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占高枝 第77章 圓滑 這樣的人,他日若崔氏倒台,他又…
圓滑
這樣的人,他日若崔氏倒台,他又……
聚香樓二樓雅間,
嫋嫋茶煙盤旋而上。孟令窈端坐在案前,素手輕捧著一盞碧螺春,靜靜聽錢掌櫃稟報近日店中事宜。
桌案上攤著幾張圖紙,
上麵標注著金陵城內幾處商鋪位置,
圖畫清晰,
字跡明瞭。
“小姐,
金陵分號的鋪麵,
我大致選定了三處,都在繁華地段。”錢掌櫃指著圖紙,
“這一處臨著秦淮河,客流不少,
隻是租金略高些。這處在夫子廟附近,
文人雅士聚集,倒也合適。還有這處……”
孟令窈微微點頭,目光在圖紙上遊移,
“都是好地方,
選址是大事,務必仔細。人手方麵如何?”
“回小姐,
我已敲定了幾個人選。”錢掌櫃從袖中取出一張名單,
逐一說明,“李興貴,乾事勤快,
做的賬目也清楚。呂良,
嘴皮子利索,最會討客人歡心。還有喬向鬆…”
“等等,”孟令窈忽然擡手打斷,眉頭輕蹙,
“我記得這人祖輩都住京城,如今家中隻有一位母親,身子似乎還不大好。讓他遠赴金陵,豈不是要撇下老人家?”
錢掌櫃連忙解釋,“小姐記性真好。我也找他問過了,他母親這些年咳疾越發嚴重,京城氣候乾燥,大夫說若能去江南一帶,那濕潤的水土興許對病情更有益處。他這回正打算帶著母親一同南下,在金陵安家。”
他頓了頓,接著道:“喬向鬆辦事認真仔細,我打算讓他在金陵做個小管事,月銀也能高些,他母親在那邊尋個輕省的活計,母子二人也好相互照應。”
孟令窈聞言點頭,心中暗讚錢掌櫃考慮周全,“如此最好。你多看顧他們母子一二,凡是去金陵的夥計,食宿都由店裡妥善安排,莫讓人在異鄉受了委屈。”
“小姐心善仁厚,小的記下了。”錢掌櫃躬身應下,心頭微暖。東家年紀雖輕,對底下人的體恤細致卻是少有的。
“金陵分號是聚香樓的第一家分號,不容有失。”孟令窈沉吟道:“我有意親自走一趟。你不是說店址尚未最終敲定嗎?我也去瞧瞧,心裡好有個數。”
錢掌櫃聞言,心下大石落地,臉上立刻堆滿笑褶,“哎喲!小姐肯親自掌眼,那是再好不過了。老朽這幾日真是為這事心裡七上八下的!一直想請小姐去一趟,隻是不敢冒昧開口……”
這鋪子對小姐而言,或許隻是名下產業之一,可於他這把老骨頭來說,卻是後半輩子安身立命的依靠,如何能不上心?
孟令窈見他這副如釋重負的模樣,不由失笑,“錢掌櫃,聚香樓亦是我的心血,我的關心不會比你少半分。”
她順風順水地長到這麼大,也是頭一回對一樁事如此費心費力。便是從前物色夫婿時,也沒這般儘心。
不過麼,鋪子可比男人靠譜多了,掙一文錢便有一文,可不會看著是一把銀子,抓到手才發現是一堆爛葉子。
錢掌櫃不知小姐心中所想,但聽到她也如此上心,已是喜出望外,摸著後腦勺笑得合不攏嘴。
笑過之後,他忽然正色道:“對了小姐,還有一樁要事。昨日有人上門,一口氣訂了數百瓶瑤台沁,這可是筆大買賣。”
“數百瓶?”孟令窈眉尖輕挑。
“正是。隻是夏日裡蚊蟲多,這瑤台沁近來賣得最是緊俏,現下鋪中存貨不足,我便問客人府邸在何處,道備齊貨後可送上門去。他卻推說是外地來的,暫居雲來客棧,待貨物備齊,讓我們派人去說一聲,他自會帶人來取。”
錢掌櫃原以為是外地來的二道販子,近來這樣的不少。可那人談吐氣度都不像尋常商賈,便多了個心眼,叫店裡一個平常不在外間露麵的小夥計遠遠跟了一段。
“然後呢?”孟令窈直覺事有蹊蹺。
“那商人確實是進了雲來客棧,可沒多久便出來了,隨後轉道去了城東長公主府!”錢掌櫃神色凝重,“小姐,這事兒有些古怪啊。”
長公主府?
孟令窈怔了怔,手指在桌案上輕輕敲擊,陷入沉思。
長公主要照顧她生意?
可若是如此,何必如此隱秘周折?何況店中珍貴貨品不少,為何單單采買這有驅蚊之效的瑤台沁?
她沉思良久,終於開口,“這批貨物你務必仔細檢查,效用要過關,包裝也要格外慎重,要能經得起長途顛簸。”
說著,她拿過紙筆,在案上奮筆疾書起來。錢掌櫃好奇地瞄了一眼,登時大驚失色,“小姐,這這是瑤台沁的配方?”
“不錯。”孟令窈寫完最後一個字,擱下筆,“我先前曾給長公主殿下送過一瓶,西南蚊蟲肆虐,瑤台沁許是能派上用場。”
數百瓶……這分量絕非個人所用。
她將紙張小心摺好,“聽聞西南氣候濕熱,極適宜草木生長,配方中用的都不是什麼難尋之物,在當地應也能配製。屆時,你把這方子一並放到貨物裡。”
錢掌櫃麵露難色,“小姐,瑤台沁可是咱們的招牌……”
“隻是一張方子罷了。”孟令窈擺擺手,神色淡然,“此物於京中,不過是夏日添些方便雅趣。而倘若在西南能派上用場,傾儘所有也是值當的。”
錢掌櫃默默點頭,他並非不識大體之人,問道:“那這筆貨款是否乾脆不收了?”
孟令窈搖頭,“殿下既然不想讓人知道是她采買,便先作不知吧。”
兩人正交談著,忽聽樓下傳來急促腳步聲。一名夥計匆忙上樓,在門外輕叩,“小姐、錢掌櫃,趙小姐與…與三皇子殿下臨門,小的們怕招待不週,還請小姐示下。”
孟令窈眉心微動,“知道了。”她起身,理了理裙角,步履從容下了樓。
甫一下樓,便見當門而立的那抹鵝黃亮色,趙如萱正擺弄博古架上一隻梅瓶,聽到腳步聲,她轉過頭,語帶倨傲,“呦,孟大小姐總算肯移尊降貴了?你鋪子的門檻,我看比宮門還要難進些。”
孟令窈不驚不怒,禮數周全地福身,“趙小姐言重了,貴客登門,未曾遠迎,是我失禮。三殿下金安。”
“孟小姐免禮。”三皇子含笑頷首,端的是一派溫和如玉,“是我與如萱心血來潮,未及告知便來叨擾,勿怪纔是。”
趙如萱冷哼一聲,目光如帶著小鉤子在鋪內一掃,“你開門做生意,也該拿出些像樣的東西纔是。這一匣一匣,外頭看著還算齊整,裡子不過爾爾。都說你心思玲瓏巧物多,可瞧瞧這些香脂香膏,成色、香氣都平庸得很嘛。”
“還有這水粉,”她拿起一盒珍珠粉,開啟拈起少許搓了搓,舉到三皇子眼前,“殿下您瞧,還不及您先前送我的半分細膩通透。”
孟令窈笑容不改,溫聲道:“趙小姐慧眼識珠,自然品味非凡,尋常之物入不得眼也在情理之中。殿下更是見慣奇珍異寶,我這小店裡的玩意兒,不過是些新奇巧思,討個新鮮趣味罷了,豈敢同宮中貢品相提並論?”
“巧言令色!”趙如萱最厭她這副不驚不怒的姿態,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徒惹心悶。她臉一沉,直接道:“少來這些虛言。聽聞你家那瑤台沁倒還勉強湊合,近日蚊蟲煩人,給本小姐來……就五十瓶吧,送到我府上去。”
侍立一旁的小夥計連忙上前,深深躬下身,“小姐恕罪,小的方纔已與您言明,店中所有瑤台沁,昨日皆被一位外地來的客人定下了。眼下存貨已罄,待新貨製好,小的們一定第一時間專程送到府上!”
“都定走了?”
趙如萱本就是故意找麻煩,聞言質問聲頓時又拔高幾分,“這麼巧?怎麼偏偏本小姐要,它就沒了?”
她胸脯起伏了一下,轉向孟令窈,眸子裡燃著小火苗,“孟令窈,你該不是存心給我難堪吧?我武興侯府在你眼中,還比不上一個不知根底的外地客商?”
錢掌櫃臉色發紅,嘴唇微動,被孟令窈一個眼神無聲按住。
她從容道:“趙小姐言重了。開門經商,最重的便是一個信諾。無論客人身份如何,凡下定成交在先,便是契約。店中行事,不看人臉麵高低,隻講規矩先後。絕非對趙小姐與武興侯府有絲毫輕慢。”
趙如萱揚聲道:“你話說的倒是好聽,誰知道心中如何想?本小姐不看人怎麼說,隻看人怎麼做。今日這香露,你有是沒有?”
三皇子在一旁適時開口,“孟小姐,話雖如此,規矩有時也要視情形而動,如萱是真心想要,也關乎侯府及……本王體麵。不知能否想想辦法通融一二?”
他口中為未婚妻說話,看向孟令窈的眼神,卻依舊含著恰到好處的無奈和歉意,彷彿一切隻是被強拉來的不得已。
孟令窈心中冷笑一聲,麵上愈發和顏悅色,“正是顧及殿下及侯府顏麵,還有趙小姐金玉之體,才更要秉持商道,恪守規矩。否則日後貴人們光顧,小店又有何誠信可言?況且——”
她話鋒微轉,帶上一絲清淺的笑意,“趙小姐是何等貴重人物,又豈會真正為了幾瓶香露,與一個尋常客商爭這閒氣?倒顯得跌了身份。”
趙如萱被她一口一個“體麵”“貴重”“身份”地捧著,那股子壓抑數日的怒火,奇異地被撫平了些許。再加上孟令窈眼神清澈坦然,是她極少從她身上見到的和緩,她那點強撐起來的刁難姿態霎時間便難以為繼了。
她抿了抿唇,堵在心口的鬱結一點一點消散,泄了氣般哼了一聲,“罷了!確實無甚好計較的。”
孟令窈順勢引開,“趙小姐既然來了,不如看看這些新製的脂粉?您這身……應是煙霞閣新到的貢緞?不妨也瞧瞧能與之相得益彰的唇頰之色?”
她信手拈起一盒胭脂,色調清冷而溫潤,“此色清雅,正襯趙小姐雪肌麗質,又恰好壓一壓貢緞的明豔,平添一份貴氣端莊。趙小姐試試?”
趙如萱目光落在胭脂盒上,確實被那色彩吸引,加之剛被孟令窈不動聲色地捧了一番,此刻對方又如此主動引導,她繃著的臉鬆弛些許,伸出手,任由孟令窈輕蘸一點塗在她手腕內側。
胭脂暈開後,與她的膚色竟異常契合。
她對著光照細看,心內著實驚豔,這色調正是她尋覓已久而未得的!
口中又是另一番話,“……也就…湊合能看吧。哪有你說的那般好。”
目光卻忍不住在手腕內側多溜了幾圈。不等孟令窈再說什麼,便自顧自又點了另外幾樣胭脂,並幾盒包裝精美的香膏,語氣隨意:“這些,都包起來。”
直到夥計們開始打包,她纔像是施恩一般,眼神掃過那盒試過的胭脂,狀似隨意地對身邊丫鬟道:“方纔試的那盒……唉,算了,一並拿了罷,省得旁人說我眼皮子淺,連盒胭脂都挑挑揀揀。”
三皇子在一旁含笑看著,適時地輕撫她的手臂,語氣溫柔,“你喜歡就好。”
待那道鵝黃身影終於被一群仆從簇擁著消失在大門外,大堂裡緊繃的氣息才漸漸散去。
錢掌櫃看看櫃台上那疊遠遠超出貨值的銀票,再看看門口揚長而去的身影,一時不知該氣該笑,“這趙小姐……實在是……”
“就是說話也太不中聽了!”小夥計猶自忿忿不平。
“有何不好?”孟令窈淡淡道:“既全了她的麵子,解了她的鬱氣,又真金白銀地做成一筆不錯的買賣。我們沒什麼損失,何必計較言語上的些許高低?”
倒是三皇子,她原先覺得還算是個講道理的,如今看來,怕是圓滑太過就成了虛偽。
這樣的人,他日若崔氏倒台,他又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