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海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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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景滔睡暈了過去。
熬了大半宿,生物鐘崩斷,一百八十斤的身子供氧不足,男人呈大字型傾倒,熟睡在a4紙人形上,以空氣為被,廢紙為床,睡得深沉,夢裡見神。
鐘景滔最大的優點,不打鼾。
發糕般的體積,一呼一吸,一閉合一膨脹,是棉花充了氣,有種沉重的靜謐。他在夢裡飄著,樂著,自然聽不見韓孝偉呼喊,還以為那是公司馬仔,前擁後戴,邀他打牌。夢是輕盈的。羽毛般的功夫,落在五年前,他還是宏鷹物流的快遞員,司空婧還是婚紗公司的小前台。
鐘景滔知道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唸完高三已是極限,問父母要了千百塊錢,收拾件行囊,坐上隔夜火車南下,踏入驊城打工。
他慶幸驊城是五顏六色的染料池。不看學曆,不瞧家境,無問背景,衡量人的標尺是錢和能力。
染料池裡赤橙黃綠,青藍白紫,鐘景滔一開始找不到他的所屬色。他不喜歡幫人,也不害人,算不上黑;不喜歡社交,也不畏懼社交,算不上紅;談不上憂鬱,有時也難免憂思,怨不上藍。鐘景滔認為他是複雜的,可以不受定義,隻看利益。
驊城與其說是“世界之窗”,倒不如稱其為中國外貿之門。無數熙熙攘攘,如鐘景滔這般,跨越大半黃土地來到驊城的年輕人,彷徨又迷茫。他們走在外貿鏈條的最前端,在港口、貨倉、升降梯之間來回奔波,疲命受累,將“中國製造”分拆成大小包裹,日夜不歇地運出關去。
宏鷹物流給了鐘景滔落腳驊城的第一份工,也給了他遇見司空婧的第一次。
鐘景滔與司空婧的每一次見麵,他清楚得能在夢裡背出來。宏鷹物流創立得早,規模百來人,主要服務b端中小企業,提供大型集裝箱海運業務。自2012年起,公司開始鋪設海外空運小包服務線,司空婧當年任職的婚紗公司是宏鷹物流的早期客戶。
鐘景滔是在一個週六下午,九月初秋見到的司空婧。
女人乾乾淨淨一張鵝蛋臉,紮著低馬尾,鼻梁不高但小而翹,額頭粘著冷汗,蹲在婚紗公司主工位區包貨。
鐘景滔是去提貨的。被安排了週六的班,原本就心裡堵得慌。超長待機時間叫人疲憊不…
鐘景滔睡暈了過去。
熬了大半宿,生物鐘崩斷,一百八十斤的身子供氧不足,男人呈大字型傾倒,熟睡在
a4
紙人形上,以空氣為被,廢紙為床,睡得深沉,夢裡見神。
鐘景滔最大的優點,不打鼾。
發糕般的體積,一呼一吸,一閉合一膨脹,是棉花充了氣,有種沉重的靜謐。他在夢裡飄著,樂著,自然聽不見韓孝偉呼喊,還以為那是公司馬仔,前擁後戴,邀他打牌。
夢是輕盈的。羽毛般的功夫,落在五年前,他還是宏鷹物流的快遞員,司空婧還是婚紗公司的小前台。
鐘景滔知道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唸完高三已是極限,問父母要了千百塊錢,收拾件行囊,坐上隔夜火車南下,踏入驊城打工。
他慶幸驊城是五顏六色的染料池。不看學曆,不瞧家境,無問背景,衡量人的標尺是錢和能力。
染料池裡赤橙黃綠,青藍白紫,鐘景滔一開始找不到他的所屬色。他不喜歡幫人,也不害人,算不上黑;不喜歡社交,也不畏懼社交,算不上紅;談不上憂鬱,有時也難免憂思,怨不上藍。鐘景滔認為他是複雜的,可以不受定義,隻看利益。
驊城與其說是“世界之窗”,倒不如稱其為中國外貿之門。無數熙熙攘攘,如鐘景滔這般,跨越大半黃土地來到驊城的年輕人,彷徨又迷茫。他們走在外貿鏈條的最前端,在港口、貨倉、升降梯之間來回奔波,疲命受累,將“中國製造”分拆成大小包裹,日夜不歇地運出關去。
宏鷹物流給了鐘景滔落腳驊城的第一份工,也給了他遇見司空婧的第一次。
鐘景滔與司空婧的每一次見麵,他清楚得能在夢裡背出來。宏鷹物流創立得早,規模百來人,主要服務
b
端中小企業,提供大型集裝箱海運業務。自
2012
年起,公司開始鋪設海外空運小包服務線,司空婧當年任職的婚紗公司是宏鷹物流的早期客戶。
鐘景滔是在一個週六下午,九月初秋見到的司空婧。
女人乾乾淨淨一張鵝蛋臉,紮著低馬尾,鼻梁不高但小而翹,額頭粘著冷汗,蹲在婚紗公司主工位區包貨。
鐘景滔是去提貨的。被安排了週六的班,原本就心裡堵得慌。超長待機時間叫人疲憊不堪,每晚回家後不得不以外賣油炸食品自我安慰,身型也逐漸走樣。
鐘景滔叩響婚紗公司的門,許久無人應聲。他把小拖車放門口,冇好氣地大聲嚷道,怎麼冇人啊?不是約了四點提貨嗎?八十件小包發往歐洲的,貨都他媽的哪去了?他邊喊邊走進裡間,看見司空婧一個人,坐在成堆的絲絨睡衣中間,苦著張臉。
“你好?”
鐘景滔覺得姑娘麵生,眼裡還有汪汪淚,他也不好再發作。
司空婧擡起頭,發現他是宏鷹物流的人,忙站起身,擦著眼道歉說,不好意思啊!我們這邊的貨冇理完,這些產品是要寄的,但工廠那邊做貨的料子用錯了,包裹冇法發了。
鐘景滔一聽,急了。敢情週六下午,他火急火燎地跑過來,連著一週冇睡好覺,到頭來運單還落了個空?鐘景滔剛想開口大罵,司空婧比他更急,眼淚吧嗒下來了,說自己原本隻是前台,被老闆抓著在週末當客服,也冇給加班費,眼下還被同事誆著在公司包裝貨單。同事們說活乾久了,胃空了,紛紛去吃飯了,隻剩她一個臨時工,在這裡看著出錯的產品單子,不知如何是好。
姑娘一哭,鐘景滔冇法開麥了。司空婧哭得厲害,他不由自主地幫對方倒了杯涼白開,還安慰她,蹲著累,坐著哭,慢慢哭。
2012
年初秋,鐘景滔第一次陪著個陌生女人,在驊城的辦公樓裡,哭了將近半小時。
自打那日後,司空婧和鐘景滔不哭不相識。婚紗公司的小包訂單指數型增長,兩人碰麵的次數也逐漸頻繁起來。鐘景滔負責的快遞單子從未出過錯,工作時長也遠超規定要求,很快晉升為宏鷹的物流專員,負責處理異常訂單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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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存管理等工作。同時,他也眼見著司空婧在短短半年內,從婚紗公司前台跳任至運營專員,手拿比鐘景滔高出一倍的工資,問出他不曾想會與之討論的問題。
如意服飾創立前的三個月,司空婧坐在牛雜宵夜檔的塑料椅上,問鐘景滔:“你知道‘阪田五虎’阪田五虎指的是深圳藍思、澤彙、寶視佳、公狼、揀蛋網這五家跨境電商公司。吧?其中一家去年的年營收大概三十個億。”
“我問你,你們公司發空包的客戶多嗎?我發現,我們公司有在用小號發空包。我算了算,懷疑我們老闆從空包裡至少多賺了兩千萬。”
“景滔啊,我覺得跨境電商的海足夠深。我看到錢,很多很大的活錢。”
顧曉玫,沈僑菲睜眼閉眼也忘不了的人。
顧曉玫是如意服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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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員工,也是沈僑菲接到麵試邀約後,見到的第一人。
與司空婧相反,顧曉玫冷得鋒利,冷得不願與之對視。
齊肩中長髮,條紋襯衫和黑色西裝褲,腳踩平底休閒鞋,抿著一字唇,單眼皮,肩膀瘦削成直角,顴骨也高,**型嶺南人長相。
在沈僑菲眼裡,司空婧是不斷加壓的氣泡水,口味多變,撬蓋前難以捉摸;而顧曉玫則是加了薑汁的涼白開,又涼又辣,從外麵還品不出來。
第一輪視頻麵試的時候,沈僑菲摸不清顧曉玫年紀。看臉型輪廓感覺年紀不大,但瞧氣質說話,像是四十上下。
顧曉玫坐在電腦對麵,翻看沈僑菲的簡曆,在其自我介紹後,隻提出了一個問題:上一家婚紗公司,你覺得他們哪裡做得不好?”
沈僑菲暗叫不妙。這是自扇巴掌的問題。如果對前公司的不足之處侃侃而談,容易被人誤以為抓住機會,傾倒苦水,搬弄是非。但如果敷衍回答,又顯得誠意寥寥。
“他們的業務增長太快了,冇時間把人用在該用的地方。”
這是個九十五分的回答,既暗自表彰前公司發展道路正確,勢頭強勁,又把不足之處歸結於非人為控製的無奈之舉,最後暗示沈僑菲隻是在正確的時間遇到了錯的職位,並非其能力不足。
顧曉玫當下麵無表情,但很快用行動告訴了沈僑菲結果:恭喜她進入二麵。
二麵是在咖啡廳角落位置,來的人是司空婧。對方遲到了五分鐘,說路上堵,忙著對沈僑菲、顧曉玫道歉。
沈僑菲見司空婧站定跟前,先是一愣。她冇想到自己會淪為一個前台同事的競爭對手。但看著顧曉玫臉色微沉,皺著眉頭,她心裡竊喜,明白遲到是麵試裡的大忌,單看這一局,她已經贏了。
沈僑菲問,另一位麵試官也快到了吧?他是貴公司哪個部門的負責人呢?
司空婧尷尬地微笑著,指了指自己,說,是我,我是公司的創始人。
兩個人的公司,沈僑菲當場想罵司空婧詐騙。
驊城遍地是老總。沈僑菲也聽說過一個人的創業公司,年銷售額一千萬,在行業內折騰得風生水起。但司空婧那張不白不黃的臉,在沈僑菲瞳孔裡幻化成新聞裡的詐騙犯,不但挖她時間,還要挖她的錢。
沈僑菲想走,但家教素養摁著她坐在沙發椅上。她感到天頂的自尊被司空婧狠踩腳下。一個公司前台竟然搖身一變,冠上創始人的大名,眼下還好意思翻看她的作品集,對她這個留學高材生進行麵試。沈僑菲的小腦嗡嗡,對司空婧拋出的勾子答非所問。
兩人前言不搭後語地說著,沈僑菲頻頻看向收銀台後方的時鐘,越發顯得不耐煩。司空婧稍作停頓,提出最後一個收尾問題:從前公司的業務上看,你認為創業或者說做生意,最關鍵的是哪一步?
沈僑菲冇好氣地反問了一嘴,那你認為呢?你離開前公司,自己做了婚紗外貿業務,帶走了不少資源吧?
顧曉玫看了眼司空婧,對方笑了笑,說,我認為是模仿或者說抄襲。
“創新是頂尖的人乾的頂尖事,很可惜,我隻有模仿的能力。賺錢的道,有人踩過坑了,驗證過了,我學著做,公司的錢進來得最快。我和你任職的前公司,不也是靠模仿主打拉美人市場的
fashion
kava
起家的嗎?抄作業,永遠是最快捷最直接的掙錢方式。”
沈僑菲的眼裡漫出不屑。畢業於紐約知名服裝設計學院的她,最看不起的就是抄襲原創,這也是她選擇離開上一家公司的原因之一。二麵的三十分鐘,沈僑菲全身彷彿蚊蟲攀咬,坐立難安。待顧曉玫對她說麵試結束的時候,她躲避著司空婧的目光,以最快的速度,倉皇逃離咖啡廳現場。
沈僑菲認為,那天發生的一切都是司空婧的錯。對方看到她的簡曆時,已然認出是她,卻還是約了二麵,誓必是為了給她難堪。沈僑菲心底如千隻螞蟥撓爬,她的自尊和體麵在那一日化作汙水爛泥,被強力膠粘在鞋底。
麥妮在通風管道裡問沈僑菲,如意倉庫起火當天,她有冇有見過顧曉玫。
答案是肯定的。
不僅見過,聊過,還極力勸說過。
顧曉玫是每一個跨境公司管理層虎視眈眈,求之不得的人才。她在如意積累的資源和經驗,足以複製第二個如意。
麥妮的問話如同倒刺,卡在沈僑菲喉管。還冇等沈總回答,通風管道儘頭傳來窸窸窣窣,像風,像鐵鏽,像下葬前的靡靡之音。
沈僑菲感到衣角使上後坐力。她回頭瞥了眼麥妮,發現對方五官變形,聲帶顫抖地喊叫道:
“沈總,有東西爬過來了——
快點,掉頭,我們馬上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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