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夢春 第 41 章-結局
-結局
時間的確是劑良方。
無法界定具體時間,更無法確定原因,但遲燃的確慢慢走出來了。
不僅是走出來,還走得極遠。他漸漸走出人生的穀底,不再自暴自棄,而是開始攀登,攀到比曾經更高的巔峰。
他重新出現在大眾視野下,成為圈內數一數二的音樂製作人。
人們提及他的音樂造詣時,都不禁忘記他雙目失明,忘記那是黑夜中誕生的樂章。
“遲老師!”
“遲老師好!”
“遲老師!”
……
遲燃走在某檔音樂綜藝的後台,路過準備室時,粉絲口中的歌王歌後規規矩矩地打招呼。
他尋常地頷首回禮。
錢宇依然給他當助理,但身價也水漲船高,能管著公司其他藝人的助理。
他已經結婚,孩子剛剛斷奶,正過著他夢寐以求的俗人小日子,人一幸福,就會過得稀裡糊塗,連今天幾號星期幾都得想半天。
錢宇跟在燃哥身後,望著他筆挺無一絲褶皺的襯衫西褲,心裡多少冒出些怪異的感受。
從某種程度來說,恨救了遲燃,換言之,宋囈歡救了遲燃。
這想法很奇怪,矯情得跟他不相稱,所以他很快就拋之腦後。
“票秒空!這會兒二手市場票已經炒到快五位數一張了。”推開休息室的門,穎姐迎上來,喜出望外地砸下來這麼一句。
“這幫粉絲真有錢啊,又不是國內,地球另一邊,異國他鄉哎。你這地方選的也是要命,斐濟哎,那麼遠連舞台都得現場搭。再說你一點不顧及你粉絲錢包。”錢宇感歎道,“他們得飛十多個小時,就為你的音樂,為你。”
穎姐在娛樂圈混了多年,從沒見過哪場跨國演唱會有這麼盛大,更何況音樂會這種受眾相對狹窄的場子。
“我剛入行那會,帶那些不溫不火四五線藝人的時候,從沒想過有今天,我不隻是帶明星了,我在造神。”穎姐是真激動,她平時大多理性,鮮少說這麼感性的話,“神在我們這,我們就是神座。”
錢宇嬉皮笑臉:“公司名改成神座得了。”
穎姐笑著說:“那還得找大師算算,萬一這名字不旺我們呢。”
遲燃沒跟著說些狂妄的話,但嘴角也噙著笑,帶點肆意與驕傲。
“遲老師!”門外清澈的女聲響起來,“我哥問你去不去晚上的慶功宴,去的話坐我們車唄?”
她哥是娛樂圈正當紅的流量歌手,唱了許多片頭曲,也演電視劇,演播廳外大多是他的粉絲。這人想跟他約歌,他推拒幾次,但他還是總來找機會搭話。
這姑娘是他經紀人,年輕嘴甜敢張口,就是她哥派來磨人的。
“燃哥今天不去。”錢宇說,“不用送我們。”
姑娘笑著說:“遲老師,明天還有個局,就在你最常去那家和牛烤肉。”
遲燃正要開口拒絕,卻被姑娘打斷:“遲老師遲老師!!明天的事我明天再來問你。”
遲燃還想說話,再次被打斷。
“我打工人,你今天拒絕我,我就得帶倆壞訊息給我哥,饒我一天吧。”姑娘笑嘻嘻地說。
這就是她磨人的手段,每天都來,見麵三分情麵,搞不好就磨通了。遲燃身份地位擺在這,也不好說太重,他不置可否。
“那就定了。”姑娘笑著說,“我明天還來~”
錢宇莫名覺得這話耳熟,卻想不起來。
再望向遲燃,他灰調的眼某一刻忽而變得迷茫,像被拉到幽深的記憶山穀,在迷霧裡窺得殘存的隻光片影。
迷茫很快消失,他大約也沒想起來。
最終遲燃也沒答應那位流量歌手,他忙著籌備個人音樂會,每天都泡在琴房裡。這合情合理,粉絲的熱忱遞過來,他不可辜負,他得付出千百倍的努力才能配上這樣的厚待。
落地瑙索裡機場當天,已有許多早到的粉絲來接機,擁擠至極,錢宇連機場的全貌都沒看清。
斐濟時差四小時,時差不算太久,但遲燃還是跟他提前半個月過來。他對這場演出極其上心,全身心投入。
畢竟這演出空前盛大,能創造曆史,自然得傾儘所有。
燃哥真的竭儘全力了。
錢宇水肺潛水看鯊魚,躺在沙灘上看果凍海,還有跳傘海釣吃水果的時候,他燃哥一直泡在琴房裡。
這裡氣溫宜人,海水被日光曬得很舒服,這麼美好的一切,他燃哥都視而不見,從沒出過琴房。
音樂會選址在丹娜怒島的私人白沙灘上。
舞台憑海而立,海風載著琴聲吹來,落日如融化般溫柔,彷彿入畫。
遲燃穿著純白晚禮服坐在落日晚霞中,瑩藍色的海浪與層疊漸變的晚霞擁著他,他彷彿這天地間的主人。
台下是他忠誠的信徒,無數熱切的目光注視著他,用所有感官感受他的音樂。他的音樂太被自然偏愛,以至於海浪都在為他和拍。
他指尖輕盈地落在古董鋼琴上,——是那架他最心愛的古董鋼琴。
這琴令他們支付高昂的運輸費用,越洋而來見證此刻。
錢宇至今記得遲燃眼盲後第一次登台的樣子,他躲在屏風後,不願被注視。後來他漸漸適應,站上大大小小的舞台,越來越被仰望著。
他不是為舞台而生的人,他是為音樂而生。
很讓人感動的一刻。
夕陽西下,收儘餘暉,星星被琴音喚醒,一顆顆亮起。
還有最後一首曲目,這場宏大的音樂會便將落幕。
最後一曲前,舞台上燃起篝火,樂隊演奏著土著竹製樂器,熱烈虔誠。斐濟人信奉火焰,歌頌火焰,他們認為那是神的恩賜。
遲燃走至後台做準備,他摸著一瓶水,指尖微微發抖。
錢宇問他:“很累嗎?還有兩分鐘,冰敷一下?”
遲燃輕輕喘出口氣,白色燕尾服隨他的呼吸顫動,他搖搖頭:“我緊張。”
“都快彈完了,緊張什麼?”錢宇笑他。
遲燃不答,開啟手機攝像功能,將手機放進他手裡,說:“這段幫我錄下來。”
“……誰看啊?你嗎?”錢宇故意問。
這樣的問題早不會刺傷遲燃,他笑著回:“你管我。”
說完踏上台階,緩步上台。
錢宇拿著他手機,擺弄沒幾下就被語音播報弄得頭疼,乾脆丟到一邊,掏出自己的手機。
手機震動兩下,是某個社交賬號的推送,看著像是宣傳斐濟旅遊,他到斐濟後就沒斷過。
將通知關閉的前一刻,他看清上麵的字,手猛地一抖,手機啪嗒一聲摔在地上。
【斐濟:美麗的無癌之國】
這是遲燃堅持選擇的音樂會地址。
巧合吧。
一定是巧合。
錢宇驚魂未定地附身撿起手機,沒忘任務,他開啟攝像頭,對準台上已經坐穩的人。
壓軸曲目前奏響起,每個音符砸進錢宇胸腔,他控製不住地顫栗,連呼吸都暫停。
錢宇五音不全,不聽音樂,這是他唯一靠前奏就能認出的歌。
icar。
震驚之下,他拿起遲燃丟在一邊的手機,在聒噪的播報中點進他某個app的關注列表,裡麵隻有一個賬號。
對方已注銷。
複活甲原廠直發也早就注銷掉,變成係統預設的灰色頭像。
錢宇錄影的手顫抖起來,他不敢再細想下去,他拚命說服自己這都是巧合。
這必須是巧合,否則……否則就太可怕了。
icar的演奏已接近尾聲,遲燃微微仰著頭,禮服隨著他的動作繃緊又鬆開。
他臉上帶著溫柔的笑意,像彈給戀人般幸福。
鋼琴背後的篝火熊熊燃燒著,火舌舔著天上的星星,火焰聲與海浪聲像截然不同的兩種鼓點,鋪進曲子裡,宛如承載愛意的心跳。
錢宇忽然不敢看下去,可也不敢放下手機。他依然兢兢業業地舉著手機,拍攝抖得不像話的視訊。
遲燃用薄底皮鞋輕輕一勾,開啟鋼琴鎖,墊腳輕輕往前一送。
古董鋼琴帶著他滑向篝火,人群陣陣驚呼。
火焰瞬間躍上在鋼琴上沿,焰火在他灰暗的瞳孔中燃燒。
鋼琴在夜色下靜謐而又熱烈地燒起來。
他不躲不避,無視台下高高低低的驚呼,他巋然不動地彈著最後的段落。
燃燒的鋼琴照亮他的臉,從某些角度看過去,火焰在輕拂他的臉頰,可他淺笑著,彷彿失去知覺,指尖飛舞繼續著。
曲子的最後,他幾乎被火焰包裹著,琴聲也漸漸變調。
鋼琴燃燒著,他靜靜立在一旁,瞳孔映著火光,露出溫柔的神色。他宛如將自己打包成贈予愛人的禮物,臉上掛著期待的笑意。
錢宇再怎麼不願接受,也清楚地意識到,遲燃知道了。
這不是紀念,是盛大的告白。
待到鋼琴燃儘,隻剩殘骸,待到人群散儘,唯餘空蕩沙灘。
遲燃靜立於星空之下,麵對海風沉默著。他好像將自己盛進個空無一人的世界,他流連其中,不捨得分神。
錢宇腳步顫栗地走到他身後,心裡裝著無數個問題,墜得他快要發瘋。
他緩步靠近他,連聒噪的海浪都彷彿無聲。
那些問題墜在他心口的問題,在他看清遲燃表情的瞬間,全部得到答案。
——燃哥什麼都知道。
帶著腥鹹味道的海風刮進他的喉嚨,腥氣翻湧,他說不出話。
遲燃卻忽然笑起來。
“今天是她生日,三月二十九日。”
錢宇掏出手機看看日期,久遠泛黃的記憶磕磕絆絆地浮現,他不記得這個日期,隻是隱約記得他和燃哥一起給她過生日這件事。
但除此之外,再記不起任何細節。
錢宇嘴唇輕顫:“你……你怎麼會知道?”
他回憶起宋囈歡不辭而彆後,遲燃那段時而頹廢時而憤怒的日子,他大約是那時隱約得到猜測。
被欺騙,才會那麼憤怒。
遲燃依然笑著,灰調的眉眼彎彎,帶點寵溺的嘲笑:“她不怎麼會騙人,她其實特彆好懂。”
“至於你……比她好點,也沒好到哪去。”
聽他的語氣,錢宇錯愕地頓住。如果他是在宋囈歡離開後察覺……不會這麼說,不會說她不會騙人。
錢宇心裡可怕的猜測漸漸浮現,他嘴唇顫抖著問:“你……你到底什麼時候知道……什麼時候?”
遲燃微微偏頭望著海麵,身上燕尾服筆挺光潔,像個幸福的新郎。
“反正比你早。”
他虛無地望著無垠的海麵,眼神溫柔。
“在愛上她之前,我就什麼都知道。”
篝火的最後一絲餘熱散儘,海風漸漸變得刺骨,錢宇打著哆嗦。
“你……你沒想過找到她,你都是演給我看……是騙我的?”
“因為她不希望我知道。”遲燃淡淡道,“那我就不知道。”
“剛才就說了,我很瞭解她。”遲燃笑起來,“她不是那種能忍耐,能等待的人。知道禮物在房間裡,她就一定會找,彆人惹她生氣,她必得追過去吵架,哪怕是個與她無關的八卦,她都能追著問……”
遲燃摸摸鼻子,笑得溫柔:“她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啦,她受不了答案懸而未決,她肯定會想辦法確認。”
錢宇某一刻忽然很想對著大海呐喊宣泄,可他喉嚨像被人戳了個洞,呼啦啦地漏風,酸澀冰冷,連個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
手機錄影、篝火、鋼琴……
他將所有細節聯係起來,再遲鈍也該明白,遲燃今天準備的一切,是獻給戀人的浪漫求婚。
“你……瘋子,你瘋了。”
“跟你說開了也好。”遲燃的笑容帶著某種得償所願的滿足,透著殘忍的幸福。
“以後我就能跟你聊她了。”
錢宇回想剛才他開啟鋼琴鎖,和古董鋼琴一起滑向篝火的那幕,隻覺得膽戰心驚。遲燃那瞬間離火焰極近,幾乎要融入烈火裡。
那時,他有沒有……哪怕一個瞬間,想要就這麼留在火裡,就這樣算了?
錢宇戰戰兢兢地問出來。
遲燃的回複毫不猶豫,跟他問了個蠢問題似的。
“想什麼呢,死能有多難?”
死沒有多難,那什麼是難的呢?
遲燃俯下身,坐在鋼琴的灰燼旁。即便坐下來,白色晚禮服也平整熨貼,看得出是用心熨燙過的。
錢宇忍不住說:“你準備的這些,永遠不會得到反饋……”
他難受得無法說下去。
遲燃極輕地搖頭,“沒關係,愛上她的時候,我早就想清楚了。”
錢宇猶豫許久,還是將憋在心裡的話說出來:“燃哥,她離開之前我問過她,愛不愛你。”
“可她沒告訴我。”
我應該繼續追問的,他想。
如果我追問下去,也許此刻燃哥就能收到答案,就不會沒有反饋了。
“沒事。”他臉上終於露出遺憾的表情,繼而又笑笑,“沒事兒,我瞭解她,沒事。”
瞭解到,都不需要這個問題的答案嗎?
灰燼被海風吹起,落在沙灘上,灰色的塵白色的沙交錯起舞,飄往遠方。
遲燃依然平靜,在夜色裡像塊頑固的礁石。
我膽怯,怕痛,我熱衷於逃避,我擅長拒人於千裡之外。
但是啊,宋囈歡。
宋囈歡。
愛上你,我的未來就此決定。
命運的軌跡僅剩唯一一條。
我將永遠於人聲鼎沸處,孤單地愛你。
甘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