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夢春 第 23 章
“這不是我寫的。”
遲燃在煙霧繚繞的會議室裡,第無數次重複這句話。
可那時ai讀譜功能還未普及,他沒有證據,他隻能一遍一遍用蒼白的語言重複。
他頹然坐在椅子上,甚至不能確定周庭還在不在。周庭沒準早就不耐煩走掉,給他留下滿屋子嗆人的煙氣。
“小天才,做人得懂感恩吧?你半年就寫一首破爛曲子,公司養你,你不能恩將仇報。”
周庭沒走,語氣裡也絲毫沒有不耐煩,他態度稱得上循循善誘,語氣裡還透著隱隱約約的興奮,
——他享受這一刻。
曾經恃才傲物不把他放在眼裡的小天才,處處駁他麵子的小天才,現在靠著他的施捨才能勉強吃上音樂人這碗飯。
遲燃木然地重複:“你改了我的譜子,你把副歌升key了。這不是我寫的。”
哢噠。
周庭又點燃一根煙,辛辣刺鼻的煙氣撲到遲燃臉上。
“咳咳……”
遲燃咳得後背都抖起來,但還倔強地不肯走,等咳意平息,繼續說:“你改譜子了。”
周庭含著煙嘴,發出水淋淋的吮吸聲,沙啞的嗓子摩擦擠壓出難聽的笑聲。
嗆。
刺耳。
遲燃頹然地仰頭靠在椅背上,將臂彎擋在臉上,彷彿在擋著於他而言並不存在的光。
忽然飄來兩道腳步聲,一道大步流星,一道小碎步,從遠及近,飛快地掠過去,漸漸遠去。
“為什麼呀為什麼呀為什麼呀為什麼呀……”宋囈歡邊追著他跑邊問,聲音帶著跑動的顫音。
“你怎麼那麼多問題?”
鴨舌帽不耐煩地邁著大步子,盯著眼前麻雀似的嘰嘰喳喳的小姑娘,皺眉說,“我哪知道為什麼改副歌,編曲老師經紀公司讓改的唄,又不是我改的,我上哪知道去,”
宋囈歡小跑著追上去:“副歌不應該升調,這都跟公雞打鳴差不多了……”
鴨舌帽擺擺手:“彆煩,我不可能做主給你改回去,彆想了。那麼多妹子都能唱,怎麼就你事多。”
宋囈歡箭步躍到他麵前:“哥!”
“謔,嚇我這一大跳。”鴨舌帽帽簷差點被她拍飛,急刹停住,“彆作了好嗎?”
“哥!她雙手握拳架在胸口,“哥!改過之後就是沒有原來那版流暢動人嘛……哥!你就讓我圓夢吧!我媽剛才逼我解約,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當小偶像上台……”
“你媽逼你……我沒有不文明的意思哈,你已經解約了?這是最後一次上台?”鴨舌帽總算從帽子下麵擡頭看她一眼。
宋囈歡點頭如雞啄米,“嗯嗯嗯嗯嗯嗯。”
配以求求你了成全我吧的可憐眼神。
“那抓緊演完抓緊走,彆在這給我整什麼洋活。嘖,都解約了還給人添麻煩……嘰嘰喳喳跟個麻雀似的……”
鴨舌帽壓低帽子,嘀嘀咕咕地走了。
忙都忙死了,還來添亂。
他要忙檢票,檢票前還得再檢查一遍舞台。這舞台後麵的裝飾紗又老是掉,這一下午他都粘三回了。
好不容易熬到演出正式開始,鴨舌帽才抽空坐在舞台旁邊偷懶。
那個磨他半天的失業麻雀已經上台演出,他耳根子總算清淨點。
還沒清淨半分鐘,舞台後那個小破會議室就傳來爭執聲,音樂和歌聲根本蓋不住。
前排有幾個觀眾都轉頭看過去了,還有人掏出手機錄影。
天塌了。
鴨舌帽都能猜到粉絲們會怎麼寫帖子罵統籌:真無語啊,妹妹們那麼努力唱歌,背景居然有人吵架?統籌乾什麼吃的?
……統籌吃草。
畢竟統籌是牛是馬是騾子,就不是人。
鴨舌帽連忙掏出對講:“後台什麼動靜,讓他們死外邊吵去!!”
對講滋滋幾聲,傳來個男聲:“我不敢,那是作編遲燃老師。”
鴨舌帽攥緊對講機,手青筋暴起,咬著牙:“那就調大音樂!!!”
對講機還沒放下呢,天又塌一回。
第一排紮著丸子頭的觀眾:“那個妹妹唱錯了吧?”
“是哦。”旁邊的人說,“跟彆人不在一個調吧?”
失業麻雀你怎麼死犟啊!!
怎麼擅自改副歌key唱原版啊!!!
鴨舌帽恨不能把對講丟到舞台上,砸在失業麻雀頭上,砸暈拉倒。
“……這樣靈動很多哎,她聲音又亮,比之前齊刷刷的聽感好。”
“妹妹們的舞台終於有設計啦?!”丸子頭感動道,“主辦方終於肯對妹妹們上心了,加雞腿加雞腿加雞腿。”
……
好麻雀,乖麻雀,剛才騾子哥哥不該對你那麼不耐煩。
鴨舌帽鬆口氣,重新坐回舞台側邊的位子上。有人撞在他身上,他一扭頭,對上一雙無神的眼睛。
“遲老師?”鴨舌帽連忙伸手去扶,“你助理呢?”
遲燃朝著舞台的方向皺眉,徒勞地試圖看清什麼似的,“這首歌……”
鴨舌帽早聽說遲老師跟經紀公司鬨得很不愉快,起因就是這首曲子。
他那邊都不想得罪,謹慎地撇清關係:“這不是我的意思。”
也彆管撇清的是哪邊的關係,反正都跟他沒關係,他就一騾子。
就在他以為遲燃會因為原曲被改編,還唱出兩種版本發火罵他的時候,他忽然輕聲說:
“好清澈的嗓子,那……人呢?”
鴨舌帽:“啊?”
遲燃低聲問:“唱原曲那姑娘,她長得也很……清澈嗎?”
他聲音很輕,悵然地問著,卻不像在提問。讓人覺得他沒盼著能有什麼答案,更沒帶著多少好奇。他不是在問,隻是單純地在宣泄某種積壓已久的情緒,跟自己作對而已。
什麼叫長得清澈?這問題根本狗屁不通。
毫無意義的問題,本來就不需要答案。
沒等鴨舌帽回答,遲燃就自嘲地笑笑,說:“我就瞎問,忙你的。”
說完,他不再等待回答,緩緩轉身。
鴨舌帽看一眼台上元氣滿滿的失業麻雀,再看看那位落魄天才的背影,掏出手機翻了翻。
“遲老師!”鴨舌帽喊住他。
“那個新人夢夢眼睛很大,透亮清澈得像小鹿眼,嘴巴小巧精緻……”他毫無感情地念著微博上現場分享,唸完真情實感地補充,“嘴巴雖小但吵,嘰嘰喳喳跟麻雀似的。”
人怎麼能長得清澈呢?
能的。
她的眼睛就清澈透亮。
那天,他記住一雙他從未見過的眼睛。
“難怪你說我眼睛好看……”宋囈歡繞著橙色耳機線,“那時候你就見過我?”
“客觀來說,看不見,是聽見。”遲燃說,“我記得你的聲音。”
“我聲音確實很有辨識度。”宋囈歡點頭,“無代餐夢核嗓。”
說完她想起來解釋這個網路熱詞:“夢核就是那種做夢似的氛圍,無代餐夢核嗓是我粉絲說的,大概就是誇我唱歌跟童年的夢似的。”
“謝謝你夢核嗓。”遲燃說。
宋囈歡:“不客氣。”
“認真的,謝謝你。”他正色說,“我就是在那天才下定決心跟周庭解約,重新開始。”
他無比鄭重地道謝,宋囈歡再怎麼沒正形,一時都不知該如何回應。任何客套都會汙染此刻赤誠。
沉默許久,她歎息:“兩年前哎,我感覺好奇妙。”
兩年前……
兩年前。
那時候她沒成年、沒高考,也沒從家裡跑出來。她每天活得像個空心機器人,嚴格地按照王女士編寫的程式生活。
程式簡單粗暴,不容她長出自我,淺嘗自由。
兩年前的那天,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當小偶像。
她頭一回跟王女士大肆哭鬨,為著自由。也是她頭一回厚著臉皮求人,頭一回不聽指揮一意孤行,也為著自由。
今天才知道,那天的遲燃也在掙紮,為著尊嚴。
她的自由與他的尊嚴,在那一天短暫地相交。
兩年前,她尚未確診。癌這個字眼,還僅僅是家族的詛咒,是懸在她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王女士惴惴不安,她懵懵懂懂。
那時候癌細胞還沒在她體內定居,混成骨髓器官血液淋巴裡的釘子戶。
換言之,遲燃在遇上病號宋囈歡之前,早就見過尚且健康的宋囈歡。
她比該死的癌細胞更早認識遲燃。
這個無厘頭的念頭竟讓她雀躍。雀躍的理由大概是……讓她不必徒勞地為那個完好的她感到遺憾。
雀躍沒持續多久,迅速地被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吞沒。
橙色耳機線將兩隻手牽在一起,蕩來蕩去,像鬆鬆垮垮的心電圖。
某種壓抑的情緒淩駕在一切理智與情感之上,逼著人言不由衷。彷彿非要刺傷誰,非要抗爭些什麼,非要反駁點什麼,才能活得短暫的平衡自洽。
“報恩嗎?”宋囈歡猛地扯線,橙色繃緊變細,“報恩就掛號,我們去做傳染四項檢查。”
遲燃錯愕地偏頭。
“走嗎?”宋囈歡扯著他的手。
遲燃喉間飄出歎息,不知是無奈還是失望。
“宋囈歡,我把人都支走,單獨跟你聊這麼半天,”遲燃皺眉反問,“我是為什麼?”
宋囈歡不肯配合:“拖延時間唄。”
遲燃的眉頭越皺越深,她以為他要發火,可他隻是耐著性子講道理:“我是在告訴你,對我來說,你不是隔壁自來熟的鄰居,不是所謂解決生理需求的潛在物件,更不是什麼不懂事需要引導的小朋友……”
“宋囈歡,我是在告訴你,你對我而言,有意義。”
意義。
不是吸引力,不是好感,不是喜歡,更不是愛,是比這些都更加深沉的一個詞。
意義。
多糟糕的一個詞。
你看,他的尖刺下總是滿載著不易察覺的溫柔。可是溫柔比尖刺更加紮人,刺得她鮮血淋漓。
疼痛之下,她又做起她最擅長的事。
言不由衷,惡言惡語。
“你的意義就是去做傳染四項。”宋囈歡說,“還是說從一開始,你答應我就隻是緩兵之計,你根本沒想過跟我睡?”
遲燃咬牙不語,肩膀被劇烈呼吸帶得震顫起來。
宋囈歡沒法跟他麵對麵地坐著,她猛地起身,又冷又衝地說:“讓開,讓我出去,不行就彆耽誤我時間……”
忽地,遲燃起身擋在門口,被蹂躪許久的橙色耳機線隨著他的動作猛地被拔出來,介麵斷開的瞬間音響發出爆裂聲——
砰!
兩張椅子被碰倒,又沒法徹底倒下,東倒西歪地靠著桌子或是牆麵,將桌上的東西和音訊線一並掃到地上。
幾台裝置發出接觸不良的滋滋電流聲。
錄音室極其狹小,遲燃起身後幾乎將整個空間填滿,在這麼狹窄的情況下,遲燃依然邁著步子朝她壓過來。
遲燃胸膛壓過來的瞬間,她猛地後退半步,背陷入柔軟的隔音棉牆麵。
他總算停下時,右膝已經頂著她背後的牆麵,將她困在夾角裡。那雙因失去光澤而顯得格外漠然的眼睛盯著她,她一時呼吸不暢。
可她不敢大口喘氣,距離實在太近,她竭力克製著胸口的起伏,才能維持住那一線距離。
跟她生日天冒冒失失地撞著吻上去感覺完全不同,遲燃身軀籠罩下來的瞬間,她腦袋宕機,溫熱的體溫透過他薄薄的t恤烘著她的臉。
“你……”宋囈歡虛張聲勢地開口,“你想怎樣?”
遲燃不語,右手自肩膀處緩緩移動,反手貼上她的臉頰,拇指定位般地輕撫她的下頜,攀到鼻梁。
接著,他隔著手指,用鼻尖去碰她的鼻尖。
宋囈歡沒再說出話,死命屏住呼吸。
遲燃緩緩拿開用於定位的手指,鼻尖精準地點著她的。
一下、兩下……
宋囈歡整個人陷進柔軟的隔音棉裡,避無可避地屏息承受他意味不明的舉動。
“嗬。”
他的手緩緩自她臉頰下滑,精準地貼在她脖子上,鼻尖哼出笑意,嘲弄似的。
他反手撫摸她的脖頸,拇指和其餘四指無害地分開,可她卻莫名有種被掐住脖頸的錯覺。
很勒。
一下一下地勒著。
下一秒她才意識到某個無可救藥的事實——
他的手沒有用力,是她過於躁動的脈搏撐開脖頸的麵板,脈搏一下又一下撞著他的手背,將她過速的心跳頻率出賣給他。
意識到的瞬間,她憋不住氣,猛烈地開始呼吸。
劇烈呼吸無法掩蓋的瞬間,遲燃毫不吝嗇地嘲笑她:
“你就虛張聲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