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夢春 第 7 章
那你賣給我吧。
遲燃第一反應是自己聽錯,要麼就是她在跟彆人說話,所以他沒理。
誰知小粉又往前走幾步,揚著聲音說:“跟你說話呢!”
“什麼東西?”遲燃都沒顧上發火,莫名其妙道,“再說一遍。”
“那你把自己賣我吧。”她又說一次。
遲燃一偏頭:“有毛病嗎?”
“你有毛病嗎?”她吃了槍藥似的嗆聲,“不是你自己說要賣身嗎?”
遲燃原本非常憤怒,但此時此刻更對這個處境和對話感到莫名其妙。
她到底要乾嘛?
找不痛快嗎?
“跟你說話了嗎?懂什麼叫邊界感嗎?”遲燃反問,“小、粉。”
“你懂邊界感,你在網上罵人不通樂理?”她不甘示弱,“餘、燼?”
遲燃一愣,接著反應過來才說:“你是那個…改我譜的?”
“你有病吧?隨手拍的日常你揪著不放,你講話這麼難聽,賣身都得打折賣!!”她幾乎在吼,“你還沒禮貌!!你網上沒禮貌,本人也沒禮貌!!!你賣身攢錢買點禮貌得了!!”
遲燃能感覺到她邊吼邊跳腳。
網際網路上的符號變成霹靂爆炸的粉色跳跳糖,那種直觀的衝擊讓他有些愣神,都忘記反駁,
她不依不饒地繼續吼:“你自己說要賣身,那賣我!去跟我的粉絲道歉,跟我室友道歉,跟我道歉!”她繼續說。
遲燃依然在愣神。
她這話裡不剩什麼邏輯,這是找架吵呢?
“道歉!”
宋囈歡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她又給王女士打許多個視訊電話,一直打到探視時間結束,都沒接,心裡悶得不行。
出門送菜又剛好撞上他在講電話,語氣很差,腦子一抽就衝上去。
她始終感覺胸口凝結著一團莫名其妙的東西,上不去下不來,堵得她渾身上下都不對勁。
流不出眼淚,也發不出脾氣。
就想找人吵架,打起來最好,能感覺活著,能忘掉胸口的那種堵。
誰知遲燃怔愣地聽完她的話,忽然笑出聲,笑得挺無奈。
笑完,他說:“你找茬呢吧,小粉。”
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她覺得胸口更堵。
他還想再說點什麼,但宋囈歡沒再跟他糾纏,待不下去,轉身從消防樓梯跑出去。
遲燃目送那抹朦朧的粉色迅速消失,歎口氣。
他本來心情就差,按他原本的脾氣,早就按順序跟她大吵起來,非得把樁樁件件都掰扯明白才行。可鬼使神差地,他聽著她顫抖的尾音,滿肚子火氣反倒消失。
因為她在宣泄。
這種毫無邏輯的宣泄,反倒讓他覺得熟悉。
對某個銷售:“確認個毛線的型號顏色,我要是能看見型號顏色買個毛線的盲杖!”
對某個滴滴司機:“我瞎子,我哪知道左拐還是右拐。”
……
就這種心裡揣著不痛快,所以到處找不痛快的感覺,實在太熟悉。
熟悉到讓他忘記發火。
宋囈歡都沒開小電驢,甩開胳膊一路跑到小區門口。她極其缺乏鍛煉,到的時候眼前發黑、呼吸急促,口罩裡麵濕透,肺都快炸了。
身體缺氧告警,自然也就把那種堵的感覺壓下去。
她徒手領著好幾大包團購,又徒步往回走。
回樓裡挨家挨戶地送完,她出了滿身汗,早春的風一吹,有些冷,她趕忙搭電梯回家。
出電梯,她身上一陣冷一陣熱,腳下加速往家門口衝。
“哎。”身後有人低聲叫她,她撐著門回頭。
眼前有些發黑,腹部墜痛,她沒走幾步,就徹底失去意識。
再睜開眼,人已經在陌生的地方,躺在陌生的沙發上,環境看起來是彆人家的客廳。
“你醒啦!”錢宇說。
宋囈歡嚇一跳:“我在你們家?”
她撐著身子想坐起來,但身上很重,沒起來。低頭一看,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
“好熱。”她掀到一邊。
“燃哥說你要是穿裙子,就給你找個東西蓋。”錢宇說。
遲燃坐在沙發對麵,沒有開口的意思。
錢宇:“你剛才突然暈倒,你室友打完120跑去正門接車了。”
“120?”宋囈歡瞪大眼珠,“打什麼120,我就是一天沒吃飯。”
她趕忙給果果打電話。
幸虧她醒得快,不然都得被拉走。
“你真沒事嗎?”果果說,“你臉色慘白,嚇壞我了。”
宋囈歡歎氣:“哪那麼誇張,我就餓的。”
“確定?”
“確定!”
“那我讓救護車不用來了,你先吃點東西。”
結束通話電話,錢宇非常貼心地給她端來碗糊糊,“先吃點吧?剛出鍋。”
“胡辣湯?酸辣湯?芝麻糊?”宋囈歡接過來喝了一口,沒等咽就原封不動地吐回去。
她看看碗裡的糊糊,又看看錢宇,她抿抿嘴巴,感受殘餘的怪異味道,千言萬語彙成一個字:“啊?”
“番茄炒蛋啊。”他說,“你不是讓我先炒蛋嘛,但還是成湯了,我就乾脆加了點麵粉醬油蠔油什麼的,有那麼難喝嗎?”
宋囈歡有八百句吐槽,但每句都顯得恩將仇報。她又抿抿嘴,指著碗說:“不好意思啊,回頭賠你們個新碗。”
“沒事兒,我做飯不行,入口再吐回去是常事。”
宋囈歡看看手裡的碗,又抿抿嘴,又想吐了。
錢宇不死心,又端出來一盤黑黢黢的東西:“土豆炒雞吃嗎?”
“烏雞?”宋囈歡問。
“沒啊,老抽有點放多了。”錢宇說,“但這個我嘗了,酥酥脆脆,還行。”
宋囈歡下不去手。
遲燃總算開口:“給她吃塊冰糖吧。”
“好吧。”飯沒推銷出去,錢宇還挺失望。
客廳的光線很暗,遲燃看不見粉,隻能通過聲音判斷宋囈歡所在的位置。
她說話節奏慌裡慌張,帶著點小心翼翼,應該是覺得尷尬。
他很缺德地琢磨著要不要喊她句“小粉”,讓她更慌亂。
像那天在電梯裡,他忽然轉頭時那麼慌亂。
連電梯都晃起來,特彆好玩。
不知是不是他邪惡念頭掛臉,讓她察覺到,沙發那邊忽然傳來布料摩擦聲,接著是腳步聲。
她說:“那我就先回去了!”
腳步聲急匆匆地掠過客廳,她往門口走。路過他臥室門口時,光灑在她身上,他才隱約感受到一團粉色的火焰。
火焰咻地往外衝幾步,又倒車回到光下,回到他可見的範圍內。
開溜未半,中道返回?
她做什麼呢。
“那是…古董鋼琴??”她聲音很大,滿是驚喜。
“對啊,燃哥的。”錢宇說。
“活的嗎??”她好吵。
遲燃提一口氣:“你說的活,要是指會不會長出腳來滿地跑,那不活。”
“哦。”察覺他態度不佳,她的語氣瞬間收斂不少,“那…那我先走了。”
宋囈歡壓根沒看門,她慢吞吞地走,眼睛鑲在鋼琴上。
那家古董鋼琴外觀古樸,琴鍵跟電子琴差不多高,她們隔牆聽過,音色非常澄澈。
真眼饞。
遲燃歎口氣。
她嘴上說先走,可視線裡那團粉色的火焰依然在他門口,半寸半寸地龜速挪動,挪一步退半步。
顯然沒在走。
趕人的話都在嘴邊了,鬼使神差地,遲燃聽見自己說:“想看嗎?”
粉色火焰瞬間定格在原地,他明明看不見,但就是感覺她站得筆直。
“可以進去看看,彆亂動。”他說完停頓片刻,補了句,“小粉。”
“我叫宋囈歡。”她站在古董鋼琴旁邊,目不轉睛地盯著鋼琴,隨口補充。
她小小聲地:“哇。”
陳舊的胡桃木非但不顯陳舊,反倒泛出淡淡的光澤,側麵的雕飾早已磨損看不出原樣。和市麵上的鋼琴相比,不像樂器,更像記載著陳年故事的老物件。
宋囈歡認真端詳片刻,問:“這…沒有腳踏板?”
“嗯。”
遲燃起身走到門口,依然是那種腳尖接腳跟的走法,順利走到鋼琴旁。
他手搭在琴鍵上,輕輕地摸過去,指著琴正中的撥杆,“弱音撥杆在這。”
宋囈歡見過古董鋼琴,但沒見過這樣的,她摸摸被她稱為“撥杆”的小圓木,手感很奇妙。
她大聲哇了一聲。
“可以彈。”他說。
宋囈歡心癢,得到首肯自然省略客氣這一步,二話不說坐穩上手,開始彈簡單的練習曲。
可音色不太對勁,節奏不對勁,指尖不對勁,好像坐的琴凳都不對勁。
遲燃笑出聲,“你學的是電子琴?”
宋囈歡沮喪承認:“是。”
“手勁真大。”
他隨手在她旁邊示範,手指躍動,光自懸空的手心透過來,有生命般地伴著手指飛舞。
宋囈歡屏息聆聽,大氣都不敢出,心頭震動。
彈畢,他手一擡,“輕點,琴鍵不好配。”
宋囈歡心裡那點感動的小火苗唰地熄滅,欺負他看不見,狠狠剜他一眼。
她手掌虛握再試一次,琴聲不再呆板,但依然沒有遲燃彈得那麼輕盈。
她猶豫片刻,看看他,但沒出聲,也沒再彈。
遲燃就跟會讀心術似的,忽然問:“要給你彈首曲子嗎?”
宋囈歡猛猛點頭,點了一會才反應過來,超大聲:“要!!!”
“我是瞎,不是聾。”遲燃示意她站起來。
宋囈歡又偷偷剜他一眼,站在鋼琴邊。摸到鋼琴上的ipad的時候,她腦子一抽說:“你要用ipad看譜…”
緊急刹車。
遲燃又笑一聲:“我是瞎。”
“…對不起。”宋囈歡蚊子嗡嗡似的說。
遲燃沒在意,而是說:“把ipad放回原位。”
“嗯?”宋囈歡很快反應過來,他是為了方便找,“哦哦好,放回去了。”
“你很喜歡古典鋼琴?”他問。
“我喜歡鋼琴,小時候就想學,可惜鋼琴太貴,所以學了電子琴。”她說。
“嗯。”他隨意敲個琴鍵定位,接著手懸在琴鍵上,問,“聽什麼?”
宋囈歡一愣,“我來選?”
“說說看。”
“icar。”宋囈歡立刻回答。
之前曾經隔著牆聽他彈過,她非常喜歡。沒想到真能現場聽他彈。
他的手在琴鍵上隨意跳躍幾下,大約是在定位,接著icar的旋律便自然輕快地自他指尖流淌而出。
古典鋼琴的曲韻更加悠長靈動,這首本就自由的歌多出某種恣意與張揚。
餘暉中跳躍的小鹿,清晨日光透過雲層,風載著遠處的氣息飄過山穀。
從下午打不通視訊開始,宋囈歡一直覺得胸口很堵。裡麵好像盛著死水,隨著她的動作一下一下撞著胸口,時不時淹沒喉嚨,喘不過氣。
此時,死水忽而泛起波瀾,流動起來。
遲燃指尖隨性地在琴鍵上跳躍,隻遵循心裡的聲音,不遵循任何規則與節拍。
指尖自中音區躍至低音區時,他觸控到潮濕。
遲燃錯愕片刻,但還是繼續彈下去。
第二次進入低音段落時,他才徹底彈不下去,手指突兀地停止,房間緩緩歸於安靜。
因為,潮濕落在他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