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夢春 第 39 章
人群佇立在磅礴夜空下,被歌聲與箏曲帶進泉水靜謐的講述。儘管終點是枯竭,但它已淌過沿途風景。
舞台上追光打在薄紗紅衣少女身上,她雲手站定,唱出山泉生命的歡歌。
兩段高音後,宋囈歡放下麥克風,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她該朝著遲燃的方向走。
遲燃坐在屏風後,十指翩然飛舞,明明沒有朝向她,可她就是能看出,他在等她。
她提起絆人的衣擺,踏著乾涸泉水的輕吟,一步一步走向他。間奏就五秒,她還有最後三句歌詞,得邊走邊唱。
宋囈歡邊走著,邊舉起麥開口的瞬間——
曲調忽然巧妙地一轉,汩汩清泉忽而一默,繼而化為水汽升騰。
原本隻有五秒的間奏,忽然變成大段激昂靈動的brid。他修長的手指在古琴上翻飛躍動,朝著她所在的方向微微偏頭。
宋囈歡瞬間辨認出這段旋律,腳步在原地停滯,連麥都忘了放下。
是icar。
他將她最喜歡的那首鋼琴曲巧妙地編入曲中,用古琴奏響。
icar原曲,是講一位勇敢的冒險者,他以蠟作羽翼飛向太陽,卻在無限靠近太陽時,融化墜落。
遺憾,也自由。
那麼,該怎麼形容用古琴演奏,融入枯這首歌裡的icar?
大概是泉水遇上泛青的火焰,水汽蒸騰,被季風帶遠,吹向世上所有大陸版圖。
此後,枯竭的泉水化為世上每場落雨。
宋囈歡沉溺於不斷跳躍下墜的琴聲中,許久後纔回過神來,朝著他的方向邁出一步。
幾乎同一時間,微涼的水滴落在她額角。
下雨了。
雨落下的瞬間,春日的燥熱便一絲不剩。人群向天空伸出手掌,像在接雨水,也像在揮手宣泄。
嘩啦啦的雨聲融入曲調,將下墜和得無比盛大燦爛。
她本就流光異彩的紅衣融入另一種名為雨水的透明色彩。衣袖沾了水向下墜,讓她每步都走得格外堅定。
一步,一步,她在雨中靠近遲燃。
她在他身邊站定那刻,他笑著對她挑挑眉。icar悄然變回原本的間奏,她輕輕將麥湊到唇邊。
“程程山水程程盼,明朝春來水儘頭……”
“無夢無眠亦無我,重逢莫歎彆離愁……”
琴聲停止的瞬間,少女清冽的聲音衝上雲霄,踏著雨飄遠。
“煙波浩渺,把酒,同你無話!”
所有追光收束,自遠方打向舞台屏風。一片漆黑,唯有屏風透亮,映著剪影。
一站,一坐。
遙相守望。
兩隻手指尖相對,若即若離,彷彿在拚命靠近,又彷彿靜止在原地。
宋囈歡站在屏風後,心跳如鼓點,幾乎蓋住人群爆發的掌聲與歡呼。在如此澎湃的瞬間,她忽然看到遲燃微微偏頭,麵轉向她。
唇無聲地動著,晶瑩的雨水自唇峰落下。
他說,說好實現你的願望。
至少要這樣,才能算是,願望成真。
他抿唇微笑的瞬間,無數追光猛地熄滅,剪影消失,世界重歸於黑暗。
光熄滅的瞬間,宋囈歡猛地撲到他麵前,吻下去。
雨水順著她臉頰流向他,他毫不猶豫地探身靠近,任由自己被淋透。
雨越來越大。
暴雨讓沿途的戀人在傘下貼緊彼此,依偎著,密不可分。
凝著水汽的車窗,濕漉漉的座椅,忽遠忽近的體溫……以及被封閉環境放大的呼吸聲。
再後來,是花灑刷啦啦的水流聲。
熱水灑下來,蒸汽升起來,救了兩個被雨水淋得冷透的人。
宋囈歡背抵在說不清是冷還是熱的浴室玻璃上,無法自控地大口喘息。
遲燃沒有抱她,唯有掌心麵板相貼,他問:“想好了嗎?”
疑問句,但不帶多少疑問意味。
熱水順著他的頭頂淋下來,他裹在蒸汽裡,胸腔起伏著,水流忽快忽慢。她臉貼著他掌心,溫熱的水阻隔其間,怎麼都不夠貼合,不夠儘興。
遲燃垂下眼,泛灰調的瞳孔望過來,視線落在她臉上。
“你纔是,想好了嗎?”宋囈歡凝望著他,反問。
如果是她問他,這個問題就有些無厘頭了。
可他的回答還是與水聲一並落下來,清晰地說:“嗯。”
水溫被體溫襯得不再滾燙,流動的軌跡徹底改變。沾了水的外套被丟在地上,發出濕答答的聲音。
呼吸忽然從本能變為礙事的事情,變為要克服的障礙,變為急切中難以顧及的瑣事。
遲燃的熱烈裡帶著許多難/耐,他不得不放慢速度,——他無法通過眼睛定位判斷,便隻好由指尖引路。
指腹比熱水更燙,所到之處帶來戰/栗,漾起細微的漣漪。
他們彼此擁抱、探索,直到水汽蒸騰滿溢,直到鏡子被熱氣糊住,直到找到彼此的鑰匙與開關。
“你很喜歡。”
他收回指腹,皺眉喘/息著靠近她,下定論。
他說的沒錯。
遲燃手部動作耐心而細致,溫度殘餘在她每寸皮/膚上,感官的餘熱久久不散。
宋囈歡在某幾個特定時刻,異常感激果果送她的生日禮物,讓她沒被這種過於陌生而又強烈的感受嚇退。
沒有害怕和不安,所以她全程沒說過不要和停下,隻說再來,好,就這樣。
期間,她勇敢到去搶主動權,將對方的歡/愉掌握在自己的手裡。一麵這樣,一麵凶狠地吻上去,直到嘗到腥甜的鮮血味道,不知是誰的。
“你也是,你也很喜歡。”說著這麼勇敢的話,可她嗓音變得很啞。
遲燃吸氣,似乎想要再說點什麼。那雙總是空洞泛灰的眼忽然盛滿許多內容,她看不懂。
心跳砸得人心口泛起麻意,分不清是誰的。
“我”他剛開口就放棄,垂頭吻她臉頰,以此擋住剩下的話。
“什麼?”她追問。
“我……們試試彆的。”
他將人拉出玻璃淋浴房,手探出去,擦掉鏡子上的水汽,水汽凝成水珠,順著鏡子滾落下來。
水珠很涼,滴在身上就會打著細細的顫。
他不停地偏頭與她接吻,每次吻完都越過她身體,反手捏著她下巴,迫使她目視前方。
宋囈歡沒吻夠。便反複側過頭去,找他的唇。
“嘿,朝前看。”他用點力氣將人掰回去,逼她向前看,“難不成這鏡子是給我看的嗎?”
宋囈歡視線落在鏡子上,躲閃著不敢落在實處。
蒸汽太多,儘管他才剛剛擦過鏡子,但很快又凝結許多水汽,什麼看不清楚,因而她剛才並未朝著這個方向想。
聽明白的瞬間,她耳根爆紅,下意識地彆過臉去,但他手上用力沒讓她扭走。
“看自己緊張的話,看我。”他氣息不穩,“看著我。”
被這句話蠱惑般,宋囈歡凝神看過去,他輪廓隱藏在薄薄的水汽之下,但足夠看出線條流暢漂亮。
“看不清,有水汽。”她不滿足地小聲說。
“那就擦。”
下一秒,他扣著她手背摁在鏡子上。帶著她,一寸一寸地擦過去,視線也一寸一寸地清晰
遲燃從頭至尾都靠近她,體溫貼緊體溫,呼吸連著呼吸。輕柔的吻落在耳尖、發頂,尚未平息的濃烈感受在親/昵的吻中化為繾/綣。
他將浴巾蓋在她頭頂,擦一會,吻一下。他擦得很仔細,連落吻都緩慢。
在這漫長的動作裡,他們無言地沉默著,任由自己沉溺於溫存的氛圍中。
宋囈歡枕在他胸口時,耳邊全是他的心跳。
她頭發已經半乾,海浪波紋般地散在他胸口,他用指腹撚著她的發絲。
“小粉。”他將發絲湊到眼前,輕聲叫她。
“這麼黑,看得見粉?”
“看不見。”他笑著說。
他指腹在粉發間穿梭著,彷彿於汪洋大海中追尋一條頑皮的魚。
宋囈歡疲憊不堪,連手都擡不起,可她不捨得入睡。
“遲燃。”
“怎麼?”
“遲燃。”
“小粉。”他也叫她,“乾什麼。”
“遲燃。”
“在。”
宋囈歡還想再叫下去,儘管她剛才那會已經將這短短兩個字翻來覆去唸了無數次,但她沒有念夠。
不夠。
這兩個字本身帶著無儘的繾綣,是她的美夢。她此生所有毫無保留的美好,都係於這兩個字之上,怎麼能夠?
畢竟待到天光大亮,便是夢醒之時。
她撐著身子坐起來,貼在遲燃唇上,與他接吻。那是個無關情/欲的、輕柔的吻,與什麼有關呢?
不知道。
她輕輕地探入邊界,他溫柔地回應,美好到極致,讓人恨不得融化。
“……哭什麼?”他問。
在她意識到之前,眼淚已落在他臉頰,代她與他吻彆。
“就我很開心,從舞台到現在,我很開心。”她說。
他學她的樣子怪聲怪調地說:“開心~~”
“遲燃。”她又念一次。
“嗯。”他應。
她問:“我們認識多久?”
“三個月。”遲燃笑起來,“一整個春天。”
“一整個春天。”她沒忍住重複道,“好……好貼切。”
“彆哭啦,我們還會有好多個季節。”他吻過來。
宋囈歡覺得自己還想再說點什麼,這種時候有很多浪漫窩心的話可說,那些話翻湧上來幾乎要決堤,但她都沒說。
什麼話都配不上此刻,什麼話都配不上他。
她隻好沉默地含著他的唇,無聲地落淚。
一吻結束,遲燃的臉上滿是淚痕。
“哭就哭,也沒個預告。”
他撩起t恤擦了擦臉,擦得很用力。
“嫌棄我?”她皺著鼻子開玩笑。
“嗯,我得擦乾淨點,很癢。”他臉埋在布料裡,悶聲說著,尾音顫抖。
“你嘲笑我?”
宋囈歡手擡得高高的,很誇張地去打他,倒是沒什麼聲音。他擡頭笑得眼尾發紅,揉著臉。
“早餐吃什麼?”他捏著她的手,笑著問。
宋囈歡呼吸一滯,可剛哭完的人總是最強大,她很快笑開來:“桂花糕,上次那種。”
“好,盲人代購。”他半開玩笑地說,說完收斂神色,忽然很認真地捧著她的臉,麵朝著她。
她不錯目地望著他。
“宋囈歡。”他舌尖輕盈地點著,念她名字。
“嗯?”
他說:“有話跟你說。”
他要說很重要的話。不重要的話前麵不需要加上這麼一句預告,所以他要說很重要的話。
重要的話。
關於遲燃,她總有很多期待,一句話、一個眼神、生日禮物或是一次計劃外的出行。
他永遠讓人期待。
所以哪怕這次的期待註定通往不那麼美好的方向,哪怕這句重要的話也許會很災難,她也想聽下去。
遲燃輕聲說:“對我來說,室內、室外、白天、黑夜差彆不大,所以我討厭出門,也討厭醒來。”
宋囈歡不解地問:“為什麼”
問出口的時候,又有些害怕,可她還是深深地凝望著他。此刻他們隻有一雙清明的眼,她要加倍珍惜地望著遲燃。
他不帶一絲笑意,神色從未有過的認真:“這輩子,我從沒這麼期盼哪個清晨。”
我從沒這麼痛恨哪個清晨。
痛恨太陽升起,撒下烈烈朝輝,將一切都照耀在希望下的那刻。仁慈而又溫暖的日光灑下來,於無邊黑暗中照出唯一狹窄的前路。
宋囈歡拿著行李,被毫無遮擋的陽光刺得眼痛,但她依然睜著眼睛,仰頭望著。
那是遲燃房間的窗。
小區的樓有些年頭,樓梯透著南方磚牆特有的潮氣,顯得灰濛濛。他窗外攀著不知名的野藤,泛著春末夏初的翠色。
此時日光正盛,無法順著漆黑的窗戶望進去。她其實有些想再看看那架古董鋼琴,看看她那些**與貪心的引線。
可惜此刻是白天不是黑夜,望不進窗裡,什麼都看不見。
不過就算是黑夜,她恐怕也看不見,——遲燃總是緊緊拉著窗簾,一如他閉塞的世界。
這麼想著,她莫名平衡些。
遲燃是個怎麼樣的人?他其實很壞也很好,壞就壞在太好,好就好在太壞。她魯莽地將所有**與貪婪砸向他,期待他落荒而逃,又害怕他落荒而逃。
遲燃是個怎麼樣的人?他總說些或難聽或戲謔的話,三兩句就能將人推遠,將人拒之門外。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他穩穩地接住她,就此承載她此生僅存的貪心與希望。
此前她勒令自己,不要探究他,就自私到底。可現在是最後了,最後是最後,所以最後可以破例。
遲燃究竟是個怎樣的人?
他祝她須儘歡,他教她辨認名為自由的陷阱,他為她走站在舞台上,於萬人矚目下,送她隱秘的驚喜。
他浪漫而又頹廢,尖銳但又溫柔,沒人比他更矛盾。她總能在他身上感受到命運的偏愛與苛待,大概是他太矛盾,連命運都不知道該如何對待他,才總是出爾反爾。
連命運都不知道,那她不知道該如何對他,隻敢悄悄逃走……這也很合理,對吧?
那些歉疚與自私,不捨與眷戀,都不需要由她來承擔,對嗎?
就這樣吧。
隻記得他是個造夢者,彈著他那樣的琴,那樣的音樂。他將自己囚禁起來,卻成為她生命的出口。
“我從他那偷來一場夢,夢醒以後,我希望他恨我。”
她這麼想著。
春天日照時間增長,氣溫回暖,南風吹來萬物的生機,吹進人夢裡。
滿載生機的季節裡,你遇見我,我遇見你。
就當是春日多夢,醒來就作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