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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夢春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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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宇眼見著遲燃合上琴蓋,從敲琴鍵變為敲鍵盤。

前者是享受,後者純噪音。

他深受其害。

遲燃那作孽的鍵盤一共108個鍵帽,鍵帽下是108種不同的鍵軸,也就是108種不同的聲音。

講道理,每種按下去的聲音都挺好聽,有踩雪、麻將、段落嘀嗒等等。但是108種不同的動靜裝在同個鍵盤裡,隨機組合起來,就隻剩吵和煩。

殺傷力不亞於將梁山一百單八將關在同個籠子裡嚎,鬨得人腦仁疼。

錢宇拍拍他肩,拍完才捂耳討饒:“燃哥,不是,我燃爹,快收了神通吧。您要罵誰,我給您打字,行嗎?”

他爹沒理,轉向他,食指碰碰嘴唇,讓他噤聲。

錢宇隻好閉嘴安靜。

等房間安靜下來,遲燃又開始劈裡啪啦地打字,速度不快,但也沒比正常人慢多少。

他打字的姿勢很新穎,既不看螢幕也不看鍵盤,隻是微微側頭,凝神聽著鍵軸的聲音。

打完第一行,他按下快捷鍵朗讀。

無機質的女聲自電腦傳來:“裝聾作啞?道歉?”

他按下回車,傳送。

接著,遲燃開始打第二句,沒按幾下,他就停頓片刻。

錯了,s是茶軸,但剛剛響起的是快銀軸的聲音,應該是不小心按到d了。

他右手食指摸到鍵盤邊緣,順著輪廓向上,摸到回刪鍵連按三次,接著雙手分彆找到fj鍵,繼續敲。

打完最後一行,無機質女聲讀:“我哪是裝聾作啞啊,我可能是瞎了。”

錢宇看他這樣就想歎氣,他皺眉問:“你這是跟人對噴呢?”

還是陳述客觀事實呢。

遲燃往後一靠:“自我介紹呢。”

機械鍵盤的聲音終於停止,錢宇感覺自己好像聾了,他說:“五十塊就能買一副盲文鍵帽。”

遲燃不緊不慢地站起身,很沒禮貌地手肘撐著他頭走過去,在床上坐下。

“嗯。”他懶散地靠在床頭,“十五塊就能買兩副增高鞋墊。”

“跟我說就算了,你以後出門還是少說話。”錢宇咬牙道。

“為什麼?關愛老弱病殘孕,最近把殘踢出去了?”

錢宇點頭:“嗯,我怕你連幾個人揍你都看不見。”

“靠聲音數唄,揍我還能不出聲兒嗎。”

兩年前遲燃出事,那之後,他一直是這幅死樣子。

自怨自艾算不上,脫敏療法更不是,視障輔助器材一件不買,地獄笑話倒是一個不落,說不清他是看開了還是看不開。

錢宇沒跟他一般見識,說:“我去洗個澡,等會給你做晚飯。晚上多吃點,你再瘦穎姐該扣我工資了。”

遲燃皺皺眉,表情管理失敗。

“嘶,我做飯也沒那麼難吃吧?”錢宇不滿。

遲燃食指在床頭無意識地敲著:“我下次見她前一晚上含半勺鹽,水腫顯胖比較快。”

錢宇嘴巴張開又閉上,最終說:“我洗澡去,你安分待著。”

遲燃臉色明顯一僵,但什麼都沒說。

“放心,我在團購菜的群裡說了,菜放門口,你不用開門。”

“嗯,謝了。”

雖然錢宇這個助理的廚藝令人發指,但總體來說,遲燃還是挺信得過他,很多事都交給他代勞。出事後,他很抗拒與人接觸,尤其是開門拿東西這種急匆匆的事兒。

他既討厭對方不耐煩地嫌他慢,又討厭對方發現他瞎,刻意遷就,怎麼著都難受。

咚咚咚。

正想著,門被很大聲地敲響,從頻率音量來看,門外那位大約敲了有一會兒了,有些不耐煩。

錢宇洗澡,他戴著頭戴式耳機,估計都沒聽見。

遲燃靠著床頭櫃裝死。

誰知門外的動靜不依不饒,越敲越用力。

錢宇一時半會兒也出不來,他長歎一口氣,摸到桌上的墨鏡戴好,快步往門口挪。

門口敲得急,他走得也急,腿好幾次撞到轉角。

他邊開門邊咬牙揉腿,心情差到繁體,門隻開一道縫,臉藏在門口,手平伸出去,示意對麵將東西遞給他。

門外的果果仰頭看著高於她頭頂的手,滿腦子問號,但還是負責地開口:“跟你說一下,你們這份的番茄送來的時候就是爛的,我取貨之前拍照了,你們找”

噠。

頭頂那隻手打個響指,打斷她的話,又伸平。

果果一愣。

遲燃忘摘耳機,沒聽到什麼聲音,隻覺得門外那位送菜小哥動作格外慢。他不想跟外麵的人麵對麵,更不想說話,就這麼催促。

愣完,果果還是好脾氣地將菜拎起來,說:“你手低一點,我”

噠。

又一個響指。

噠,噠,噠。

連著三下。

果果瞬間說不出話,喉嚨哽住。

宋囈歡對著那三句回複,將滿頭粉毛抓成梅超風的樣子,愣是沒打出一個字。

她的意思,是讓餘燼代替他那開盒的缺德粉絲道歉,可餘燼話裡話外都是要她道歉。

不管她怎麼回,都輸人一頭。

她思考片刻,點進餘燼的某站主頁,尋找突破口,攻擊他最薄弱的地方。

他的主頁很簡單,從一年半以前開始更新,基本都是些不露臉的原創音樂視訊。

他的手修長白皙,手指靈活自如,出鏡的樂器從鋼琴到吉他再到小提琴,公平點講,他每樣都玩得很好。

果然,女媧給他捏了驚為天人的音樂天賦,就勢必會給他捏點神憎鬼厭的缺點。

比如史詩級彆網路臭嘴,比如難看到無法出鏡的醜臉。

他一年半以來,隻發過兩條動態。除了陰陽她那條,還有一條動態,也是懟人的。

有個up主將他的作品重新編曲,改編成偏jazz的風格。

他直接艾特那個up,配文:有我授權嗎?那麼愛改,改你家族譜,遷你家祖墳去。

她遍尋弱點無果,隻得到兩個結論。

餘燼嘴是真臭,也是真討厭人家改他譜。

門咚咚咚響幾聲,打斷思緒。

她一開門,就看到果果眼眶通紅,嘴巴撇著。

她在房間裡憋了半小時都沒想到回懟的話,本來就煩,看著果果通紅的眼眶,更是瞬間上頭。

“這是怎麼了!有人欺負你?”她將手裡抱枕飛到沙發上,大有立馬去尋仇的架勢。

果果抽抽嗒嗒地將事情講一遍。

“沒禮貌沒品,剛剛排隊的時候我就看他很不順眼,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後來呢?東西丟他臉上沒?”宋囈歡問。

果果立馬哭得更厲害了,抽抽噎噎道:“不僅沒丟,我,我還把八斤重的菜舉過頭頂遞給他了”

果果越想越委屈,“我真窩囊啊……”

宋囈歡趕緊給她擦眼淚。

等人不哭了,她將紙巾蹂躪拍扁,往垃圾桶裡一丟。

“等著!我算賬去。”

春日人本就浮躁,再加上從網路到現實,忽然冒出來這麼多孽障。她今天已經生第三場氣,已經氣得很嫻熟。

她氣勢洶洶地衝到對麵門前,掌心側麵狠狠砸在門上,大有將門拆下來的架勢。

誰知敲了半天,門內不僅沒人開門,連點腳步聲都沒有。

宋囈歡乾脆核心用力,加大力道,不給門內那對欺軟怕硬的無禮男半點轉圜餘地。

約莫半分鐘,門才緩緩開條縫。

她歪頭看進去,奈何門縫太小,看不見半個人。

遲燃本不想給她開門,總歸不是火燒眉毛的大事,他想熬到錢宇洗完澡出來再說。

可門外這位砸門力道忒大,短短半分鐘,門口響起唰啦啦的細碎聲響,約莫是牆皮牆灰掉下來的動靜。

再不開門,門估計就沒了。

遲燃將門推開一條縫,一束窄光自走廊打進玄關,以他聊勝於無的視力,隱約能感受到窄光朦朧的輪廓。

他嚴絲合縫地站在窄光邊緣和門檻夾角的黑暗裡,手臂扶在把手上,藏在門內,不肯踏出安全區半步。

他摘掉耳機,對著門縫問:“有事?”

宋囈歡見不到人,火燃得更旺:“剛剛我室友給你送菜,你憑什麼侮辱她?你什麼態度啊?她好心好意,你不說謝謝就算了,連半句人話沒有。

你還打響指?你知不知道打響指很不尊重人?你還故意把手伸那麼高,讓她舉起來遞給你???”

她開口後,遲燃才意識到門外是個姑娘,接著反應過來,剛才那位外賣小哥估計也是個姑娘,就是她口中的室友。

他想說點什麼,但門外那位嘴巴沒停,她提口氣繼續說:“我就沒見過好心幫忙還得練舉重的,你趕緊出來道歉。她原不原諒你另說,你得道歉!”

“你室友多高啊?”

門縫裡終於飄出來一句人話,他聲音很乾很啞,跟很久沒大聲說話似的。

宋囈歡不爽:“關你什麼事啊?”

門縫裡伸出一截手臂,手背剛好在她頭頂往上。

遲燃懶懶道:“我手伸平就這個高度。”

宋囈歡擡頭看看他手,覺得自己和果果一樣被身高羞辱了。

沒禮貌的東西。

“說過放門口不要敲門,她硬是敲個沒完。”他繼續說,“你們能做室友,是因為都特熱愛敲門嗎?”

這是人話?

宋囈歡觸目所及,僅有門板、半截手臂和最多手掌那麼寬的門縫。無法進行正常人類的對等交流,她僅剩的理智轟的一聲炸成煙花。

她雙手扣住門板,用力一扯,硬生生將虛掩的門拉開。

“你懂什麼叫誌願者嗎?誌願者的意思就是哪怕你是個腦殘她也願意為你服務,她不欠你的!團購菜有問題她找你溝通,沒毛病吧?隻是敲你門,又不是敲你門牙!”

門內的男生顯然沒想到她會突然發難,手還握在門把手上,便被她大力帶出,趔趄著摔出來。

他摔出來的姿勢很怪異,手肘條件反射似的護住頭,接著跟個不倒翁似的搖搖擺擺,腳踩不實。

防盜門撞在牆上,他扶著門才站穩。

宋囈歡這時才近距離看清他的臉。

他麵板偏白,下頜線條清晰淩厲,是很有攻擊性的長相。儘管看不清神情,但總覺得他透著傲慢和冷淡。

之所以說看不清神情,是因為他跟下午排隊時一樣,依然帶著墨鏡。

嗬,室內戴墨鏡,哪來的超大號垃圾袋,裝貨。

遲燃很久沒有獨自踏出家門,他站在走廊,四周空落落的帶著風,旁邊窗戶的亮光晃進他眼睛,他一時有些懵。

“道歉!我說道歉你聽不懂嗎?”宋囈歡繼續說,“除非你又聾又啞,否則,你今天必須給我上門道歉!”

粉。

這是遲燃宕機大腦中彈出的第一個念頭。

他順著聲音望去,於刺目光暈正中,隱約看到一團朦朧的粉。

是那種柔和淺淡但又很明確的粉,輪廓模糊,微微擺動。

怎麼說呢,有點眼熟,像哈利波特裡那種叫蒲絨絨的生物。

不過,顯然沒有蒲絨絨那麼無害溫順。

“跟你說話呢!聾了嗎?”她聲調升高,音色還挺清澈,又清澈又吵。

宋囈歡眼見著他笑起來,跟聽到什麼大笑話似的。

不理解這個頹廢吸血鬼忽然在那開朗個什麼勁。

她皺眉:“笑什麼?”

一步,兩步。

遲燃循著聲音的方向邁步,站定,彎腰。

宋囈歡權當他在侮辱她的身高,揚聲質問:“怎麼?個子高就可以目中無人嗎?”

遲燃又笑一聲。

“不聾,不啞。”遲燃語氣裡帶著挑釁的笑意,“但我確實目中無人。”

他緩緩摘下墨鏡,微微偏頭,露出一雙並不聚焦的眼睛。

“個子高不能目中無人,但瞎能。”

宋囈歡輕輕抽氣。

滿腦子煙花散去,隻剩遍地碎紙硝煙,兌水和成滿腦子漿糊。

她反應顯然大大取悅了他,他又笑一聲,再次偏頭,催促:“說話啊。”

宋囈歡正對那雙無神又漂亮的眼睛,無可避免地注意到,他右眼下有個很猙獰的疤,剛好被墨鏡深色區擋住。

她覺得自己不該直勾勾地盯著看,趕緊看向旁邊迴避視線。

儘管這禮貌行為,他根本無從得知。

“聽著呢,說,要我乾什麼?”他不依不饒。

宋囈歡囂張的氣焰徹底不見,滿腦子搜刮半天,沒憋出半句話。

“說話啊!”他催促。

說點什麼?

做點什麼?

說點什麼?

宋囈歡的大腦好像宕機的電腦,怎麼都不肯運轉。

能說什麼,都這樣了還能說什麼?

說什麼說什麼說什麼說什麼…

“那什麼,我不會手語。”她擠出一句。

話一出口,倆人都愣住。

完。

她閉著眼睛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唯一慶幸的是,他看不見她這幅囧樣。

遲燃喉嚨裡擠出聲冷笑,往前探身,又湊近她半寸。

宋囈歡越站越直。

他垂著眼,視線落在她鼻尖往下一點,接著,挑挑眉。

“你倒是說話啊。”

“比劃手語呢?”

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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