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夢春 第 32 章
我活過嗎。
王女士被她這句話問得發愣,沒拿住筷子。筷子從盆邊緣掉下來,骨碌碌地滾遠。
“我不去。”宋囈歡伸出手,“身份證和醫保卡,還我。”
王女士很快從震驚裡緩過神來,帶著幾分壓抑不住的怒意:“你不就是覺得我管太多,從你出生到成年事事都管你嗎!那你就怪我,怪媽管也沒管明白,管也白管!你恨媽都可以,你不能不治!”
“你那不叫管,叫掌控!你對我的控製欲砍半才能勉強算是管!”宋囈歡沒忍住揚聲吼她,“我十八歲之前連穿什麼顏色襪子都不能自己決定!!!這能輕飄飄的就叫管嗎???”
王女士見不得她情緒激動,幾乎瞬間冷靜下來,又輕聲說著:“那媽媽跟你道歉,你要罵要打媽媽都讓你”
宋囈歡感覺胸口亂七八糟地擰成一團,又疼又無解。
“媽媽是管控製你太多,但這跟你治不治沒有關係,你得”
“沒關係嗎?”宋囈歡覺得王女士不可理喻,她委屈地喊,“那是醫院,不是蓬萊仙島!好,就算我跟你去醫院,去配合治療,那然後呢??會怎麼樣,能怎麼樣?我治好的幾率你問過吧??醫生連千分之一都不敢保證”
“什麼幾率不幾率。”王女士撿起筷子,重新恢複那種剛強的樣子,“你媽隻知道不治就一點機會都不剩了,就是放棄!”
宋囈歡被她鬼打牆似的發言逼得崩潰,擡手將那盆早就毀了的餡掀到地上。
哐當。
“我沒放棄!!!我想活我想活我想活!!!”宋囈歡喊完眼前看到斑駁的星點,大口喘息著說,“我如果跟你去首都,那我未來的所有日子都一樣,躺在病床上熬時間,就像我小姑最後那樣,除了疼根本”
“宋囈歡!!”王女士忍不住也拍了桌子,“你彆扯你小姑!”
“為什麼不能!!像我小姑那樣插滿管子渾身上下隻有眼睛能動,算活嗎??我問你!!算活嗎??她但凡,能說半句話,都會讓你放棄搶救,但凡有一隻手能動彈都會自己去簽”
“閉嘴。”王女士聲音帶上哭腔,“閉嘴!”
她偏不肯閉嘴,大聲地質問:“李主任沒收我攢的那些藥片,這事你不知道嗎?”
王女士飛快地看她一眼,還是說:“把嘴閉上。”
但宋囈歡已經知道答案:“這麼大的事,他不可能不說,是你裝不知道。你為什麼裝不知道?你就是怕我告訴你為什麼想死!”
“彆瞎說,你閉上嘴!”
王女士的臉上布滿蜿蜒的淚痕,幾近猙獰。
“掉頭發、吐、器官骨頭輪著疼、黃疸、停經”宋囈歡在王女士連續不斷的喝止聲中堅持著說,“這些副作用都很難熬,但你找醫生加劑量,說要激進療法我都沒反對但是!”
宋囈歡雙手手心朝下伸過去,將指尖湊到她麵前。
這雙手手乍一看跟普通人沒兩樣,仔細看才能發現她的指甲異常單薄,手感也異常柔軟,跟麵板差不多。
“你看!!”她吼著。
獨自住在病房裡的某個晚上,她被機器的滴滴聲熬得毫無睡意。
她不記得那天使用的是哪種,或是哪幾種藥物,隻記得混身上下都布滿某種溫吞的熱痛。
那是一種很難描述清楚的疼痛。抽象點說,感覺像在某種怪物的胃裡,正在被消化液腐蝕。
月光灑在地板上,能看見幾個反光的小點,魚鱗模樣,或者是怪物的鱗片。
她慢吞吞地摘掉身上的線,走近些纔看清。
那是完整的指甲。
她心臟和呼吸有那麼一瞬停止,又變得聒噪得嚇人。
她低頭看自己的手。
左手,隻有拇指還有指甲,另外四個手指隻剩光禿柔軟的甲床,像某種軟體動物的觸須。
僅剩的拇指指甲也翹起來,搖搖欲墜,沒出血,也不疼。
在恐懼混合著茫然的複雜情緒裡,宋囈歡捏住翹起的指甲,微微用力,指甲帶起皮肉,甲床中部被扯得凸起來。
隨著她力道加強,指甲開始一寸一寸地剝離。
最後一點麵板纖維斷開後,她的手才遲鈍地哆嗦。
嗒。
指甲掉在地上,輕得像一聲歎息。
所有的副作用,李主任都會預先提醒她,但這個副作用他並不知道。
宋囈歡在那一刻意識到,自己是卡在醫學邊界線的小白鼠,無望而又膽怯。
鼻子、嘴巴、牙齒
這些,也會像指甲那樣毫無預兆地剝落嗎?
我怕。
我怕得快死了。
媽媽。
從幾乎淹沒她的回憶中掙紮出來,她手又開始哆嗦。
宋囈歡收手,大聲且肯定地說:“我不會去。”
王女士怒不可遏中透著無力,她背脊僵直地指著她:“你這孩子!!太自私了,你怎麼這麼自私,自私!!!”
宋囈歡沒說話。
自私。
自私嗎?
對於很多人來說,她是自私的吧。
醫生、未來的患者、王女士、馨馨,還有……
還有,遲燃。
自私。
宋囈歡渾身的血液都被這兩個字泵到頭頂,冷笑一聲。
“你就不自私嗎?既然你那麼在意我會不會生病,能從小到大都這麼控製我”
她咬著腮肉低聲反問:“那你跟我爸結婚,生我的時候,怎麼沒想過我也會跟我爸、我爺爺一樣?”
“你為什麼生我啊?”
這句話就是世界上最惡毒的詛咒,惡狠狠地砸向王女士。她就彷彿被凍結在這一秒,整個人都靜止,連呼吸都聽不見。
王女士靜止許久,試圖張張嘴,又倉皇地閉上,迴圈往複,宛如擱淺的魚。
宋囈歡眼前有些發黑,泛出星星點點的瘢痕。她看不清王女士的表情,隻知道再這麼下去就會暈倒,她努力地平複著呼吸。
不知過了多久,王女士跟被抽乾力氣似的,癱軟著跌回凳子上。
她顫抖著伸出手,慢慢掀開上衣,手伸進貼身的口袋裡翻找。
她的手實在不聽使喚,好幾次才摸出兩張薄薄的卡片。
王女士想遞到她手裡,但伸過來又放棄,擺在桌子上。
“走吧。”王女士抹著臉上的淚,沒力氣了似的,“身份證還你,走吧。”
自私。
自私。
自私!
/
雖然宋囈歡不知道這算是返程還是去程,但返程和去程是一樣的。
都得換乘兩次,坐三段。
最後這段是高鐵,環境相對好些,沒有鑽入大腦的外放短視訊噪音,也沒有哭鬨的小孩。
安靜到她旁邊的大爺睡得很香,呼嚕聲大到她椅背都跟著震,左耳耳膜都有點疼。
“您好,大爺。”
宋囈歡在大爺肩膀上拍兩下。
見大爺沒反應,她力道越發來越大,聲音也越來越大:“您好!!大爺!!您——好——!”
“哦喔!”大爺猛地一抖,茫然地坐起來。
“大爺您好,我出去。”宋囈歡說。
大爺有些不耐煩,但還是起身給她讓位。
宋囈歡走出去幾步,又折返回來:“大爺。”
“啊?”大爺皺眉看她。
“整個車廂都沒人睡覺。”宋囈歡說。
“關我啥事?你這小姑娘”大爺眉毛皺得能夾死蚊子,罵罵咧咧地說。
“我意思是你剛剛呼嚕聲太大,睡夠了就讓彆人睡會。”
宋囈歡說完,也沒給大爺發作的機會,沐浴著全車廂感激的目光,快步走出車廂。
她站在車廂連結的地方,坐在乘務員的位子上,朝車門外望去。
跟王女士吵完架之後,她拿起身份證就走,連行李都沒收。
不過那行李箱裡多半是她帶給家裡人的禮物,還有幾件換洗的衣物,不拿也沒關係。
再回頭,她正好跟剛才的大爺對上目光。
大爺應該是去洗臉來著,掀起衣服下擺擦著臉上的水,估計是想讓自己清醒點。
宋囈歡猛地彆過頭,迴避視線接觸,心裡那種打死結的感覺又漫上來。
她很少跟王女士吵架,因為吵贏吵輸都會難受,都是輸。
她看看手機,——從她奪門而出到現在,王女士沒有給她發訊息。
自私。
她對著手機愣一會,擡手點進遲燃的聊天框。
我不說夢話:【我今天提前回,差不多晚上十點到。】
遲燃:“不用回了,二胡已經上崗了。”
配上一張他手和二胡的合照。
我不說夢話:【憤怒jpg】
自私。
她手胡亂在螢幕上劃動,靠著牆發呆。
這是美夢生效最慢的一回。
“還二十分鐘。”錢宇看看手錶,又伸頭看看出站口,“她還沒回你嗎?”
遲燃靠在角落的欄杆上撥弄手機,又確認一次,說:“還沒回。”
“那你確定她坐這班嗎?我們不會白等吧?而且這出站口這麼長呢,萬一她沒看見訊息,也沒看見我們倆,那不就錯過了嗎。”錢宇湊過來說,“再說我這人臉盲,你又看不見,逞強接什麼站”
“我要吃甜筒。”遲燃說。
“啊?現在?”錢宇問,“哪有甜筒?”
“現在。”遲燃擡手一指,指向背後的肯德基,“迴圈播廣告那家,原味甜筒。”
錢宇走出去又回來:“你自己在這?”
“嗯。”遲燃點頭。
腳步聲走遠後,他才悄悄深呼吸幾次。
這人吵得他頭疼。
儘管已經快十點,高鐵站依然熙熙攘攘。
他站在接站口最角落,靠牆站著,左手攥著身側的欄杆。他垂頭吞幾次口水,聽著四麵八方傳來的腳步聲和吵鬨的人聲。
他本來沒打算來接站。
除了錢宇唸叨的接不到的可能性之外,還有很多不來接站的理由。
這樣的環境讓他不安,人員密集,而且來往的人都急匆匆的。他來的路上被人惡狠狠踩了好幾腳,撞了好幾下肩膀,罵了許多句。
他憎恨這些自己無法應對的事,更憎恨這些事帶來的不安與慌亂。這種憎恨幾乎讓他想要立馬轉身躲回家裡,再也不出來。
不來接站的理由成千上萬,但來接站的理由隻有一個——
宋囈歡。
顯然在不開心的宋囈歡。
剛見幾麵的時候,遲燃從沒想過跟她認識,但還是熟悉起來。再後來,他沒想過吻她,但還是衝動地吻上去。
今天也一樣,沒想過來接站,但還是來了。
他明明有一整套嫻熟地規避受傷的機製,比如不出門,比如跟人接觸時先擺出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態度
在這套完美機製下,他小心翼翼地嗬護自己脆弱的感受。
宋囈歡顯然是這套機製下最大的偏差。等他意識到的時候,她早已卸下他所有精心搭建的機關,站在他脆弱的核心旁。
他將高領毛衣的領口蠻力扯下來,不安地大口呼吸。
“呐!甜筒。”錢宇打斷他的動作,問道,“她回你訊息了嗎?”
“沒。”
遲燃接甜筒抿一口,甜甜的奶香在嘴裡化開。
“哎,好多人!估計出站了!”錢宇探頭往遠看,“我看著點。”
遲燃手上擺弄手機,siri無機製地播報他發給宋囈歡的訊息:【二胡太吵,也被我開除了。恭喜複工,出站口見。】
他手指撥弄幾下,確認她沒回複後,手依然擺弄著,——畢竟他也不用找人。
siri吵鬨的播報填滿耳朵,他靠著欄杆漫無目的地等。
“宋老師!!宋神!!”錢宇忽然喊起來。
遲燃輕輕地吸氣,偏頭問:“看到她了嗎?”
錢宇霹靂啪啦地蹦著揮手,根本沒聽見,自顧自地喊:“宋神!!這兒!!”
遲燃微微擡頭,入目是烏壓壓的黑。
儘管難以分辨,但他還是努力望向錢宇朝向的方位。
“宋神怎麼沒拿行李啊。”錢宇小聲嘀咕。
遲燃忽然在這樣混亂嘈雜的聲音裡,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又慢慢分辨出另一種聲音,——是熟悉的腳步聲。
啪嗒。
啪嗒。
一步一步,踏進他心臟裡,隨血液流轉。
他偏頭去聽,直到腳步聲離他很近很近。
遲燃將冰淇淋送到嘴邊,咬了一口,冰涼向下流淌,多少蓋住他無法言明的焦灼與驚喜。
他深吸口氣,撥出來後才挑眉笑著說:“沒想到吧?你”
他話還沒說完,就感覺腰被圈住,不屬於他的體溫貼在他胸口。
她動作緩慢、異常慎重地抱住他。
溫熱的臉埋在他胸口,不平穩的呼吸滲進毛衣。
她就這麼抱著他,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