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A永恒的幸福與變革的明天 第3章 新時代福音戰士
都立西高中,2年b班
早晨八點三十分,第一節課。
神永新二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沾滿灰塵的玻璃灑在他的課桌上,投下一片斑駁的光影。
他戴著那副金絲眼鏡,穿著洗得發白的製服,書包裡塞著普通的教科書。
看起來,就像任何一個普通的高中生。
隻是普通。
平凡到可以被忽略,平凡到可以消失在人群中。
黑板上,曆史老師正在講明治維新。
聲音單調,像催眠曲,像遠方的鐘聲,沒有起伏,沒有激情。
“……所以說,日本的現代化是成功的典範……”
老師的聲音飄在空中,像灰塵一樣漂浮,沒有人在聽。
一半的學生在打瞌睡,頭一點一點地垂下。另一半在發呆,眼神空洞地望著窗外,或者盯著桌麵上的塗鴉。
沒有人在思考。
沒有人在質疑。
沒有人在乎。
新二的目光掃過教室,像是在掃描一片戰場。
前排的山田,父親上個月被裁員,現在每天打三份工——便利店、加油站、深夜的保安。
山田的書包破了,用透明膠帶粘著,製服也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
他低著頭,弓著背,努力讓自己變得不起眼,努力讓自己縮得更小,好像隻要足夠小,就能消失,就不會被注意到,就不會被欺負。
後排的鈴木,母親在銀座的俱樂部陪酒,每晚回來都帶著酒氣和廉價香水的味道。
他總是遲到,因為要照顧年幼的妹妹——給她做早飯,送她上學,確保她不會哭著醒來。
眼圈很黑,像熊貓,但還在強撐著微笑,用那種已經不太像笑容的表情,試圖告訴世界他還好。
窗邊的佐藤,沒有父親,母親改嫁後就再也沒回來看過她。
她住在姑姑家,每天被當作免費女傭使喚,洗衣、做飯、打掃衛生。
她的手指上有燙傷的痕跡,但沒人問。
這就是2001年的日本。
泡沫經濟破裂的第十年。
“失去的十年”——媒體這麼說,經濟學家這麼說,政客們也這麼說。
但新二知道,失去的不隻是十年。
是整整一代人的未來。
是夢想,是希望,是相信明天會更好的信念。
是那種曾經支撐著戰後日本的東西——那種相信隻要努力就能改變命運的信念。
現在,隻剩下絕望。
一種溫水煮青蛙般安靜的、不會呐喊的絕望。
午休時間。
天台上。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瘦弱的男生跪在地上,校服的膝蓋已經磨破,露出發紅的麵板。
三個高年級學生圍著他,像是圍著獵物的野獸。
“錢呢?”
領頭的人點了根煙,煙霧在午後的陽光中緩緩上升。
“我說過今天要帶五千日元的。”
“我……我真的沒有……”男生的聲音在顫抖,“我爸他……”
“他怎麼了?”
“被……被裁員了……家裡連房租都快付不起了……”
“哈?”
他蹲下來,用煙頭在男生臉前晃了晃。
“那你還來上什麼學?”
一腳。
踢在肋骨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窮鬼就該有窮鬼的自覺!”
又一腳。
踢在肩膀上,男生整個人倒在地上。
“沒錢還敢來學校?你以為這是慈善機構?”
男生蜷縮成一團,像隻受傷的動物,雙手抱著頭,卻不敢叫出聲。
因為叫了也沒用。
叫了隻會招來更狠的拳頭。
叫了隻會讓施暴者更興奮。
而且——老師不會來,同學不會幫,家長不會信。
這裡沒有英雄。
隻有規則。
弱者就該被欺負的規則。
新二站在天台入口的陰影裡,靜靜地看著。
夏日的陽光刺眼,但他站的地方一片陰涼。
他可以阻止這一切。
一秒鐘。
不,半秒就夠了。
他可以在對方的拳頭落下前折斷他的手臂,可以讓這三個施暴者在醫院躺上半年,可以讓他們餘生都記住今天的恐懼。
他可以——
但他沒有動。
為什麼?
不是因為冷漠。
不是因為懦弱。
而是因為他學會了一個殘酷的真理:
英雄式的拯救,隻會帶來更大的災難。
上個月,他救過一個女生。
小林美惠,1年c班,被同班的三個女生圍在廁所裡,被迫吃下寫著侮辱性詞彙的紙條——“賤貨”、“婊子”、“死肥豬”。
她哭著求饒,但沒有用。
她們隻是笑,那種尖銳的、充滿惡意的笑聲在瓷磚上回蕩。
新二路過時聽到了。
他推開門,用冰冷的眼神看著那三個女生。
什麼都沒說。
隻是看著。
三個女生被那雙藍色的眼睛嚇壞了——那裡麵有某種深不見底的東西,某種讓她們脊背發涼的東西。
她們逃走了。
新二扶起了哭泣的女孩,遞給她紙巾,陪她到醫務室。
“謝謝……謝謝你……”小林哽咽著說,“我以為……我以為沒有人會幫我……”
“會好起來的。”他說。
那時他還相信。
第二天,她被欺負得更慘。
不隻是那三個女生。
整個班級,甚至其他班級的女生都開始針對她。
在她的桌子上倒水,在她的鞋櫃裡塞垃圾,在她背後貼“找男人撐腰的賤貨”的紙條。
理由?
“不守規矩。”
“讓我們在男生麵前丟臉。”
“以為有男人就了不起了。”
“破壞平衡。”
第三天,她轉學了。
臨走前,她找到新二。
臉上沒有感激,隻有恨意——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的恨意。
“為什麼……”她的聲音在顫抖,“為什麼要多管閒事?”
“為什麼要讓我相信有人會幫我?”
“為什麼要給我希望,然後又讓我絕望?”
“如果你不幫我,我就會習慣。”
“我就會麻木。”
“我就不會這麼痛苦!”
她轉身離開,背影瘦小,像是要被走廊的陰影吞噬。
神永新二站在原地,說不出話。
那一刻,他明白了。
這就是這個社會的規則。
不是簡單的弱肉強食。
而是一套精密的規訓體係。
每個人都必須找到自己的位置——被欺負者、欺負人者、旁觀者、冷漠者。
然後永遠待在那裡。
試圖改變位置的人,會被係統修正。
會被更殘酷地打壓,直到重新回到原位,或者徹底離開。
老師知道嗎?
當然知道。
新二曾經看到班主任相澤站在走廊裡,透過窗戶看著操場上的霸淩——一群男生圍著一個瘦弱的同學,逼他學狗叫。
相澤的表情很複雜——有不忍,有無奈,更多的是麻木,是一種已經習慣了的疲憊。
他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離開。
假裝沒看見。
“神永同學。”有一次,相澤老師突然對他說,聲音裡帶著某種深深的疲憊,“你知道嗎?在自然界,幼獅會通過撕咬來確立等級。這很殘忍,但這就是自然法則。”
“人不是獅子。”新二回答。
“是啊,”相澤苦笑,點了根煙,“人比獅子殘酷多了。”
“獅子咬完就算了。”
“人會一直咬,咬到對方死了,咬到自己死了,還要讓後代繼續咬。”
他看著操場。
“我也想改變,神永同學。”
“但我隻是個老師。”
“一個連自己生活都快撐不下去的老師。”
“我能做什麼呢?”
新二沒有回答。
因為他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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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在模仿成年人世界的殘酷法則。
工廠裁員,孩子就在學校裡欺負失業者的孩子。
父親在公司被霸淩,兒子就在學校裡霸淩彆人。
母親在俱樂部陪笑,女兒就在教室裡被孤立。
一切都是連鎖反應。
一切都是複製。
當大人們自己都失去了希望,自己都在泥潭裡掙紮,又怎麼能指望孩子們心中充滿陽光呢?
這不是個彆人的問題。
這不是某個惡霸的問題。
這是整個係統的問題。
而新二,雖然有著超越人類的力量,雖然可以輕易地殺死任何施暴者——
卻無法改變這個係統。
至少,不是用拳頭。
深夜兩點。
新宿歌舞伎町的後巷。
一個都市傳說正在上演。
“救……救命……”
黑道成員倒在血泊中,腸子流了一地,恐懼地看著麵前的身影。
那是一個戴著眼鏡的少年。
普通的學生製服,普通的書包。
除了手上的刀。
刀鋒閃過——
不是武士刀,不是匕首,隻是一把普通的美工刀。
但在那雙手裡,它變成了死神的鐮刀。
又一個黑道斃命。
喉嚨被切開,鮮血噴湧而出,在牆上留下一道道紅色的痕跡。
神永新二的動作很平靜,像是在做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像是在切菜,像是在做實驗,機械而精確。
沒有憤怒。
沒有快感。
隻是執行。
執行清理垃圾的工作。
這已經是第四個月了。
每個週末,新宿的某個角落,都會有黑幫被團滅。
黑道們知道真相——有個惡鬼在獵殺他們。
一個有著藍色眼睛的學生。
一個在月下出沒的幽靈。
他們給他起了個名字:月下惡鬼。
他們試圖反擊。
派出了最強的殺手——前自衛隊特種部隊成員,在阿富汗殺過人的職業軍人,據說一個人可以乾掉十個普通黑道。
結果呢?
屍體被發現時,被擺成了一個“大”字,釘在廢棄倉庫的牆上。
內臟被掏空,裡麵塞滿了他販賣的毒品——白色的粉末和血肉混在一起,觸目驚心。
他們試圖談判。
通過中間人傳話,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換取和平——錢、地盤、女人、什麼都可以。
回應是更激烈的屠殺。
一夜之間,三個黑幫被滅門。
一千五百七十二人。
從組長到最底層的小弟,一個不留。
他們甚至試圖投靠警察。
“我們要舉報……”
“舉報什麼?”
“有個殺人魔……”
“證據?”
“屍體啊!幾百具屍體!”
“那是黑幫火並。”警察麵無表情,“與我們無關。”
“但是……”
“你們自己解決。”這是警視廳的答複,“或者,都死光也不錯。”
電話被結束通話。
警察更怕那個惡鬼。
因為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收過黑道的錢。
如果那個惡鬼開始清理警察……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假裝不知道。
讓黑道和惡鬼互相殘殺。
兩敗俱傷最好。
清晨五點。
神永新二坐在公寓裡,整理著這個月收集的證據。
血衣已經燒掉,刀已經扔進河裡,現在桌上攤開的是另一種武器——
檔案。
照片。
錄音。
人口販賣的賬本。
販毒的交易記錄。
政客和黑道勾結的證據。
收受賄賂的錄音。
他把這些資料影印了二十份。
仔細地裝進信封,貼上郵票。
十份寄給了警視廳——每個部門一份,從刑事部到督察部。
五份寄給了各大報社——朝日、讀賣、每日、產經、東京新聞。
三份寄給了國會議員——在野黨的,那些聲稱要打擊腐敗的人。
然後,他等待。
一週。
兩周。
一個月。
什麼都沒有發生。
沒有逮捕。
沒有報道。
沒有調查。
就像這些罪證不存在一樣。
就像那幾百具屍體不存在一樣。
他打電話到朝日新聞社,假裝是知情人。
“您好,請問你們收到關於山口組的……”
“不好意思,我們沒有收到任何相關資料。”接線員的聲音公式化而冷淡。
“但我明明寄了,上週四,掛號信……”
“先生,您是不是搞錯了?”
“我沒有……”
電話被結束通話。
他換了個電話,再打。
“我想問一下……”
“先生,請不要騷擾我們的工作。”
又被結束通話。
他親自去了一趟。
穿著整齊的西裝,戴著眼鏡,看起來像個公司職員。
“我要舉報有組織犯罪。”
前台的人抬起頭,目光在他臉上掃過。
“請填表。”
他填了——詳細地填寫了所有資訊,罪行、時間、地點、涉案人員。
然後看著那張表被拿走。
走進辦公室。
走向碎紙機。
嗡——
碎紙機的聲音很響。
職員走出來,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你沒有來過這裡。”
“什麼?”
“你。沒有。來過。這裡。”對方一字一句地重複,“懂嗎?”
“如果你不想出事的話。”
新二握緊了拳頭。
他可以在一秒內殺死這裡所有人。
可以把這棟樓夷為平地。
可以——
但那又怎樣呢?
殺了一個人,還有千千萬萬個。
毀了一個地方,還有整個係統。
這就是真相。
不是他們不知道。
是他們選擇不知道。
政界需要黑道的政治獻金和選票——那些堂口控製著幾萬張選票,在選區裡有著絕對的影響力。
需要黑道來維持某種病態的“秩序”——有了黑道,就有犯罪率,有了犯罪率,就有預算,有了預算,就有油水。
商界需要黑道來處理“麻煩”——討債、驅趕釘子戶、對付工會、恐嚇記者。
媒體需要廣告費,而廣告商需要“穩定”——不要曝光,不要追究,不要讓社會動蕩。
每個人都是共犯。
每個人都在這個腐爛的生態係統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每個人都知道它爛了。
但每個人都不想改變。
因為改變意味著風險。
意味著失去既得利益。
意味著要麵對不確定的未來。
所以——
維持現狀。
哪怕是腐爛的現狀。
哪怕是絕望的現狀。
隻要還能苟活,就不要改變。
他坐在公寓的窗前,看著東京的夜景。
霓虹燈閃爍,像是這個城市的呼吸。
他突然笑了。
很苦澀的笑。
你殺掉一個黑幫,還會有新的冒出來。
你曝光一個貪官,還會有更多在暗處。
這就像用勺子舀大海。
永遠舀不完。
而且——
即使你舀乾了,還會有新的水流進來。
因為問題不在水。
在源頭。
第二天,教室裡。
“你在做的事是沒有意義的。”
同桌突然對他說。
新二抬起頭。
那是個戴眼鏡的女生,成績很好,總是第一名,但沒有朋友。
“什麼?”
“我看到了。”她推推眼鏡,表情冷漠得可怕,“你幫助山田君。偷偷在他抽屜裡放錢,讓他以為是自己忘記的。”
“那又怎樣?”
“沒用的。”
女生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個科學事實。
“你給他錢,他還是窮。”
“你保護他,他還是弱。”
“明天他爸爸還是找不到工作,後天他還是會被欺負,大後天他還是會跪在地上求饒。”
“你改變不了任何事。”
“除非——”
她停頓了一下。
“除非你改變整個世界。”
“但那不可能,對吧?”
新二沒有回答。
因為他知道她說的是對的。
個體的善意,在係統性的惡麵前,脆弱得可笑。
就像在颶風中點燃一根火柴。
會被瞬間吹滅。
---
週六下午。
神保町的舊書街。
新二漫無目的地逛著,雙手插在口袋裡,腳步沉重。
他需要答案。
為什麼他有力量,卻什麼都改變不了?
為什麼他殺了那麼多惡人,惡還在繼續滋生?
為什麼他拯救了那麼多人,他們還是在受苦?
為什麼這個世界如此絕望?
街道兩旁是舊書店,一家接一家,像是時間的墓地。
大部分店裡都是些普通的書——漫畫、小說、教科書。
但有一家不同。
「赤旗書店」
很老的店,門口的招牌都褪色了,紅色變成了暗紅,像是乾涸多年的血。
窗戶很臟,透過玻璃可以看到裡麵堆滿了書,從地板到天花板。
這種店,一般人不會進去。
但新二推門進去了。
---
店裡很暗,隻有一盞老式的白熾燈,光線昏黃。
書架直達天花板,搖搖欲墜,像是隨時會倒塌。
空氣中彌漫著舊書特有的黴味,還有一絲煙草的氣息。
老闆是個六十多歲的老人,頭發花白,臉上滿是皺紋。
他正在櫃台後麵打盹,戴著老花鏡,手裡還拿著一本書。
新二在書架間穿行。
這裡的書很特彆。
不是暢銷書。
不是娛樂讀物。
而是——
《資本論》、《國家與革命》、《實踐論》、《矛盾論》……
都是些在當今日本幾乎看不到的書。
危險的書。
被遺忘的書。
被封印的書。
然後,他看到了它。
在最角落的書架上,最下層,被其他書壓著。
紅色的封麵。
即使蒙著灰塵,紅色依然鮮豔,像乾涸的血,又像未燃的火。
《二十八畫生選集》
第一卷。
他的心跳突然加速。
他不知道為什麼。
隻是覺得,這本書……在召喚他。
他蹲下來,小心地把書抽出來。
封麵很舊,紙張已經泛黃,但儲存得很好。
他隨手翻開。
第一頁。
第一行。
“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鬥爭的首要問題。”
他的手在顫抖。
敵人……朋友……
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他隻是在殺惡人,在懲罰壞人,在保護弱者。
但誰是敵人?
黑道嗎?
不隻是黑道。
貪官嗎?
不隻是貪官。
那些冷漠的旁觀者嗎?
那些選擇沉默的人嗎?
還是——
整個係統?
他繼續讀下去。
“過去一切鬥爭成效甚少,其基本原因就是因為不能團結真正的朋友,以攻擊真正的敵人。”
團結……朋友……
山田、鈴木、佐藤……那些被欺負的孩子。
那些失業的父親、陪酒的母親。
那些在絕望中掙紮的人。
他們不是需要被拯救的物件。
他們是……可以團結的力量?
“我們的敵人是全世界最凶惡的敵人,我們的朋友遍天下。”
他翻到另一頁。
“槍杆子裡麵出政權。”
他愣住了。
這不就是他在做的嗎?
用暴力,用力量。
但下一句——
“但是,光有槍杆子還不夠。”
“還需要有正確的思想,需要有組織,需要有群眾。”
思想……
組織……
群眾……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些。
他隻是一個人在戰鬥。
一個人在殺戮。
一個人在改變世界。
但——
一個人能改變世界嗎?
他又翻了一頁。
“……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暴動……
推翻……
他的呼吸急促起來。
再翻一頁。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的手停住了。
盯著這七個字。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不是一團大火燒儘一切。
而是一顆火星,點燃更多的火星。
直到燎原。
不是一個英雄拯救世界。
而是無數個普通人,覺醒,團結,戰鬥。
直到改變世界。
“年輕人。”
老闆不知何時醒了,站在他身後,聲音沙啞。
“你在看什麼?”
他舉起手中的書,慢慢地,像是在舉起一麵旗幟。
老闆的眼睛亮了一下——那是一種突然被點燃的光。
然後黯淡下去——像是火焰被風吹滅。
“哦,那個啊。”
他苦笑。
“六十年代的遺物。”
“那時候,我們都讀這個。”
老闆走到窗邊,看著外麵熙熙攘攘的人群。
神保町的街道上,人來人往,都在低著頭,行色匆匆。
“全共鬥,赤軍,安保鬥爭……”他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懺悔,“我們真的相信能改變日本,改變世界。”
“我們佔領了東大,我們包圍了國會,我們以為革命就要成功了。”
“結果呢?”
他轉過身,看著新二。
臉上的皺紋像是刀刻的。
“淺間山莊。”
他說出這個名字時,聲音在顫抖。
“同誌相殘。十四個人死在自己人手裡——不不是死在敵人手裡,而是死在自己人手裡。”
“批判大會,肅清,清洗……我們變成了我們最痛恨的東西。”
“然後是大規模鎮壓。死的死,瘋的瘋,投降的投降。”
“而我……”
他看著自己的手,那雙布滿老繭和傷疤的手。
“開了這家店。”
“賣著沒人看的書。”
“像個活著的墓碑。”
“守著失敗的記憶,等死。”
空氣很安靜。
隻有外麵的車聲,很遙遠。
“你對這個有興趣?”
老闆的眼神很複雜——有希望,有警告,有恐懼,有期待。
新二沒有立即回答。
他在思考。
思考這本書。
思考老闆的話。
思考那些死去的人。
“年輕人,我勸你一句。”
老闆的聲音很低,像是在密謀。
“在這個國家,碰這個很危險。”
“不是六十年代了。”
“現在的日本,不需要鬥爭。”
“人們隻想要安穩。”
“哪怕是絕望的安穩,哪怕是緩慢死亡的安穩。”
“他們寧願在溫水裡慢慢被煮死,也不想跳出來。”
“因為跳出來……會很痛。”
「利匹亞先生。」
新二在心中呼喚。
「我在,孩子。」
溫暖的聲音響起,像是陽光穿透烏雲。
「我很迷茫。」
「說吧。」
「我有力量毀滅這個世界,但我不想成為終焉。」
「我可以殺死所有惡人,但惡還在繼續滋生。」
「我可以拯救所有人,但他們不想被拯救,甚至會恨我。」
「我該怎麼辦?我到底該怎麼辦?」
長久的沉默。
新二能感覺到利匹亞在思考。
然後——
「孩子,讓我告訴你一個光之星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我們的星球,也曾陷入黑暗。」
「壓迫、剝削、戰爭、毀滅……和你們的世界一模一樣。」
「然後出現了一個英雄。」
「他擁有無與倫比的力量,他一個人擊敗了所有邪惡,他建立了新的秩序,他讓光重新照耀大地。」
「所有人都崇拜他,歌頌他,把他當作神。」
「然後呢?」
「那個英雄死後……」
利匹亞的聲音變得悲傷。
「一切又變成了原來的樣子。」
「因為人們沒有改變。他們隻是習慣了被拯救,習慣了依賴,習慣了等待下一個英雄。」
「所以當那個英雄死後,新的壓迫者很快就出現了。」
「那光之星是如何真正獲得拯救的?」
「不是一個英雄拯救了我們。」
「是覺醒。」
「每一個人的覺醒。」
「當每一個被壓迫者都明白自己為何被壓迫。」
「當每一個人都知道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當每一個人都明白,改變不會從天而降,隻能靠自己爭取。」
「當大家團結起來——」
「光就誕生了。」
「不是超人的光。」
「是千千萬萬普通人彙聚而成的光。」
「你手中的那本書,雖然來自另一個星球、另一個時代,但它在講述同樣的真理。」
神永新二看著手中的書。
紅色的封麵在昏暗的燈光下,像是在發光。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火種。
不是做太陽,照亮一切,但太陽落山後一切又陷入黑暗。
而是做火種,點燃更多的火,讓每個人都成為光源。
“老闆。”
他抬起頭,聲音很平靜,但有種說不出的堅定。
“您說得對。”
“在這個國家,這很危險。”
老闆點點頭,眼中有一絲欣慰——至少這個年輕人聽進去了。
“但是——”
神永新二推了推眼鏡。
鏡片反射著昏黃的燈光。
“正因為危險,才更要去做。”
“正因為大家都放棄了,才更需要有人堅持。”
“正因為黑暗,才更需要光。”
“正因為絕望,才更需要希望。”
他看著老闆。
“您當年失敗了。”
“但失敗不代表錯誤。”
“隻是——時機未到,方法不對,或者僅僅是運氣不好。”
“曆史不是一條直線,是螺旋上升的。”
“每一次失敗,都是下一次成功的基礎。”
“現在——”
他舉起手中的書,像是舉起一把劍。
“讓我來試試。”
“用新的方法。”
“在新的時代。”
“吸取您那一代的教訓,避免您犯過的錯誤。”
老闆愣住了。
他盯著眼前的少年——明明那麼年輕,眼中卻有著不屬於這個年齡的東西。
是什麼?
是他們這一代人早就失去的東西。
希望。
不,不隻是希望。
是信念。
鋼鐵般不可動搖的信念。
恍惚間,他彷彿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那個相信可以改變世界的自己。
不,比那時的自己更堅定。
因為這個少年,眼中沒有天真,沒有盲目。
有的是清醒的理智,和燃燒的意誌。
這是一個經曆過絕望,依然選擇希望的人。
這是一個看透了黑暗,依然決定成為光的人。
“……2000日元。”
他終於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什麼?”
“書的價格。”
“2000日元。”
“買不買?”
神永新二笑了。
是這段時間以來,第一次真正的笑容。
“買。”
他掏出錢包。
“不過——”
他看著老闆。
“這裡還有其他的嗎?”
“全集。”
“所有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切·格瓦拉、葛蘭西、盧森堡、托洛茨基……所有關於鬥爭,關於組織的,關於鬥爭的。”
“都要。”
老闆愣了一下。
然後笑了。
苦澀,但欣慰。
像是看到了希望,又像是在送彆。
“小子。”
“你會死的。”
“也許吧。”
神永新二把書放進書包,動作很鄭重,像是在接過一麵旗幟。
“但至少——”
“我會活著死去。”
“而不是死著活著。”
老闆沉默了很久。
然後——
“樓上。”
“什麼?”
“樓上還有更多。”
他指了指天花板。
“六十年代的傳單,小冊子,地下刊物,宣傳手冊。”
“還有……”
他壓低聲音。
“武器。”
“武器?”
神永新二皺眉。
“不是槍。”
老闆搖頭。
“是更危險的武器。”
“思想的武器。”
“組織的方法,宣傳的技巧,地下工作的經驗,安全屋的建立,情報的收集,群眾的動員……”
他看著新二。
“如果你真的要走這條路。”
“至少要專業一點。”
“彆像我們當年那樣——”
他苦笑。
“犯幼稚病。”
走出書店時,夕陽正好。
神保町的街道染成一片金黃,像是被點燃了。
神永新二走在路上,書包裡裝著那些“危險”的書。
很重。
但很踏實。
回到學校的路上,他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麵孔。
便利店裡打工的學生,眼神疲憊。
天橋下乞討的流浪漢,曾經也是某個公司的職員。
公園裡發呆的中年人,剛剛被裁員,不敢回家。
他們都是被這個社會拋棄的人。
但他們也可以成為——
改變這個社會的人。
隻要有人告訴他們真相——誰是敵人,誰是朋友。
隻要有人組織他們——讓散沙凝聚成拳頭。
隻要有人點燃那第一顆火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輕聲念著,腳步加快。
還有很多書要讀。
還有很多人要見。
還有很多事要做。
總要有人開始。
就從這裡。
就從現在。
就從——
一個戴著眼鏡的普通高中生開始。
夜晚十點。
新二的公寓。
桌上攤開著剛買的書,紅色的封麵在台燈下泛著光,像是在呼吸。
薰在嬰兒床裡安睡,小手握成拳頭,呼吸均勻而平靜。
神永新二泡了杯咖啡,坐下來。
開始讀。
一頁,兩頁,三頁……
……需要軍隊,需要統一戰線。“
組織,先鋒隊,思想的載體。
軍隊——力量,武裝,保衛的手段。
統一戰線——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
“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
不是高高在上地指揮。
而是深入群眾,瞭解他們的痛苦,表達他們的訴求,然後再回到群眾中去,組織他們,動員他們。
“敢於鬥爭,敢於勝利。”
不是等待。
不是祈禱。
是戰鬥。
淩晨三點。
他合上書,站起身,走到窗前。
東京的夜景在眼前展開——霓虹閃爍,車水馬龍,一座不夜城,一座永不睡眠的城市。
但他看到的不是繁華。
是千萬個人,在便利店打工到深夜,為了幾千日元的時薪出賣健康。
是千萬個人的母親,在俱樂部陪笑,在酒精和香煙中出賣尊嚴。
是千萬個人,在憤怒中迷失方向,不知道該恨誰,該怎麼辦。
是千萬個人,在絕望中麻木,選擇放棄,選擇接受。
他們都是柴火。
乾燥的柴火。
堆積如山的柴火。
隻等一顆火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他輕聲念著,手按在窗玻璃上。
玻璃很冷,但他的手很熱。
明天,他會回到學校。
回到那個壓抑的教室。
但不是作為一個旁觀者。
而是作為一顆火種。
他會開始組織。
從最被欺負的學生開始。
從最絕望的人開始。
教他們看清敵人。
教他們團結起來。
教他們,改變不會從天而降。
隻能靠自己爭取。
這會很難。
這會很危險。
這會很漫長。
但——
總要有人開始。
總要有人點燃第一顆火星。
窗外,東京的燈火閃爍。
像是無數顆星星。
等待被點燃。
等待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