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占高枝 第81章 是柳也是留 他擡手,未碰絲發,隻微微…
是柳也是留
他擡手,未碰絲發,隻微微……
夜深人靜,
彎月如鉤。
孟令窈在床榻上輾轉反側,枕上絲綢因她頻繁的動作而褶皺不平。明日便要啟程金陵,這是她生平第一次獨自遠行。
此去金陵,
水路迢迢兩千餘裡,
需得先乘馬車顛簸大半日到渡口,
再換乘大船,
順京杭運河一路南下。
興奮與不安在心頭交織纏繞。期待那繁華錦繡的金陵,
期待自己親手在秦淮河畔開起聚香樓的另一片胭脂香海。然而這份期待之下,又暗藏著對陌生旅程、對未知風浪的隱隱憂懼。
輕薄的絹絲寢衣都被汗水浸濕,
後背貼著的竹涼席也失了涼意。她終於還是起身,赤足踩在微涼的地磚上,
尋到妝台前。
輕手輕腳地拉開最下層的抽屜,
從一堆珠釵玉佩中摸出一塊溫潤的木牌。木牌約摸巴掌長短,上麵鐫刻的“序”字,筆畫遒勁,
是早已熟悉的筆鋒。
指腹一遍遍摩挲著那凹陷的字痕,
沉靜微涼的木質氣息,彷彿帶著某種奇特的力量,
將她翻騰的心緒一點點熨平了。
孟令窈攥緊了木牌,
這纔在悶熱的夏夜裡尋得一點安睡。
翌日晨光熹微,謝家馬車已停在了門前。相較於孟令窈心情的起伏,同行的謝成玉顯得尤為氣定神閒。她往來兩地數次,
早已是輕車熟路。
一上馬車,
她便熟練地掀開車廂一側的暗格,露出裡麵整整齊齊排列的各色話本子。挑了幾本放在身邊,笑道:“船上日子無聊得緊,全靠這些消遣了。你可有什麼愛看的?”
孟令窈目光掠過那些或香豔或俠義的書名,
輕輕搖頭,“比起話本,我更想聽你說說金陵的事。”
“金陵啊…”謝成玉眼中泛點微光,“那可真是個好地方。秦淮河上泛舟,聽著兩岸絲竹管絃,嘗著船孃剛煮的活水魚蝦,口腹之快已極……若論點心,胭脂巷裡的乳酪酥更是一絕!乳脂入口即化,外皮酥脆得掉渣,甜而不膩……”
謝成玉是個精通吃喝玩樂之人,回憶的也都是這些趣事,什麼地方的點心最香,哪家的絲綢最好,哪個公子生得俊美……
孟令窈饒有興致地聽著,車廂裡的燥熱似乎也因這生動的描述消減了幾分。車窗外樹影越來越稀疏,天空愈發開闊,遠處已隱隱能望見運河上空升騰的淡淡水氣。
“金陵兩大世家王謝的子弟都居於烏衣巷一帶,”謝成玉唇角噙著一絲瞭然的笑,“你可知為何叫烏衣巷?”
孟令窈搖頭,“願聞其詳。”
“王謝子弟,多好以玄黑為服,”謝成玉道:“夏日輕紗,冬日毛氅,著一身墨色穿梭於粉牆黛瓦之間,更襯得人麵目清俊,步履端穩。久而久之,外頭的人便將他們出入頻繁的那條巷子稱為‘烏衣巷’了。”
“這倒與京城不同,京城的世家公子們更偏愛白衣些。”
謝成玉停了停,斜睨她一眼,“鐘情玄黑衣飾的公子,金陵城裡也是有些出色的。不過嘛……”她拖長了語調,狡黠一笑,“依我這些年所見,論氣度,論風骨,皆不及你家那一位。”
這話來得突然。孟令窈微微一怔,隨即坦然自若地彎了唇角,微揚下顎,“承蒙誇獎。我的眼光一向不差。”
話音剛落,一串清越靈動的琴音,倏然破開了車外蟬鳴和馬車輪轂的轆轆聲,如一股清冽的甘泉直直淌入心間。
那琴音……
孟令窈心絃一顫,幾乎要躍出胸腔!
她擡手掀開身前那半幅車簾,探身望去。
官道前方,河岸邊上綠柳成蔭的古樸長亭內,端坐一人。
烈日當空,蟬鳴如瀑。
那人一身玄色素衫,衣料輕盈飄逸,在酷暑的熏風裡微蕩。廣袖隨著他撫琴的動作微微滑落半截,露出冷玉般的手腕。修長十指撥弄琴絃,指尖過處,琴音便如珠玉散落。
正是那曲她們曾一同推敲過的《清商引》。
日光透過亭頂垂下的繁密柳枝,篩下細碎跳躍的金斑,灑落他指尖和眉宇。幾縷被汗水沾濕的烏發,貼著他清峻的側顏。
熱風掀動玄色的衣袂,在這綠意柳煙和金輝碎影的籠罩下,便似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卷,成了夏日焦灼天地間唯一清絕的注腳。
孟令窈望著他,一時間竟有些失神,連呼吸都屏住了。
“愣著作甚?”謝成玉促狹地在她手背上一拍,低笑道,“還不快去?”
孟令窈這纔回過神來,臉頰微熱。她整理了一下衣裙,緩緩下車,向亭中走去。
琴音在她踏進亭內陰影的一刻,恰好漸消漸止,餘音如煙,嫋嫋散去。
裴序擡眸。
那雙素日裡清冷深邃如寒潭的眼,此刻映著青綠柳枝和她的身影,似有無數細碎的光芒在深潭裡跳躍閃動,將一片幽邃也染上了柔軟。
他起身,衣袍上的褶皺自然垂順。行至她麵前兩步遠處停下。
風過,亭外細長的柳條拂動,柔韌嫩綠的柳枝,像美人垂下的發絲,輕拂過她的鬢發和肩頭。
裴序目光落在她鬢邊那縷被細枝拂亂的青絲上。他擡手,未碰絲發,隻微微屈指,乾脆利落地折下了拂過她耳畔的一枝新柳。
細長的柳枝在他指間,青翠欲滴,柔韌綿長。
他將柳枝遞到孟令窈麵前,聲音低緩而清晰,在這灼熱的蟬噪裡,聽來卻有一股清涼沉靜的意味,“一路順遂。”
孟令窈伸出手,接過那尚浮動柳葉清香的枝條,掌心清晰地感覺到柳枝的溫潤柔軟和勃勃生機,也感覺到遞過枝條時他指尖那短暫的的熱意拂過。
她慢慢點了點頭,垂了眼睫,纖長的睫羽在皙白臉頰上投下淺淺的弧影。
捧著柳枝回到馬車上,謝成玉的目光在她臉上和那柔順的柳條間流轉了幾個來回。
孟令窈並未多言,隻是微微偏過頭,避開好友探究的目光,垂眸凝視著掌中那抹亮眼的翠綠。
青碧的柳葉襯著她白皙細膩的肌膚,一種柔弱與堅韌交織的綿長情意,彷彿就這樣被盛夏的熱意與柳葉的清新氣息包裹著,無聲無息地纏繞在心上,一圈又一圈。
謝成玉看了她許久,幽幽歎了口氣:“是柳也是留。我的好窈窕……”
“裴少卿真是好手段,你人雖走了,卻生生把魂留在了京城。”她搖著團扇,不無遺憾地道:“這下好了,烏衣巷那些公子再是出眾,怕也入不了你的眼了。”
話音未落,孟令窈忽然擡首,眸中旖旎水光早已消散,神色恢複了往日的清淡從容,“我對烏衣諸郎本就不感興趣。”
她將柳枝小心插入瓶中,唇角微挑,“我要的是——那些公子哥兒們心甘情願掏出的,沉甸甸、亮晃晃的金子和銀子。”
謝成玉愕然,隨即像是被戳中了笑xue,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大笑,幾乎連手中的團扇都拿不穩,笑聲久久回蕩,衝散了幾分離彆的愁緒和躁意。
“好好好,這纔是我的好窈窈!”
坐了大半日馬車,終於登船。孟令窈心頭原存著疑慮,暗忖裴序府中的張先生必是個板著臉的迂腐夫子,或是個行動規矩的刻板之人。待到船艙裡初次見麵,才覺眼前一亮。
張先生約莫四十上下年紀,身形清瘦,麵容平和溫潤。他行禮時舉止得體卻不過分拘束,開口說話更是字字珠璣,妙語連珠。
“孟小姐,謝小姐,草民張慎言,奉裴大人之命前來聽候差遣。這一路南下,少則一月,多則四十天,若有用得著的地方,或在船上悶了想聽個趣聞解解乏,張某人倒也勉強能支應一二。”
船行江上,張先生便真的成了整艘船上最受歡迎的“說書先生”。他不需醒木,便能把江南一帶的山川地理、水路人情、風物習俗娓娓道來。
不止孟令窈,連謝成玉也聽得津津有味,她畢竟出身高門,所見所聞皆是身旁的一畝三分地,對市井瑣事確實瞭解甚少。
她心下暗歎,看向孟令窈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深意。她原本是打算將自家的管事引薦給好友,如今看來,卻是畫蛇添足了。裴少卿這番安排,當真是用心良苦,滴水不漏。
船艙外,晝夜輪轉。翻完了謝成玉精心挑選的一冊冊話本子,也聽張先生講遍了金陵的奇聞軼事,一個月的航程終於在喧囂熱鬨的碼頭畫上句號。
踏上棧橋的木板時,孟令窈身子不由晃了晃。久在船上搖晃,雙腳驟然踩實這寬闊堅實的碼頭石岸,反而不習慣了,猶如踩在棉絮上,腳下軟綿綿的發飄。
她下意識扶住身畔的係船樁,定神片刻,才緩緩吸了口氣——濕漉漉,暖煦煦,飽含著水汽與新綠的草木氣息,與京城那略帶塵土味的乾爽截然不同。
錢掌櫃早已安排妥當,派了得力的夥計提前趕到金陵打點食宿。一行人暫且要分開行動,孟令窈應了好友之邀,先去謝府住上幾日,也好拜會謝家長輩,儘了禮數。
謝府的馬車已候在渡口,一路前行,耳畔傳來陣陣陌生的軟語,聲調婉轉如鶯啼,聽在耳中彆有一番韻味。
孟令窈掀開車簾一角,望向窗外的金陵風光。雖是初來乍到,她眼中卻沒有尋常旅人的新奇和怯生,反而微微眯起眼,目光銳利,打量著這座陌生古城撲麵而來的氣息與脈動。
秦淮河畔,一座雕花畫樓之上,雅緻的軒窗敞開著。兩道身影臨窗而坐。
身著玄色暗紋錦袍的男子姿態悠然,放下手中半盞香茗,目光掠過漸行漸遠的車馬,低聲道:“九兒,那便是謝家去渡口接人的馬車。”
女子點點頭,纖手輕撫案幾上的白玉香爐,“車裡坐的,想必就是謝小姐,還有……”她頓了頓,“那位遠道而來的京城孟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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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關於烏衣巷的名字由來有好多,文中隻是其中之一。雖然有這些現實存在的東西,但本文主要還是架空,如有疏漏,大家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