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夢春 第 38 章
“為什麼問?”
宋囈歡將化妝室的門拉開,暖場音樂隨著她的動作擠進門裡。
錢宇自己都不明白問這個乾什麼,愣著沒說話。
“什麼問題,土不土。”
她沒回答,吐槽完也沒看他,自顧自走出去。
遲燃已經在候場室等她,她找藉口才溜出來,緊趕慢趕地回去。
“再過一遍?”遲燃問。
宋囈歡摸摸微汗的手心,說:“過。”
候場室相對寬敞,隔音也不錯,他們模擬舞台上的位置,一左一右,一站一坐。枯是首古風曲,所以他們的舞台和服裝也同樣是國風風格。
說是練習走位,其實隻有宋囈歡需要走位,遲燃全程都在屏風後彈琴,觀眾隻能看到他的剪影。
“最後的漸弱段落之前,你放下話筒再開始朝我走。”遲燃聽著她混亂的腳步聲,“最後兩個高音不要走著唱,穩點。”
宋囈歡苦惱道:“怎麼可能啊,endg設計是我跟你待在屏風後,唱高音的時候我在舞台另外一側呢,不提前走來不及。”
“來得及。”遲燃說。
“來不及!”
宋囈歡將排練的視訊翻出來看一遍,她邊唱高音邊往遲燃所在的屏風後走,饒是這樣,唱最後三句歌詞的時候,她都還在拚命趕路,endg黑燈那一刻才走到。
她邊看邊給遲燃解說:“你看你看你看,我這裡都還在趕,然後這次燈光老師也晚了一秒才收光。”
看完,她篤定道:“不可能,高音和最後幾句中間就間隔五秒不到。”
遲燃笑著說:“那你跑快點。”
宋囈歡捶他一下:“我裙子很漂亮啊,哪有人穿著這麼漂亮的裙子,撒腿就跑啊?”
這是實話,她身上是仙氣飄飄的國風流沙紅裙,裙擺隨風舞動,流轉生輝。
“那你要人漂亮,還是要歌漂亮?”遲燃揉著肩膀問她。
宋囈歡有點執拗地說:“都得漂亮。”
遲燃笑著伸出手,捏捏她的臉:“那你就站定唱完高音,慢慢走過來,來得及。”
看著他篤定的表情,宋囈歡悟了。
他所謂的來得及,該不會是讓燈光小姐姐被迫晚點調整endg燈光,然後下台他倆一起挨罵吧?
罵就罵吧。
沒有什麼比完美的謝幕更加重要。
對吧。
偌大的草坪上,此時一片漆黑,所有光束偃旗息鼓,唯有夜空中星星點點的碎光,似有若無地投下來。
台下人群摩肩接踵,眼睛在黑暗中閃著光,殷切地向台上眺望。
晚風送來帶著青草芬芳的清涼,衝淡春末的燥熱。黑暗又將感官拉得漫長而又沉靜——
忽然,清泉般的古琴聲湧出來,輕靈自如,彷彿隨著晚風一道吹來。
遲燃端坐在屏風後,微微擡手,山泉流淌般的琴音隨著他的動作漸漸淡去。
他雙手再次落下的瞬間,柔和的光束隨著琴音亮起,他的影子投射在屏風之上。
台下躁動的人群霎時安靜下來,所有人所有感官都牢牢係在他指尖。
“散漫幽泉映無我,桃花逐水繞啊繞……”
追光如畫卷般緩緩展開,宋囈歡一襲紅衣,如畫中人般緩緩走出。
她清冽的音色宛如自銀河撒下,歌聲將天地連成一片,將所有人環抱其中,聽著泉水的訴說。
漸漸地,台下草坪周遭亮起柔光,宛如另一套銀河,溫柔地映著所有觀眾。
將人帶進歌裡。
直到唱完主歌,宋囈歡的鼓譟的心跳聲才漸漸放緩,將她的耳朵還給耳返裡的歌聲。
她實在緊張,甚至無法確認前幾句唱得如何。
但她很快就知道了。
間奏期間,她放下麥克風,視線終於不再逃避,落在觀眾區。
那裡有許多專注而又陶醉的臉,告訴她,你唱的很好,你們配合得很好。
她朝著不遠處的屏風後望一眼,遲燃指尖躍動,間奏如枯竭泉水的自述,緩緩地講述著,將人拉進泉水的故事裡。
在這樣清冽沉靜的講述中,她緊張慢慢緩解。
她漸漸地朝著某個方向轉頭。
某個她一直刻意迴避,不敢麵對的方向。
馨馨姐姐站在舞台角落,對著她高舉手中的gopro。
跨越擁擠但專注的人群,她望向gopro,宛如與王女士漫長的對視。
“你們到底要乾什麼!!”宋囈歡崩潰地坐在戶外桌子上,幾乎在吼,“我無論如何都會演完,無論如何!”
已至深夜,那條原本熱鬨的宵夜小街變得漆黑幽靜。門店燈牌都黯淡下去,她的吼聲在街道中來回響了幾遍,許久才平息。
馨馨姐姐錯愕許久,才緩緩跟她說明來意。
“我我沒想到你能遇到我,是舅媽讓我來的,但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舅媽讓我帶著好點的攝影機,來給你錄個視訊。”馨馨說,“她最近得陪奶奶,走不開,但她說”
“我想看看她演個什麼樣。”王女士那張速來淩厲強悍的臉上,少見地浮現出柔和與困惑,“她喜歡唱歌,喜歡舞台,高考完那會她也上台演過,場子特彆小。我那時候忙著挑剔舞台,覺得這不安全,那也不安全,沒顧上欣賞。”
王女士給馨馨發個大紅包,繼續央告著:“我也不懂什麼樣的錄視訊好,你去借個最好的,錄回來給舅媽看看吧……”
“……你說我多恨人,她好容易回來一趟,非要犟那些有的沒的。我都沒顧上告訴她,她回來,我心裡高興。”
王女士永遠剛強的神情出現一絲裂紋,接著潰散下來,露出內裡的膽怯與恐懼。
這些,宋囈歡頭一回看見。
宋囈歡再次翻出那條王女士沒點讚的朋友圈,眼淚便砸在螢幕上。
馨馨坐過來,攬住她肩膀:“舅媽專門叮囑我,彆讓你知道我來了,她怕你見我就想到她。不高興就唱不好。”
“舅媽其實她就是沒法接受。”馨馨說,“你不回家,她會想你,你一回家,她就恨自己救不了你。”
宋囈歡喃喃:“我明白,我一直明白的……”
就像錢宇片麵地為遲燃抱不平,沒看見她的痛苦一樣,宋囈歡也片麵地反叛著,沒看見王女士的痛苦。
“小姑的事,你是不是不知道?”馨馨問。
“什麼?”
“舅媽做主給小姑做了神經阻斷,也簽了放棄治療同意書。”馨馨輕輕給她擦眼淚,“我就猜到,她可能沒跟你說。”
她沒法說。
她沒法跟重病的女兒說,我親手允許你小姑的死亡,所以我也將允許你的。
就像她從不跟宋囈歡說她害怕,說她想念,說她捨不得。
哪怕有一絲軟弱,王女士都不可能堅持到今天。
二段主歌開始前,宋囈歡隔著無機的器械往向王女士,望向她那雙永遠堅定的眼。
她從前將反叛王女士的條條框框當作自由,遵循規則是一條窄路,而她走在另一條窄路上,——跟規則對抗一一打破。逃亡途中,她僅有狹窄的自由。
她的下定決心回家的瞬間,她狹窄的自由變為廣袤的曠野,曠野上站著王女士。
王女士是個怎樣的媽媽?
從小到大,她聽過無數人說,你媽媽好可怕,你媽媽控製欲好強,你媽媽好凶。
可宋囈歡沒有一刻害怕過王女士,她敢跟王女士嗆聲,會憤怒甚至會憎恨,但她從未害怕。
儘管,王女士的長相與身體都不像媽媽。
她長得瘦削凶悍,她身體硌得人發疼。
可此前哪怕在集體病床裡,她都日日貼在這幅硌人卻溫暖的懷抱裡入睡。從小到大,她冷了熱了渴了,哪怕爸爸還在的時候,她第一反應都是喊媽媽。
許多碎片化的記憶湧進來,她悄悄深呼吸。
她想起剛生病不久,被副作用折騰得嘔吐時,王女士皺眉凶巴巴地問她,還敢不敢去吹風,一邊徒手接住,麵不改色。
王女士的剛強總是傷人。
可她若是不剛強,若是輕言放棄,那她又要怎麼活呢?
又當怎麼麵對她生命裡那些被詛咒的摯愛呢?
宋囈歡悄悄擦擦眼角,綻出個笑容。
她揚手,火紅衣袂飛揚,她朝著王女士伸出手,廣袖被風帶起,朝著她的方向飛舞。
媽媽。
我怕,我怕得快死了。
拉住我,媽媽。
我討厭冰冷的儀器,害怕未知的副作用,憎恨不公的命運,但這些不是你的錯。媽媽,我不該那麼說,我明明從未有一刻怪過你。
從家裡跑出來前,她說了那麼傷人的話。
“你就不自私嗎?”
“既然你那麼在意我會不會生病,能從小到大都這麼控製我”
“那你跟我爸結婚,生我的時候,怎麼沒想過我也會跟我爸、我爺爺一樣?”
“你為什麼生我啊?”
你看,命運真是低劣又可憎。
他殘忍落筆後便悄悄隱身,徒留無能為力而又無辜的母女,彼此傷害著,怨恨著。
對於她任性妄為的指控,王女士當下隻好沉默。
馨馨將王女士的回複帶給宋囈歡時,她下定決心,回家。
她以為王女士會告訴她,那時知識閉塞、科技不發達,諸如此類的理由。她還以為王女士會生氣,會帶給她許多指責,不如不懂感恩,不識好歹……
可都沒有。
王女士那副剛強的外殼,瓷器般地碎裂開來,碎片順著裂痕剝落著,露出脆弱不堪的內裡。
她說話的時候,微微擡著頭,彷彿越過漫長的時間與空間,望著她那幼稚而又不幸的女兒。她張口,帶點茫然與哭腔:
“要是早知道,要是不生你……”
“媽媽,就沒有你了呀……”
感謝該死的命運,詛咒可貴的命運。
媽媽,你有我。
宋囈歡揚起袖子,手伸得很平,五指張開,儘力朝著她的方向。
她拚命地朝著王女士伸出手,替代那句女兒永遠無需對母親說出的,對不起。
女兒隻需要說——
媽媽,拉住我。
陪著我吧。
你也怕,那我也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