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夢春 第 17 章
宋囈歡再次夢到遲燃。
夢的內容和前幾次沒什麼區彆,他們接吻、擁抱、交纏在一起,反複將對方揉進身體。
醒來的時候,她甚至覺得自己有點沒羞沒臊了。
剛跟他因為這個鬨掰沒幾天,夢裡就毫不客氣地借用他的身體。
那天之後,她又碰到他幾次,他每次臉都不會轉向她,有時候她確信他知道她在,但他就是假裝不知道。
她經此一役臉皮厚了不少,看到他沒有再想著躲,反倒大大方方地跟錢宇打招呼。
遲燃還得裝聽不見。
又過一週,隔壁再次響起空靈美妙的鋼琴聲,——古典鋼琴修好了。
那是個春光宜人、陽光普照的下午,是個非常適合彈奏icar的下午。
他沒彈。
琴沒彈完,果果就來咣咣咣敲她臥室:“歡歡!!出門!!”
宋囈歡還沒來得及為此難受,就無語地給她開門:“乾嘛?忙著聽鋼琴演奏呢。”
“聽什麼聽,走走,遲燃替代品到快遞站了。”果果說。
“噓!!!”她崩潰地捂她嘴。
果果滿不在乎:“牆那麼厚,再說人家彈琴呢,怎麼可能聽見。”
宋囈歡瞪她:“你怎麼戳我傷疤啊。”
“多戳戳好得快。”果果大手一揮,“抓緊換衣服走了!拿快遞!!”
去拿快遞的路上,果果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宋囈歡皺眉:“你彆笑!”
“口罩圍巾就算了,你怎麼還戴倆帽子啊?至於裹成這樣嗎??”果果笑,“拿個快遞而已。”
“那不是一般的快遞。”宋囈歡咬牙,“而且我們小區隻有我染粉毛好不好!我不戴倆帽子怎麼擋住!!”
果果湊近點:“你說有沒有可能,快遞上不會畫著個粉色的震…”
宋囈歡擡手就把她嘴糊上了。
打打鬨鬨走到驛站,才發現果果沒說錯,她的武裝確實有些多餘。
快遞上沒有任何跟內容物相關的資訊,包裝是粉藍色,一眼看上去就像網購毛絨玩偶的快遞盒。
“傻了吧。”果果笑她,“就跟你說不用捂這麼嚴實。”
“這不沒經驗嘛。”
宋囈歡將包裝可愛的快遞拿在手裡,多少還是有些心虛,拿的時候用手掌遮住快遞資訊那頁,
——儘管上麵什麼不該寫的都沒寫。
剛進小區,宋囈歡就隔著柵欄看見個莫名熟悉的身影,那人來回張望著,往小區裡看。
她盯了一會才反應過來,將帽簷壓得更低,鬼鬼祟祟地往果果旁邊一躲。
“靠靠靠靠靠靠靠靠靠!晦氣!!”
“你乾什麼?”果果被她拽個趔趄,回頭問她。
“那是速8哥啊!!晦氣!!”宋囈歡扯著她快步往家走。
“哪個速8哥,什麼速8哥?”果果被她拽著跑到樓裡纔想起來,“你那個叫什麼醜的初中校草?被你拒絕還硬是坐高鐵來那位?”
“王亞帥。”宋囈歡驚魂未定地點頭,“這都多長時間了,他怎麼還沒走啊!還找過來了??”
果果寬慰道:“咱小區門禁挺嚴的,他進不來。”
宋囈歡沒說話,極其感謝出門時全副武裝的自己。
對於王亞帥找過來這件事,她倒是沒什麼害怕。他是個隻會無能狂怒的中遊人,老家有不上不下的事業,健在的父母,他做不出什麼。
這件事帶給她的,更多是憤怒。
這種憤怒在三天後,她看到初中班群訊息的時候達到頂峰。
王亞帥在班群裡轉發了他們的聊天記錄,配上好多條控訴。
【你們有誰能聯係上我老婆嗎?她要我來找她,可下高鐵後她就不回我訊息了。】
【沒吵架,剛發訊息說要親我呢,後來就沒人了。不知道是不是我酒店訂得太便宜,惹她生氣了。你們有誰能聯係上她嗎?】
…
話裡話外,多少有些暗示自己老實人被渣女玩弄的意思。
聊天記錄就發到她說想親他那裡,後麵那些罵他的倒是一條都沒發。
有幾個男同學不知道是看熱鬨不嫌事大還是速8哥請來的托,還在群裡回:
【彆是耍你吧?我看她昨天還發朋友圈呢。】
【猜一個嫌貧愛富。】
【嫌貧愛富不至於,人家現在是大網紅。】
【你們本來約什麼時候見麵?】
王亞帥:【我跟我老婆約的是三月二十一號,人沒來,我在這快住半個月了。】
老你二大爺個雜交玉米個婆。
宋囈歡在輸入框裡打下這幾個字,又刪除。
王亞帥擺明是在這壞她名聲,想證明她是個嫌貧愛富、出爾反爾的賤人。她要是在群裡發出剩下的聊天記錄,繼續跟他吵,更遂了他的願。
不論吵輸吵贏,王亞帥都已經贏了。
她滿腦子血液都湧到頭頂,氣得喘不過氣。
一方麵是氣王亞帥手段下賤,另一方麵是氣自己竟然沒看出他是這麼個東西。
她緩了半天才冷靜下來,重新點進班級群聊,敲下一行字。
王亞帥下半身主導上半身,來這麼一套,但他肯定沒想過,名聲這東西,對她用處已經不大了。
想通一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王亞帥三月二十一日我沒去?你怎麼不提你軟了整整倆小時我才走,老孃不走在那陪你揉橡皮泥嗎?】
王亞帥:【草!婊子你造謠!!】
【你賤不賤啊,老子…】
在王亞帥破防連環訊息升級為連環語音後,宋囈歡擡手退群。
痛快嗎?痛快。
但也夾雜著不痛快。
果果聽聞她的壯舉豎起大拇指,“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誇完擔心地,“你後麵出門碰上他怎麼辦?”
宋囈歡手一攤,“吵他肯定吵不過我,敢動手他起碼拘三天。還能省三天房費,他更得好好謝謝我。”
果果笑噴:“邪惡比格歡歡。”
“中午點外賣吧?”宋囈歡問,“我今天懶得做飯。”
“我看看有沒有不油膩的外賣,請你吃!”果果點開外賣平台跟她一起看。
“要不這家輕食吧?我有點想吃土豆泥…哎等會。”
宋囈歡手機響,是表姐馨馨的電話。
果果問:“你小姑的事?”
“嗯。”宋囈歡推開門往外走。
“你就在這打唄?”果果不解。
宋囈歡揮揮手,“我下樓透透氣。”
她不是想透氣,而是小姑情況不好,她大概能猜到什麼事,所以不想當著果果的麵打電話。
王女士總是刻意在她麵前迴避得癌症的小姑已經到彌留之際這個話題,她有時明知沒必要,但還是會下意識地在果果麵前這麼做。
說不清為什麼,大概是十九年乖乖女模仿媽媽的慣性吧。
“你好歹幫忙勸勸舅媽。”馨馨的聲音聽起來無奈多於悲痛,“小姑算下來在icu住半個月了,都沒怎麼醒過,人都…都不像她了。小姑那麼愛漂亮一個人…”
她能勸得住王女士?
宋囈歡心臟揪著疼,她深呼吸幾次,“奶奶怎麼想?”
“奶奶能怎麼想?她就每天唸叨我伢受罪咯。”馨馨聲音透著木然,“連護士都偷偷跟我說小姑是在熬時間,讓我們做準備,舅媽會不知道?”
“奶奶沒說不治了?”宋囈歡閉了閉眼睛。
“醫藥費奶奶一分都拿不出,她怎麼開這個口?她就隻能天天自己唸叨。”馨馨好聲好氣央道,“你勸勸舅媽,彆讓小姑這麼…這麼熬下去了。”
“我媽聽我勸嗎?”宋囈歡語氣不自覺地變衝,“我想看小姑一眼她都不讓。”
“舅媽那也是擔心…”馨馨話說一半。
宋囈歡也不避諱:“擔心我看著害怕,覺得那就是我的結局。”
“歡歡你彆這麼說…我們都一樣。”馨馨囁嚅,“你當時從臨床試驗組偷跑出來,舅媽熬得頭發都白了。”
“我媽也跟你說我是偷跑出來的?”宋囈歡皺眉。
她在臨床試驗組待了快一年,什麼免疫靶向化療放療都試過一遍,但癌細胞依然茁壯成長,她身體心理都垮得沒人樣,醫生才建議她換姑息療法。
王女士從頭到尾就不同意,吼著不能放棄,甚至到現在都非得說她是偷跑出來的。
“我們心裡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不管是…你還是小姑。”馨馨說,“我也勸過舅媽,她不肯跟我聊,所以我才找你。”
宋囈歡皺眉反問:“馨馨姐姐,你認識我媽比我還早兩年呢,得比我更瞭解她脾氣吧?”
電話那頭沒了聲音。
“誰都能勸,就我不能勸。”她擡手揉揉臉,“我不勸還好,我要是勸,那她更得讓小姑治到底。”
馨馨終於繃不住帶上哭腔,“我就是難受…小姑都搶救好幾回了,開始搶救過來大夥還鬆口氣,後來搶救回來,都一個勁兒歎氣…我不是故意找你說這個,我就是難受…”
“誰不難受?我們家裡有誰不難受?”宋囈歡又深呼吸幾次,纔好好說,“…我真不能勸。”
“我知道…我就是…哎。”馨馨說,“舅媽就聽不了不治這倆字。”
“我媽這人有時候是矛盾。”宋囈歡走得雙腿打顫,乾脆坐在樓門口的台階上,抱膝蜷著,“你說她樂觀吧,從小到大她都怕我生病,能軍事管理我十八年…你說她悲觀吧,她還總覺得小姑能好,得治。”
馨馨反倒勸她:“舅媽已經…夠堅強了。”
“爺爺,我爸…然後是我。”宋囈歡閉著眼睛數。
“你看過遺傳厄運嗎?就那個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邪教詛咒…”馨馨苦笑著說,“我看那個電影看得後背發涼,我是真害怕…我媽也是。”
宋囈歡問:“大姑姑不是帶你做過基因檢測,說從基因來看,你們得病幾率不高嗎?”
“那也怕,從爺爺去世後就開始怕。”馨馨聲音發抖,“我媽每天來看小姑之前和之後都得去燒香,我體檢還有她體檢前後也都去,都差不多住在廟裡。”
“我反正不怕了。”宋囈歡笑兩聲,“遺傳厄運那電影我看過,詛咒沒傳到自己才害怕,真傳到自己身上,那都能變鬼上房了。”
“你彆…”馨馨顯然不適應她這種說法,聲音都發飄,“你彆這樣。”
宋囈歡換個話題,“小姑神經阻斷做了嗎?”
“沒,隻裝了鎮痛泵。”馨馨說。
“你也彆怪…”宋囈歡開口不知道怎麼說下去,就生生停住。
馨馨顯然猜到她要說什麼,痛快地答應:“嗯。”
宋囈歡隻好提一口氣,把話說完:“…我媽…她就是覺得這件事不管怎麼選,都隻有錯,沒有對。”
她聲音越放越輕,“從她的角度,她永遠不可能理解那些。比如我爸進icu前說想喝白酒,比如我非得染粉頭發,非得跑出來…”
“都明白。”馨馨聲音也放輕,“都不可能怪舅媽什麼。”
該說的話都說完,宋囈歡就捏著電話沉默。
微風吹過萌芽的枝乾,沙沙作響,是個好天氣。
她再回過神看手機,馨馨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通話電話。
宋囈歡點進跟王女士的聊天框,猶豫著要不要隨便說兩句。
正想著呢,王女士忽然一個語音電話撥過來。
她倒吸口氣,大腦一片空白。
馨馨跟王女士聊過?
那也沒這麼快吧?
她猶豫著接起來,電話那邊的王女士聽起來有些帶著怒意的激動,但又強壓著。
“你怎麼回事?”
這個問題太寬泛,宋囈歡一時沒答上來。
好在王女士立馬壓著火繼續說:“你跟那個男同學怎麼回事?人都找到我這來了。”
“王亞帥?”她一愣。
“那麼多人的群裡,你那發的是什麼話?”王女士語速刻意放得很慢,但聽起來還是挺生氣,“女孩子家家,像什麼樣子。”
宋囈歡火氣蹭就上來:“我沒找他媽就不錯了,他還敢找你??”
王女士說:“你…你跟男同學交往就交往,這,怎麼能這麼說話?”
“媽我二十了,那不叫男同學。”宋囈歡氣得要命,“那我該怎麼說啊?早知道我就不該說什麼揉橡皮泥,我就該說頭七找他…”
“宋囈歡!!”王女士猛地喝住她。
宋囈歡一愣,自覺被憤怒衝昏頭,深呼吸幾次才說:“媽,你彆生氣,我不是那意思…”
電話那邊挺安靜,但她總覺得能聽見眼淚砸下來的聲音。
“媽…”她好聲好氣,“我不該那麼說。”
王女士沉默半天纔有力氣說教:“真該讓你大姑姑好好教教你什麼叫避讖?我瞞著不讓人亂說你的事,你倒好,張嘴閉嘴也不避諱。就你超脫,就你看得開…”
再說下去,王女士又要哭。
“知道錯了。”她垂眼認錯,“我也沒跟人說過我有癌的事。”
王女士色厲內荏地說:“你自己注意點。”
“我小姑怎麼樣了?”宋囈歡還是沒忍住問出來。
王女士語氣瞬間冷起來:“總問什麼?還那樣。”
“小姑說想我了嗎?我也挺想她呢,我能不能回…”
“回什麼回!”王女士飛快打斷她,“要跑出去的是你,要回來的也是你,彆回!!”
沒等她說下一句,王女士就飛快地結束通話電話,跟生怕聽到什麼似的。
宋囈歡捏著手機,捂著眼睛坐在台階上發愣。
天氣不算暖和,她又在冰涼的台階上久坐,寒意順著背脊攀上來,沁到骨子裡。
她待到開始打顫才站起來,轉身的瞬間,卻看見遲燃站在那。
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靠牆站著,未聚焦的視線落在她臉上,目光——
目光堪稱溫柔。
宋囈歡悄悄歎口氣,皺眉問他:“你聽到什麼了?”
好可惜。
她在認識遲燃之前,先認識的是他的傲慢。
她生日那天鬨得實在太難看。
按照那天的發展,他沒可能這樣安安靜靜地站在她身後,神情柔和。
除非,她剛剛講電話的時候,他都聽到了。
好可惜。
遲燃這個人,還有跟他相處的每一刻,都夢幻得像童話。
童話故事集跟現實本就該割裂開來,不該攪合在一起。故事書的書頁要是散落一地,那就不是童話,而是垃圾。
好可惜。
宋囈歡許久沒等到他的回複,又歎口氣,默默繞開他。她有點不想麵對接下來必然苦大仇深的對話,尤其不想物件還是遲燃。
他忽然伸手攔她。
“乾什麼?”她停住。
遲燃轉向她,微微彎腰,伸手懸在她頭頂。
宋囈歡勉強活躍氣氛:“總不會是要打我吧?”
遲燃歎口氣,右手一寸一寸地下降,輕輕找到她的發頂,順著發絲的方向摸著。
“沒太聽明白。你跟你媽媽吵架了?”他輕聲問,“還是因為你小姑生病的事嗎?”
宋囈歡眼睛倏地一亮,嘴上說:“對,就是因為我小姑。”
“彆難過。”他一下一下地摸著。
她側頭感受他手心的溫度,微微眯著眼睛。
看啊,這世上的殘忍與溫柔總是交纏著一道來。
她於粗糲的現實中,觸控到童話故事集的折角。她毫不猶疑地掀開書頁,撲進童話裡。
一步,兩步。
她墊腳靠近,抱住他。耳朵貼在他的胸口,他心跳很快很密,鼓點似的打在她的耳膜。
像童話故事的片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