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夢春 第 24 章
狹窄的錄音室裡,空氣緩慢地流動,幾近凝固。
明明空調開低溫,體感卻燥熱得像夏天。
宋囈歡心跳如鼓,每下都撞著肋骨,頸部大動脈的每次躍動都打在遲燃的手背。
“你這是想睡我的樣子?”遲燃將手縮回去,“真想睡我,至於慌成這樣?”
宋囈歡氣還沒喘勻,騰不出空回答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遲燃後退一些,也學著她的樣子靠在牆上,偏頭說:“在沒想清楚自己要什麼以前,不可以稀裡糊塗地做決定。”
“…我要睡你!”
他退開的瞬間,宋囈歡忽然就得到氧氣,儘管底氣不足,但還是強撐著大聲說。
“好,那就當你想睡我。”遲燃難得好脾氣地順著說,“那麼,我不願意。”
宋囈歡抿著嘴唇不說話。
是因為年齡差?還是因為認識的時間太短,或者是她說起話來沒臉沒皮,嚇到他了?
她在等他解釋。
“不是…你以為的那種不願意。”遲燃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稀裡糊塗地要求,我就這麼答應你,那麼我們就再沒有彆的可能了。”
宋囈歡怔忡擡眼,直直地望向他。
遲燃微微偏頭,努力地“看”向她,認真地說:“宋囈歡,我想跟你有彆的可能。”
泛著灰調的眼睛,依稀可見她的倒影,也是灰色的。
可能性。
在宋囈歡的認知裡,答應就是睡,不答應就是不睡,不會有什麼延展引申的含義,更跟“可能性”三個字扯不上關係。
可遲燃說,我想跟你有彆的可能。
這樣簡短的一句話,她來來回回默唸無數次,怎麼念都覺得陌生。
她實在對於“彆的”二字缺乏想像。
“彆的”是不用隔天吃香菇,“彆的”是不用九點半睡著,“彆的”是不用跟媽媽做唯一的朋友…
她眼裡的“彆的”,隻有去做那些不讓做的事,沒有去做那些想要做的事。
她對自由缺乏想像,也就對可能性缺乏想像。可她必須如此,這樣她才能永遠知足,不知足是遠比缺乏想像更可怕的事。
想象無數種可能性,是件宏大而又漫長的任務,不適合她。
她猛地擡手推向遲燃,他毫無防備地被推得趔趄,嘩啦啦地撞到地上散落的椅子。
“你毆打殘疾人!”他皺眉。
“我哪有那個美國時間跟你搞什麼彆的可能!!”
丟下這句話,宋囈歡逃跑似的躥出去,硬底帆布鞋踏在遍地散落的雜物上,幾聲碎裂的脆響。
遲燃膝蓋方纔狠狠磕在桌腿上,痛得弓起背。
不知是痛的還是彆的什麼,他長長地歎息,尾音綿長,被四下的吸音棉吞噬,無聲無息。
早春的夜沒有書裡描寫的那麼宜人,紗窗外無星無月無風,以最沉悶無趣的方式,將人憋悶出滿身薄汗,連流汗都不痛快。
宋囈歡額角的汗珠倒是落得很痛快,順著鬢角砸進枕頭。
夜燈將影子投射到窗台,窗外樹影靜立,影子反倒無風搖曳,伴隨著布料摩擦的聲音。
窗外寂靜,窗內是低低的喘息聲,和著某種嗡嗡聲,或是錄音裝置接觸不良的電流聲,難以辨認。
她將臉躲在被子下麵,汗珠湧出來,落得越來越快。
春日的夜晚浸泡在無邊無際的靜謐中,任何一點聲音都會被無限放大,她隻好咬緊嘴唇。
陌生又莫名熟悉的感受不斷堆疊,雲朵似的拖著她不斷攀升,靠近太陽,靠近再靠近…又猛地墜落。
氧氣變得稀薄,她不得不大口呼吸。
她歪在床上,連根手指都不想動。就像走在漫長而又崎嶇的道路上,攀上一座並不惹眼的山,登頂的瞬間,災難便落下來。
直到心跳放緩,全部感官都平息下來的時候,宋囈歡才驚覺災難的根源。
這樣滅頂的感受,並非完整地屬於她自己。
登至山頂的那一秒鐘,一旦與任何具體的名字、鮮活的個體聯係起來,便如靈魂打上烙印,宣告災難伊始。
她的災難,名為遲燃。
彷彿災難的預演,她整夜噩夢,次日早上起床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宋囈歡揉著眼睛從臥室走出來,嗅到香甜,自前日沉積的壞心情變一掃而空。
這是她最大的優點,健忘。
她的消極情緒來得快,去得更快,通常隻需要睡一覺,就又變回那個快樂比格。不知是她記憶力太差,還是癌症這樣的大事壓下來,將其他事都襯得渺小,才讓她擅長忘記壞事。
總之,她看到那碗香蕉燕麥粥的時候,心情大好,全然將昨天的種種不忿丟在腦後。
“果你竟然下廚啦??”宋囈歡感歎,“我一定在夢裡沒醒,來來來,你掐我一下。”
果果沒伸手掐她,將燕麥香蕉粥推到她麵前,“嘗嘗看,喝不下也彆硬喝。”
這碗粥根本就是為她的身體量身定製,甜而不膩,很好入口,她毫無阻力地喝下半碗。
“你還有這廚藝呢,之前怎麼沒露一手。”宋囈歡心滿意足地感歎,“嗯,你怎麼沒給自己盛一碗?”
“我待會喝。”果果說,“這個食譜簡單,好喝就行。”
“哦對!我之前居家無聊翻到個小公園,風景特彆好!”宋囈歡翻出微信給她看,“我們可以去劃船爬山什麼的!而且那個山我看過,叫它土坡都算擡舉它,超級矮,咱倆這破體力絕對沒問題!”
果果看著沒有特彆興奮,也沒說話。
宋囈歡手一揮:“我決定不在男人身上浪費時間,我要去看山看水親近自然,玩點有意思的。等天氣暖和點我們就去吧?你多給我多拍幾張人生照片…”
“宋囈歡。”果果忽然連名帶姓地叫她。
“這麼喊我很嚇人哎…”宋囈歡看清她的神色,後知後覺地不安,“出什麼事了嗎?你…好嚴肅。”
她這麼一問,果果反倒不說話了。
宋囈歡撂下勺子,急促地問:“怎麼了…你彆嚇我,你哪兒不舒服嗎?”
“我…”剛一開口,果果眼眶便開始泛紅,“小公園…我可能沒法陪你去了。”
宋囈歡猛地哽住。
果果泛紅的眼眶說明一切,她嘴唇顫抖,不聽使喚,“…你是不是要搬出去。”
果果不說話。
那就是預設。
宋囈歡輕聲說:“難怪你找人來修東西…你早就想搬了,你從那時候就在做準備。”
空氣凝固,鍋裡溫著粘稠的燕麥粥,拖泥帶水地冒著泡,是寂靜廚房裡唯一聲音。
她們麵對麵坐著,像照鏡子那樣,相對落淚著沉默。
你不能走。
四個字太過單薄,拉不住人,宋囈歡隻好滿腦子搜刮指控,能留住她的指控。
“我跑出來的時候,是你邀請我跟你一起住,互相照應的。”她說,“你不能就這麼拋棄我。”
“我沒有拋棄你,你以為我就那麼想搬出去嗎?我不想跟你開開心心地待在一起嗎?”果果輕聲反問,“是我不想嗎”
她和果果在病友群裡相識,她簽署姑息療法同意書後,王女士恨不能將她綁著四肢押到醫院,她隻好從家裡逃出來。果果比她更早些轉入大城市的姑息科室,主動邀請她合租。
果果是她人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朋友。
她與果果是與世俗背道而馳的反叛者,是被逼無奈捆在一處的末路狂花,是沒空做夢又隻剩做夢的人。
在宋囈歡的設想裡,她們永不分離。
洶湧的哀慟幾乎要將她淹沒,但不能哭。
哭是分離的序曲,哭了就是認輸就是接受事實。
她絕不接受。
宋囈歡咬著牙搖頭:“我不管,你不能搬出去,是你騙我來的。”
“我騙你來的?”果果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下去,她歎出口氣,“宋歡歡你說的是人話?我房租交到十月份,就沒打算再找你要,我把這破屋子能修能補的都弄好,我生怕你找不到下一個室友…有這麼會賠錢的騙子?”
宋囈歡偏過頭,硬生生忍住洶湧的眼淚,咬牙說:“你欺騙我的感情,你就是不能搬。”
“我疼得整夜整夜睡不著,我不吸氧的時候感覺頭上套著個塑料袋,多說幾話都憋得指尖泛紫,……你看我一眼!”
果果徹底惹惱,她擡手脫下家居服上衣,丟在地上。
宋囈歡沒敢看過去,餘光裡瞥到乾枯的肋骨,泛紫的斑塊和泛紅的抓痕,以及透明的芬太尼貼片。瞥到的瞬間,她眼淚就砸下來。
方纔的指控不過是色厲內荏,她再說不出話,嗚咽著撿起家居服,不敢看果果,手忙腳亂地試圖給她穿上。
家居服皺成一團,她怎麼也找不到領口,淚眼模糊看不清楚。
“…你穿…袖子…這是袖子…你穿上對不起我錯了…你穿…”宋囈歡胡亂地說著,連個完整的句子都說不明白。
果果一動不動地站著,劇烈地呼吸。
宋囈歡怎麼也找不到領口,隻好用家居服裹住果果,裹完立馬逃避似的移開視線。
“…對…不起,對不…”她低著頭抽抽噎噎,話都說不利索。
果果注視她許久,才重新穿好衣服,擡手抱住她,將她的臉埋進柔軟的家居服裡,柔軟的布料吸收淚水。
“好了好了。”等她崩潰完,漸漸平息,果果哄小孩似的柔聲說,“我們把話說完,行嗎?”
“嗯。”她臉埋在果果懷裡,悶聲說。
這是她們第一次擁抱,溫暖又硌人。她們之前偶爾手拉手、有時挽著手臂,但從未做過擁抱這麼肉麻的事。
離彆讓一切都變得難能可貴,包括肉麻。
“歡歡,我後天就搬。”果果結束擁抱,擡手給她擦眼淚,捋順她亂七八糟的劉海,“你記得咱們病友群的規矩嗎?提前退群,不報哀信,後麵我們就…”
宋囈歡震驚地擡眼看她,又飛快地移開視線:“我不記得。”
果果好脾氣地笑笑,笑意荒涼,“你再裝。我搬走之前會退群,也會盯著你刪掉我的聯係方式,你裝也沒用。”
“群規是群規,我們兩個不一樣。”宋囈歡死命拉住她的手,“萬一你想我呢?萬一你沒胃口,想吃我做的飯呢?群裡的人都是網友,可我們不一樣!而且我從頭到尾都不理解這個破規矩,為什麼要提前退群,為什麼不讓家人在群裡報喪?得到彼此的訊息不好嗎?”
“因為人的意誌是非常神奇的東西,哪怕一丁點撐不下去的想法,都能摧毀一個人。”果果說。
“沒有區彆。”宋囈歡惡狠狠地說,“總歸都是告彆,這種方式隻是將告彆提前而已!!我不接受,你彆想刪!!我還要去看你,我要給你送”
“不是。”果果搖搖她的手,“不是提前告彆。”
宋囈歡坐回去,埋著頭,淚水滴滴答答地流進燕麥粥裡,砸出無數個小坑,盛著一汪淚水。
“終點是我的終點,是我一個人的課題。”果果用那種特有的溫柔又有說服力的語氣講著,“我之前一直沒跟你說過吧…剛確診之後,我前男友其實找過我,他說他還愛我,他想陪我到最後。”
宋囈歡沒明白她為什麼忽然說這個,擡眸看著她,“…那你為什麼沒同意?你明明也很喜歡他。”
“也不用把我想的太偉大,我不是因為不想拖累他,我是為自己。”果果說,“在這點上,我想得非常透徹。癌症不像心臟病更不像衰老,我們生命的終點必定沒有尊嚴與體麵。”
“我現在都能感到我在嫉妒他,那麼未來我看著從意誌到身體都殘破的自己,再看著他,嫉妒必然會變成恨。我不會記得愛,我隻會想儘方法地折磨他,讓他無限貼近我的痛苦。到時候,我將會被這種恨摧毀,我生命中最後一點愛與善良都會被消磨殆儘,那個美好的我會先於我死去。”
“…我不要這樣。我寧願在無儘的痛苦裡,將飽含愛的回憶作為解藥。”果果說,“我寧願先失去,也不願意被恨意逼瘋。”
宋囈歡眼眶酸脹,快要睜不開,“你要跟我斷聯,是擔心…會像恨他一樣…恨我?那你就恨我好了,我…”
“我們是朋友啊。”果果歪著頭,晶瑩的淚珠緩緩地順著她眼角滑落,“我不會恨你,你不一樣,歡歡,我永遠不會恨你。”
“那…那為什麼?”宋囈歡問。
“歡歡,你勇敢熱烈美好,我愛你勝過愛我的前男友。”果果望進她的眼睛,“所以,我不想將任何壞訊息帶給你,不想我的終點給你帶來傷害。我希望我們的故事,永遠未完待續。”
宋囈歡愣愣地看著她,看著她瘦削的臉,看著她溫柔的神情。
“刪掉吧。”果果說,“從今往後,關於我,每天都是好訊息。”
“將好訊息留給你這件事,也會是能給我帶來幸福的解藥。”
…
果果在這間合租房裡住了一年,可行李隻需要三個箱子就能裝下,兩個箱子是藥物與器械,隻有一個箱子關於果果。
搬家師傅輕輕鬆鬆地將她的三個箱子運出去,裝進狹窄的麵包車裡。果果離開之前抱住她,笑著說她要回家,她很想家。
她不知道果果的家在哪裡,隻知道果果輕得嚇人,她一隻手就能抱起來。
宋囈歡以為自己是個健忘的人,消極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遇到任何天塌下來的大事,隻需要睡一覺就好了。
而事實上,她睡不著,她一直困在果果搬走的那一天裡。果果搬走時,大約將她的睡眠一並打包帶走。
她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著搬家工人踩出的滿地狼藉和沒用完的紙箱,像個失去指令的機器人。她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偶爾會短暫閉眼歪倒,但稱不上睡眠,更像是對果果搬家那天的重映。她一遍遍地聽著果果的話,一遍遍地絕望睜開眼,再次看到滿屋搬家後的狼藉。
意識朦朧間,她恍若捕捉到咚咚咚的悶響,宛如擁抱時果果心跳的鼓點。
睜開眼才發覺,是家門被大力敲響,頻率恒定,不知敲了多久,還伴隨著尖銳的音樂聲。
她側頭看看,原來手機也在響,螢幕上是遲燃二字。
宋囈歡遲緩地接起來,那邊簡單兩個字:“開門。”
她腦袋發懵,一時沒說出話。
電話裡與門口的敲門聲越發急促,重疊起來。
遲燃說:“開門,快點,否則我會一直敲下去。”
“嗯…”宋囈歡依然遲緩。
“我熱愛敲門,特彆熱愛敲門。”他說,“敲門永存。”
“給我開門,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