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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夢春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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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鎮子到縣城,還得坐四十分鐘的大巴。

但那麼長時間的高鐵,她反胃吃不下東西,實在熬得反酸,就沒坐大巴,花五塊錢上了輛麵包車。

麵包車開起來還是想吐,但總歸比各種味道混雜的大巴好許多。

以前往返的時候,王女士從來不讓她坐麵包車,倒不是彆的,怕她被黑車司機拐賣。

這點上宋囈歡心態很好,她從高鐵站走到汽車站這一路,是個人就盯著她滿頭粉發看。

黑車司機要是人販子,肯定不會讓她上車。

快開到的時候,王女士的訊息掐準了似的發過來:

【到哪了?我在大路口等你。】

在她們那兒大路是特指那一條路,那條最寬敞背後還有小商場的路。

巴士站也在那條路上,但黑車不到,拐彎之前就得停,——大路上有探頭,抓黑車的。

宋囈歡坐黑車的事被抓個正著。

“媽拿。”

王女士竟然沒罵她,擡手將粉色行李箱接過來。

她跟王女士一年沒見,連個視訊都沒打,她總覺著王女士瘦了,但其實王女士體重很穩定,瘦削的那種穩定。

她是那種乾瘦乾瘦,說話能看見皮下青筋骨骼那種女人,說話帶點沙沙的啞,嗓門還特大,不怎麼溫柔。

迷信點的老人都會說長她這樣的女人沒福氣。

她爺爺去世之前,她奶奶就總說王女士長得沒福氣,後來爺爺和爸爸去世,她奶奶開始罵自己沒福氣。

宋囈歡根本想不通這什麼鬼邏輯。

行李箱從石板路拖上柏油路,再拖上布滿沙礫的土路,輪子的聲音越來越吵。宋囈歡反倒鬆口氣,這樣就算說話也聽不清,不用沒話找話。

她們母女倆打電話還能聊兩句,可真見了麵,她一時真不知道說什麼。

她簽完退出實驗組的意向書的時候,都以為自己這輩子算是跟王女士決裂了呢。

現在覺著那想法是她天真,這世上沒有媽媽能主動跟女兒決裂。

她逃跑後,王女士跟她打電話的語氣一反常態,硬是捏著嗓子,多少讓她聽出些溫柔的意味。

“媽媽想你啊。”第一次打電話的時候,王女士這樣說。

她看著王女士拖著行李箱的背影,回憶翻湧著,一時都想不起來,自己一年前接完電話是怎麼硬著心腸,硬是不肯回來的。

宋囈歡吸口氣,追上去,頂著行李箱轟隆轟隆的聲音大聲說:“鎮上好臟,還沒有咱縣裡路乾淨。我出火車站聞見好大一股下水道味,而且滿地都是垃圾,旁邊堆著比人都高的磚石。”

王女士看她一眼,挽住她胳膊,邦邦硬的骨架硌得她手臂生疼,——王女士手臂上的肉還沒她的多。

“那不然呢,鎮上隨地丟東西大小便沒人管,咱們這兒每塊地都是有數的,這塊誰家曬玉米,那塊誰家擺攤賣點小物件亂搞得讓人追著打。”

“嘿嘿。”宋囈歡笑起來,“不成文的規矩比法律還厲害。”

“法律哪管人情。”

她家算是有錢的門戶,自建房離大路很近,閉嘴走路覺著遠,聊起來沒幾句就到了。

按他們這兒的習俗,人走了通常都停在門房裡,但小姑是在醫院走的,就還在醫院,門房裡隻停了空棺槨。

院子裡橫七豎八擺著條凳,坐著不少人,裡麵多數親戚朋友都是熟麵孔,她還能盤出個親疏遠近來。

不認識的也大概能猜出遠近,——因為關係跟小姑越近,此刻神情越釋然,越遠的神情越悲痛。

怪異極了。

比如錘著椅子抹眼淚,哭得最放肆那位,是隔條道賣鹵菜的阿姨,非親非故,估計就是來吃席的。

宋囈歡走到堆著黑孝的角落,伸手去拿,卻被王女士啪地開啟。

“你不戴。”她說。

“好吧。”

宋囈歡沒跟她爭,不讓戴孝,那就不戴,她一貫覺著這種虛禮隻對活人有意義。

她對著小姑稱得上好看的黑白遺像笑笑,口型說句抱歉。

他們縣城還有土葬的風俗,但小姑沒土葬,靈車載著到鎮上的火葬場,放進鎮子上的墓園裡。

小姑還沒進icu的時候說過,骨灰煙花或者骨灰衛星都挺好。但奶奶聽了隻是抹眼淚,王女士凶巴巴地讓她彆瞎扯。

這話隻有宋囈歡這個說不上話的小孩聽進去了,完全沒什麼用。

下午送小姑的時候,不陰不晴,天空有雲但不厚,有陽光但沒太陽,是個毫無特點的天氣。

宋囈歡慢吞吞地跟在隊尾,王女士不讓她碰任何跟白事相關的東西,她就隻是跟著走,聽著周遭時不時飄來的感歎。

“可憐啊”

“年紀輕輕的。”

……

她很難分辨這些話有多少是說小姑,有多少是說她,又有多少是說她們這個被詛咒的家族。

“接你們一個活兒搭進去一整天,就賺那麼點零頭,都不夠我買個新胎皮。”

方頭男人站在靈車旁邊罵,這人長得很奇特,腿奇粗奇短,下盤又低又穩,——她們家這邊做白事營生的基本都這個體型。

“放你爺爺個狗腿兒的屁!”奶奶粗著嗓子罵,“你們這幫螞蝗托生的沒幾把玩意兒”

“媽。”王女士開口打斷奶奶的物種器官含量極高的辱罵,往前一擋,“賺零頭?壽衣香燭席麵,哪個不是聽你們安排的?多少回扣算夠?”

“一碼歸一碼,我從鎮上開十幾公裡過來,沒功勞也有苦勞”

從鎮上回來,宋囈歡還沒回屋就聽見門口的叫罵聲,她坐在門口條凳上,扒著圍牆伸頭聽半天,也沒懂奶奶和媽媽跟白事先生到底吵什麼。

“哎!馨馨姐姐。”宋囈歡拉住路過的馨馨姐姐,“這怎麼回事?”

馨馨簡明扼要:“三角釘紮爆胎,讓賠呢。”

“哦。”宋囈歡總算聽懂,“那關我們傢什麼事兒啊?不是他們這群搶生意的互相搞嗎?”

“沒走大路沒監控,隻能追著我們要唄。”馨馨跟她並肩坐在條凳上,“舅媽吵架真凶,臉都要懟到他腦門了。”

“誰知道是不是你們家缺德行,出不起費用還放釘子”見要錢無望,方頭白事先生徹底撕破臉,“你家再死人可彆找我”

話沒說完呢,宋囈歡和馨馨同時倒吸口氣。

“哎,媽!”沒等王女士動作,宋囈歡就猛地彈起來。

“他完了。”馨馨害怕地縮縮脖子。

宋囈歡還沒跑到地方,王女士的指甲已經抓在白事先生臉上,從眼角到鼻梁,長長的兩道半血痕。

“不讓我戴孝,然後自己拆人家靈車。”

白事先生最後逃跑似的跳上車,將車開得七扭八歪。

車開走的時候,甭管是黑花白花還是素麻白布,一概撕爛,掉在地上。鹵菜的阿姨路過,叉著腰吐著唾沫,大罵晦氣。

宋囈歡坐在床邊,筷子夾著個巨大的香菇,嫌棄地小口啃著吃。

王女士坐在床邊疊元寶,一折一拉,扁扁的折紙就膨起來,變成立體的元寶。

“媽,打架會被拘留。”宋囈歡認真說,“沒聽過嗎?打輸住院,打贏拘留。”

王女士手上麻利地疊著金紙,說:“這才哪到哪,算什麼打架。”

“……行吧。”她問,“金元寶是給小姑疊的?”

王女士凶巴巴地說:“彆打聽。”

“又不摸,就問問還不行嗎?”她皺著鼻子問。

王女士掃她一眼,“明天去看你爸,後天去抽個血,做個pet-ct。”

宋囈歡擡眼:“我後天的高鐵。”

“你多久沒複查?”王女士眉毛幾乎豎起來,“你不查也得查。”

宋囈歡想反駁,可滿腦子都是她抓那位白事先生的樣子,歎口氣說:“那我改簽,大後天再走。”

王女士不置可否。

複查當天,她被摁著去鎮上的醫院抽血,她都數不清一共抽了幾管,隻知道護士兩隻手都握不住,分兩次放進冷藏盒裡。

王女士捏著她的醫保卡身份證,沒陪著她,遠遠地坐在位子上等。

等做完所有檢查,她挽著王女士走出醫院。王女士開車來的,車就停在門口。

王女士將醫院那些花花綠綠的紙和止痛藥一並塞進塑料袋裡,放到車後座。

宋囈歡沒上車,她想去鎮上理發店給頭發補色,但琢磨半天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家這邊補色特彆便宜,但材料也比較劣質,據說致癌。雖說這話對她沒啥威懾力,但王女士還是不可能讓她去。

絕對不能說實話。

“上車,等什麼呢?”王女士拉開副駕。

宋囈歡猶豫著說:“我想在鎮上轉轉。”

“行。”

王女士答應得異常痛快,都沒多問。宋囈歡滿肚子說服她的話通通卡殼,茫然地扶著車門歪頭。

“要媽送你?”見她不關門,王女士問。

“不用不用,這麼大點兒地方送什麼。”

宋囈歡飛快地關上門,伸手拉後排車門,去拿她隨身的小包。

一拉,沒拉動,車門鎖著。

“包我給你帶回去。”王女士說,“身份證醫保卡都在裡麵呢,你在耍丟了。”

“哦。”

宋囈歡有些茫然地目送王女士的車。

一年沒見的親媽忽然變得通情達理,還是件挺嚇人的事,總覺得會發生點什麼。

直到她第二天坐大巴趕到火車站,這種未知的恐懼依然伴隨著她。

鎮上的火車站又小又破,門口工程綠布圍了一整年,裡麵沒有任何動靜。這麼小的火車站,人倒是一點不少,遍地都是編織袋和尿素袋,還有鋪平的活人。

從門口到安檢口那麼短的路,她得踮腳繞著走。

安檢口旁邊有兩個取票機,都白紙黑字寫著已壞,她隻好去排長長的人工取票通道。

人工視窗裡是個穿藍色鐵路製服的男人,製服穿得很敷衍,釦子隻胡亂係了一顆,露出裡麵泛黃的秋衣。

排到她的時候,藍製服男人沒說話,手一伸,啪嗒排在台子上。

宋囈歡被周遭擁擠人群的人味熏得大腦宕機,直愣愣地問:“哈?”

“身份證!”

藍製服湊近麥克風,玻璃上的喇叭轟向她的臉。

“等下。”她手伸進隨身的包裡掏了半天,也沒摸到身份證。

她頂著後麵人群的抱怨開行李箱的時候,大喇叭再次發話:

“靠邊找去!”

身份證……

她有些狼狽地將行李拖到旁邊,蹲下來翻找。

她裡裡外外將每個小格子都開啟,將裡麵的東西翻出來。

找遍了,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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