院落,名喚靜觀院。
孟少卿的原話乃是——“佈置得活像個道觀。”
蹄聲漸歇,車停穩當。孟令窈踏下錦凳,擡眼便見一道修長身影候在門前階下。
一身素色衣袍,月白中泛著一點不易察覺的竹青暗紋,長身玉立,衣袂被微風帶起一點微瀾。
清冷仙姿,倚門而望……
這場景撞入眼簾,孟令窈腦中那根弦“錚”地一響。
回想起她藏在書房某本雜記裡看過的,關於薄倖郎豢養外室金屋藏嬌的描述!
嬌客探訪,檀郎倚門殷盼……
念頭一起,她下意識擡眼望向門楣上懸掛的匾額——“靜觀院”三個大字,鐵畫銀鉤,骨力遒勁,透著一股子拒人千裡的出塵味道。
果然像個道觀。
……道觀裡的“外室”?
噫。
-----------------------
作者有話說:大家是不是都開學了呀?[熊貓頭][熊貓頭][熊貓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