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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A永恒的幸福與變革的明天 第27章 大提琴所要表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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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京,六月末

櫻花已經腐爛。

粉色的屍體堵塞著下水道,在春雨中發酵。

這就是東京的六月。

泡沫破裂後的第十二個六月。

晨光社活動室

下午三點

“他沒來。”

“三天了。”

“上次見他還是數學課後,他說要早退。”

“早退。”

田中冷笑了一聲:

“這年頭,‘早退’意味著什麼,大家都知道吧?”

沒人回答。

因為每個人都知道。

“有事要早退”通常意味著:

父親失業了

母親病倒了

家裡斷電了

房東來催租了

或者更糟。

渡邊坐在窗邊,一直盯著窗外。

街道上,上班族們像螞蟻一樣爬行。

黑色的西裝,黑色的公文包,黑色的表情。

偶爾有人抬頭,眼神空洞得像死魚,然後繼續向前。

“像死人。”

渡邊突然說。

“什麼?”

“他們。”

他指著窗外:

“都像死人,隻是還沒倒下而已。”

神永新二合上了手中的書。

今天是加繆的《局外人》。

書頁上有一句話被鉛筆輕輕劃過:

“今天,媽媽死了,也許是昨天,我不知道。”

“去看看吧。”

練馬區。

如果說丸之內是東京的心臟,那麼練馬就是它壞死的腳趾。

齊藤家在一棟建於1973年的公寓裡。

門上貼滿了催繳通知:

電費:拖欠兩個月,即將停止供電

水費:最後警告

煤氣費:已停止供應

山田深吸一口氣。

敲門。

咚、咚、咚。

回聲在空蕩的走廊裡回蕩,然後被寂靜吞噬。

沒有回應。

再敲。

咚、咚、咚。

這次更用力。

還是沒有。

山田和美香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不安。

“不會是……”

美香沒有說完,但大家都明白。

在這種地方,在這種情況下,“沒有回應”通常意味著兩種可能:

沒人在家

有人在家,但已經不會回應了

第三次敲門。

這次,門開了一條縫。

防盜鏈還掛著。

齊藤的臉出現在縫隙中。

山田差點沒認出他。

“山田君,美香前輩你們怎麼來了。”

“我們……我們來看你。”

齊藤盯著他們看了很久。

久到讓人不安。

久到讓人想逃跑。

然後,他解開了防盜鏈。

哢噠。

門開了。

地獄的景象展現在他們麵前。

客廳一片狼藉。

不是普通的淩亂。

是那種……放棄抵抗後的狼藉。

碎掉的相框散落一地。

照片被撕碎,但還能拚湊出曾經的模樣:

一家三口在遊樂園。

齊藤還是個孩子,坐在父親肩上,笑得很燦爛。

母親在旁邊,手裡拿著,也在笑。

背景是摩天輪。

報紙堆積如山。

全是壞訊息:

“失業率創新高”

“中年自殺潮愈演愈烈”

“經濟複蘇遙遙無期”

“大企業宣佈新一輪裁員”

“政府呼籲國民共渡難關”

“專家稱:這是市場的自我調節”

市場的自我調節。

多麼優雅的說法。

就像說“他自然死亡”,而不是說“他被餓死了”。

電視開著,但沒有聲音。

螢幕上,某個經濟學家正在演播室裡談論“結構性改革的必要性”。

嘴巴一張一合,一張一合。

像一條離水的魚。

字幕在滾動:

“犧牲是不可避免的”

“陣痛期過後就是新生”

“這是為了國家的未來”

誰的犧牲?

誰的陣痛?

誰的未來?

他不會說。

因為他的未來從來沒有陣痛過。

角落裡,齊藤的母親蜷縮在被爐裡。

她的眼睛睜著,但什麼都沒有看。

隻是盯著虛空,像是在看什麼隻有她能看見的東西。

嘴裡念念有詞,聲音細微得像蟲鳴:

“他說會找到工作的……”

“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說……”

“他說……”

“他說……”

無限迴圈。

美香走過去,蹲下身:

“伯母……”

沒有反應。

“伯母,我是齊藤君的同學……”

還是沒有反應。

那雙眼睛看著她,但沒有焦點。

像是看著一塊透明的玻璃。

“她從那天開始就這樣了。”

齊藤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他站在那裡,雙手垂在身體兩側,像個提線木偶失去了操控者。

“從警察來的那天開始。”

“她就……”

“她就不是我媽媽了。”

“我父親。”

“晚上十一點四十三分,中央線,新宿站,他選擇了快車。”

“司機說,刹車來不及了。”

“撞擊時速度是八十公裡,屍體……不,遺體……”

他糾正了自己的用詞:

“遺體被拖行了二十三米。”

“整理的時候……”

他的聲音終於有了波動:

“整理的時候,他們說……很難認……”

說不下去了。

長久的沉默。

隻有牆上的鐘在滴答滴答地走。

“他們裝了藍色led燈。”

齊藤突然又開口:

“在所有的月台上,據說藍光能夠安撫想要輕生的人,可以降低自殺率。”

“但對我父親沒用。”

“五十一歲的技術員,在公司工作了二十三年零七個月。”

“‘人力資源優化’,他們是這麼說的。”

“五十歲以上的員工,清理掉百分之八十。”

“他試過的。”

齊藤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急,像要證明什麼,像要為父親辯護:

“真的試過!每天早上五點起床,穿上西裝,然後去職業介紹所。”

“‘您的經驗確實豐富,但我們需要更有活力的員工。’”

“‘抱歉,目前沒有合適的職位。’”

“‘請理解,這是市場的選擇。’”

“最後一個早上。”

齊藤的眼睛發紅:

“他還對我說‘今天一定會有好訊息的’。”

“還給我做了便當,我最喜歡的。雖然雞蛋已經不太新鮮了,但他還是很用心地做………”

“還放了一張小紙條,用圓珠筆寫的:‘加油,爸爸也在努力’。”

“然後呢?”

山田問,聲音很輕。

“然後晚上十一點五十七分,警察來了。”

齊藤指了指桌上的一個紙袋:

“這是他的遺物。”

“一個錢包,裡麵有三百二十日元。”

“一張過期的月票。”

“一盒安眠藥。”

“還有……”

他拿出一張皺巴巴的紙。

被血浸過,字跡已經模糊不清。

但還是能辨認出三個字:

對不起

房間裡的沉默像實體一樣壓迫著每個人。

呼吸都變得困難。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麼嗎?”

齊藤突然說,聲音裡有種扭曲的愉悅:

“鐵路公司寄來了賬單。”

“‘人身事故’造成的延誤,電車停運,影響了三萬名乘客的出行。”

“要家屬賠償。”

“七百萬日元。”

他看著所有人,眼神像在看什麼荒誕的笑話:

“他們殺了他,然後要我們付錢。”

“這就是日本。”

“這就是……”

他的笑容崩潰了:

“這就是這個該死的世界。”

訊息傳回來時,憤怒像瘟疫一樣傳染。

“操他媽的!”

渡邊的拳頭砸在桌上。

“那些坐在玻璃塔頂層的混蛋!”

“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他們知道自己是殺人犯嗎?”

“不。”

田中冷笑,聲音裡全是嘲諷:

“在他們眼裡,這隻是excel表格裡的數字。”

“刪除五十行資料,利潤率提升百分之三,股價上漲兩個點。”

“至於那些被刪除的‘資料’曾經是活生生的人?”

“who

gives

a

**?”

“我們必須做點什麼。”

山田站起來,手撐在桌上:

“我們不能就這樣……就這樣看著他們……”

“做什麼?”

有人反問:

“寫請願書?聯名抗議?找媒體曝光?”

“醒醒吧,誰會在乎一群高中生的憤怒?”

“那就讓他們不得不在乎!”

渡邊的眼中燃燒著什麼危險的東西:

“去他們總部,讓所有人都看到!!”

“看到什麼?”

一個平靜的聲音切入。

所有人轉頭。

神永新二站在門口。

逆光讓他的身影顯得格外深沉,看不清表情。

隻能看到那副金絲眼鏡反射的光。

“看到我們的憤怒?”

他走進來:

“看到我們的無力?”

“還是……”

他環視所有人:

“看到我們的天真?”

“你什麼意思?”

“你不支援我們?”

神永新二在椅子上坐下,慢條斯理地擦著眼鏡:

“我隻是在問一個問題。”

他把眼鏡戴回去:

“你們想要什麼?正義?”

“那麼,什麼是正義?”

“讓凶手償命?”

“好,凶手是誰?”

“是下達裁員命令的社長?”

“他會說這是董事會的決定。”

“是董事會?”

“他們會說這是股東的要求。”

“是股東?”

“他們會說這是市場的規律。”

“那市場呢?”

神永新二站起來,走到窗邊:

“市場是什麼?”

“是你,是我,是所有人。”

“我們每個人都是凶手,也都是受害者。”

“在這個巨大的絞肉機裡,我們一邊被絞碎,一邊轉動把手。”

“所以我們什麼都不做?”

美香問道:

“就這樣……算了?”

神永新二看著她,然後看向所有人:

“不。”

“我們去。”

“什麼?”渡邊愣住了。

“去抗議。”

“去那些玻璃幕牆下,去舉起你們的標語,去喊出你們的憤怒。”

“你會支援我們?”渡邊試探地問。

“我不是支援你們。”

“我是陪你們去見證。”

“見證什麼?”

“見證這個世界如何無視痛苦。”

“見證那些西裝革履的人如何從你們身邊走過,像你們是空氣一樣。”

“見證如何用‘擾亂秩序’的名義把你們帶走。”

“見證你們的理想主義死去的樣子。”

“你!!!”

渡邊想發怒,但被新二打斷:

“然後呢?”

“理想死了之後呢?”

“是放棄,還是……”

他看著所有人的眼睛:

“學會用這個世界的規則來戰鬥?”

他拿起書包:

“走吧。”

“去對著那些玻璃幕牆呐喊。”

“雖然聲音會被反彈回來,割傷你們自己的喉嚨。”

“但至少……”

他走向門口:

“你們試過了。”

丸之內。

玻璃和鋼鐵構成的森林。

每一棟樓都像一把指向天空的劍,切割著雲層,也切割著人的渺小。

下午兩點三十分。

陽光刺眼得讓人睜不開眼。

學生們站在其中一棟樓下。

他們看起來如此格格不入。

在這個每平方米價值千萬日元的地方,

在這些年薪千萬的精英中間,

他們像是誤入屠宰場的羔羊。

手寫的標語在風中飄搖:

“人不是數字!”

“誰為齊藤先生負責?”

“停止經濟暴力!”

“我們要求真相!”

“請聽我們說!”

山田對著人流大喊:

“齊藤先生死了!他不是數字!他有名字!他是父親,是丈夫,是人!”

他的聲音被城市的噪音撕碎。

汽車的引擎聲。

地鐵的轟鳴聲。

施工的電鑽聲。

廣告牌的電子音。

這座城市有一千種聲音,唯獨聽不見人的呼喊。

“每天都有人在死去!不是病死,不是老死,是被殺死!”

“你們看不見嗎?”

“你們感覺不到嗎?”

上班族們低頭快步走過,彷彿學生們是透明的。

偶爾有人抬頭瞥一眼,然後繼續趕路。

腳步聲。

此起彼伏的腳步聲。

哢噠、哢噠、哢噠……

沒有人停下。

沒有人詢問。

沒有人……在乎。

有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停下了。

希望在學生們眼中閃現。

然後那個人掏出手機,對著他們拍了張照。

“現在的年輕人真是吃飽了撐的。”

他對旁邊的同事說:

“不好好讀書,跑出來搞這些有的沒的。”

“就是啊。”同事附和,“被開除是自己能力不行,怪誰呢?”

“這年頭,弱者就該被淘汰。”

“自然法則嘛。”

他們走了。

留下的隻有笑聲。

一個小時過去了。

喊破了喉嚨,沒有任何回應。

傳單像秋天的落葉,散落一地,被人踩過,被風吹走。

這時,大樓的玻璃門開了。

一個年輕人走出來。

深藍色西裝,完美的發型,職業的微笑。

胸牌上寫著:公關部。

“各位同學。”

他的聲音經過訓練,恰到好處的溫和,恰到好處的關切:

“我理解各位的心情。敝公司對齊藤先生的不幸深表遺憾。”

“但請理解,企業重組是基於市場環境的理性決策。”

“我們完全按照勞動法規定,支付了所有法定補償。”

“如果齊藤先生的家屬有任何困難,可以通過正規渠道。”

“去你媽的正規渠道!”

渡邊衝上前,被兩個保安攔住。

年輕人的微笑沒有絲毫波動。

就像他臉上戴著麵具。

“我理解您的情緒。”

他還是那麼溫和。

笛聲響起。

三輛車停在路邊。

車門開啟。

六個人走下來。

“非法集會。”

領頭的麵無表情:

“擾亂公共秩序。請配合調查。”

“我們隻是在表達。”

山田試圖解釋。

“表達要通過合法途徑。”

“要麼現在解散,要麼跟我們走。”

學生們麵麵相覷。

神永新二一直沒有說話。

他的眼神很複雜。

美香看向他,希望他說點什麼。

但他隻是輕輕搖了搖頭。

“我們跟你們走。”

渡邊大聲說:

“但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

領頭的冷笑:

“這不是你說了算的。”

治安局。

一個小時後。

“你們可以走了。”

“都是誤會,剛才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們走出拘留室。

走廊裡,神永新二靠在牆上,手裡拿著一杯自動販賣機的咖啡。

“走吧。”

他說。

沒有多餘的話。

回到活動室。

沒有人說話。

失敗的重量壓在每個人心上,讓人窒息。

門關上後,沉默持續了很久。

最後,是田中打破了沉默:

“我早就說過。”

他的聲音很低,但每個字都像釘子:

“我早就說過,這沒用。”

“和他們對抗?我們憑什麼?”

“我們隻是學生,手無寸鐵。”

“他們有錢,有權,有警察,有法律。”

“我們有什麼?”

“有熱情?”

他冷笑:

“熱情能當飯吃嗎?”

山田想反駁,但說不出話。

因為田中說的都是事實。

“也許……”

一個一年級的女生小聲說:

“也許我們應該……更現實一點。”

“什麼意思?”美香皺眉。

“我是說……”

女生的聲音更小了:

“我們可以……幫助齊藤君他們。”

“但不要去對抗那些……那些大公司。”

“我們鬥不過的。”

“對。”

另一個人附和:

“我們可以做一些……安全的事。”

“幫助同學,搞活動,辦講座。”

“但不要……不要再去抗議了。”

“太危險了。”

美香難以置信地看著他們:

“你們聽聽自己在說什麼?”

“我們在說實話。”

田中直視她:

“美香前輩,我們不是懦夫。”

“但我們也不是傻子。”

“今天我們隻是被拘留。”

“下次呢?”

“被起訴?被開除?被記錄在案,影響一輩子?”

“我們的父母呢?”

“他們會怎麼想?”

“他們會因為我們‘正義’,就不擔心嗎?”

“所以你的意思是!!!”

山田的聲音在顫抖:

“我們就什麼都不做?”

“就看著齊藤的父親白死?”

“就接受這個世界的規則?”

“不是什麼都不做。”

田中搖頭:

“是做我們能做的事。”

“幫助齊藤家,這個我們可以做。”

“但對抗大公司?”

“對不起,我做不到。”

“我還要考大學,我還有家人,我還有未來。”

“我不能為了‘正義’,把這些都賭上。”

“懦夫!”

一個聲音突然爆發。

所有人轉頭。

渡邊站起來,臉漲得通紅:

“你們都是懦夫!”

“就是因為這種想法!”

“就是因為所有人都在‘現實’!”

“所以這個世界才會這麼爛!”

“渡邊君……”美香想勸。

“不!”

渡邊打斷她:

“我今天纔看清楚。”

“我們太溫和了。”

“太理性了。”

“太‘合法’了。”

“我們舉著標語,文明地抗議,禮貌地表達。”

“然後呢?”

“被無視,被驅散,被關進拘留室。”

“為什麼?”

他的眼睛燃燒著某種危險的光:

“因為我們不夠激進。”

“我們應該佔領他們的大樓。”

“應該阻斷他們的交通。”

“應該讓他們付出代價,真正的代價。”

“渡邊,你瘋了嗎?”

田中站起來:

“佔領大樓?阻斷交通?”

“你知道那是什麼後果嗎?”

“那不是抗議,那是犯罪!”

“犯罪?”

渡邊冷笑:

“裁員導致自殺,就不是犯罪?”

“把人當數字,就不是犯罪?”

“這個世界每天都在殺人。”

“但因為它‘合法’,所以就不算犯罪?”

“那我寧可做罪犯!”

“夠了!”

美香大喊:

“你們聽聽自己在說什麼!”

她看著田中:

“我們不能因為害怕就放棄。”

然後看著渡邊:

“但我們也不能因為憤怒就失控。”

“那你說怎麼辦?”

渡邊質問:

“繼續這樣?繼續被無視?”

美香啞口無言。

因為她也不知道。

不知道答案。

不知道出路。

隻知道今天的失敗,太痛了。

活動室陷入了一種可怕的分裂:

一邊是田中為代表的“現實派”。

他們害怕了。

害怕風險,害怕後果,害怕失去未來。

他們想要退縮到安全的範圍內。

做“力所能及”的事。

不去挑戰強大的敵人。

另一邊是渡邊為代表的“激進派”。

他們憤怒了。

憤怒於無力,憤怒於失敗,憤怒於這個世界。

他們想要更激烈的行動。

想要用暴力對抗暴力。

想要“不擇手段”。

中間的人。

山田、美香、還有其他大部分成員。

不知道該站在哪邊。

“為什麼?”

“為什麼沒人在乎?”

“為什麼這個世界可以這麼冷血?”

“為什麼……”

“為什麼善良的人要死,而惡人卻活得那麼好?”

“因為這就是規則。”

神永新二的聲音從暗處傳來。

他一直坐在那裡,像一個影子。

“冷漠是最經濟的選擇。”

“同情需要成本,而漠不關心,什麼都不需要付出。”

“你早就知道會這樣,對嗎?”

有人站起來,指著他,聲音中帶著憤怒和背叛:

“你有錢,有勢力,你明明可以!!!”

“可以什麼?”

神永新二緩緩站起來,走到燈光下。

他摘下眼鏡,露出疲憊的眼睛:

“買下那家公司?”

“讓齊藤的父親複活?”

“還是……”

他環視所有人:

“推翻這個把人變成商品的體係?”

“如果真的這麼簡單……”

“這個世界就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了。”

“那我們到底在做什麼?”

“如果什麼都改變不了,我們的存在有什麼意義?”

神永新二沉默了很久。

久到讓人以為他不會回答。

“齊藤君還活著。”

他終於開口:

“他的母親還活著。”

“抗議失敗了,憤怒沒用,正義缺席了。”

“但他們還活著。”

他看向所有人:

“我們去陪他們度過今晚。”

東京籠罩在一種灰色中。

齊藤家門外,搬家公司的卡車已經到了。

房東要求他們搬走,沒有商量的餘地。

晨光社的成員,帶著紙箱和塑料袋。

沒有人說話,但都來了。

屋內比昨天更混亂。

齊藤的母親還是坐在角落,懷裡抱著一個相框。

她一直盯著照片,嘴唇微微顫動,但沒有聲音。

齊藤在整理父親的遺物。

一件西裝。

一雙皮鞋。

一個公文包。

還有個茶杯。

淡藍色,印著樸素的花紋。

超市裡一百日元三個的那種。

神永新二第一個走進去。

他戴上工作手套,開始分類。

沒有指揮,沒有安排,隻是默默地做。

其他人跟著加入。

啪。

一聲脆響。

所有人都停下了。

一隻茶杯掉在地上,碎了。

那隻淡藍色的茶杯。

“爸爸的……”

齊藤跪下來,手指顫抖地去撿碎片:

“爸爸每天早上都用這個杯子……喝咖啡……速溶的,最便宜的那種……但他總是說‘這樣就很好了’……”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急:

“這是我……這是我小學的時候……用零花錢買的……父親節禮物……”

“我存了三個月……每天省下買糖果的錢……”

“那天,我看到爸爸的表情……”

他的眼淚掉在碎片上:

“他笑得……笑得那麼開心……”

“買個新的吧。”

山田說:

“一模一樣的,超市裡有。”

“不一樣。”

“這個杯子……爸爸用了十二年……”

“每天早上……他總是說‘謝謝小齊的杯子’……”

“就算我已經上高中了……他還是……”

搬家工人不耐煩了:

“快點,我們趕時間。碎了就碎了,掃掉就是。”

他拿起掃帚。

“等等。”

神永新二蹲下身。

開始撿碎片。

一片,一片,又一片。

連最細小的碎屑都不放過。

“乾什麼呢?”

搬家工人皺眉:

“碎成這樣,黏都黏不起來。”

神永新二沒有理他。

他用報紙把碎片仔細包好,放進自己的包裡。

足立區。

一棟1960年代的木造公寓,牆壁薄得能聽見鄰居的呼吸。

沒有電梯,樓梯陡得像懸崖。

四樓。

對於齊藤那精神恍惚的母親來說,每一級台階都是煎熬。

大家輪流扶著她,一步一步地爬。

她的體重很輕,輕得嚇人。

像是一具空殼。

房間很小。

十二平米。

廚房、臥室、客廳合為一體。

唯一的窗戶對著另一棟樓的牆壁,永遠照不進陽光。

“對不起。”

齊藤一遍遍地說:

“麻煩大家了……真的對不起……”

“彆說傻話。”

美香擦著汗,努力笑著:

“我們是朋友啊。”

神永新二在狹小的廚房裡忙碌。

他總是能用最簡單的食材做出溫暖的食物。

不是美味,是溫暖。

那種能夠提醒人“你還活著”的溫暖。

味噌湯、白米飯、煎蛋、醃菜。

簡單得不能再簡單。

但熱氣騰騰。

齊藤的母親看著麵前的食物,眼神漸漸有了焦距。

“謝謝。”

她說。

聲音很小,像是很久沒有說話:

“謝謝你們……謝謝……”

然後她開始哭。

眼淚流進味噌湯裡,讓原本就很淡的湯變得更淡。

大家默默地吃著。

沒有人說話。

因為不知道該說什麼。

飯後。

美香在洗碗。

她看見新二坐在角落。

他麵前攤著那些碎片。

十七片大的,無數片小的。

還有一管強力膠,一把鑷子,一把小刀。

“你在做什麼?”

美香走過去。

“修。”

新二沒有抬頭。

“修?”

美香覺得荒謬:

“這怎麼可能修好?碎成這樣。”

“是啊。”

神永新二拿起一片碎片,對著昏黃的燈光:

“碎成這樣……”

“就像這個世界。”

他開始尋找能夠拚接的部分。

“這樣做有意義嗎?”

美香坐下來,看著他:

“就算你把它粘起來,也不能用了。”

“裂縫永遠都在。”

“它再也不是原來的杯子了。”

“是的。”

“再也不是原來的了。”

“就像齊藤再也不會有父親了。”

“就像他母親再也不會是原來的她了。”

他抬起頭,眼鏡後的眼睛異常明亮:

“但那又怎樣?”

“什麼?”

“破碎的東西,就沒有價值了嗎?”

“有裂痕的人生,就不值得繼續了嗎?”

“如果是這樣,那這個世界上還有誰是完整的?”

美香說不出話。

其他人也圍過來,默默地看著。

神永新二像一個偏執的匠人,一片一片地拚接。

有些地方對不上,他就用刀子輕輕地磨。

有些碎片太小,他就用鑷子夾著,小心地放置。

一個小時。

兩個小時。

三個小時。

夜深了。

齊藤坐在旁邊,一直看著新二。

“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麼做?”

神永新二沒有回答,隻是繼續工作。

又過了一個小時。

最後一片碎片歸位。

他放下鑷子,活動了一下手指。

茶杯立在那裡。

不,不能說是“立”。

它看起來搖搖欲墜,隨時可能再次崩塌。

裂紋密佈,像一張蛛網,又像一幅地圖。

記錄著它曾經破碎的地理。

透過燈光,那些裂縫閃著奇異的光芒。

“完成了。”

齊藤伸出手,顫抖地接過茶杯。

“它還是壞的。”

齊藤說。

“是的。”

“永遠都不能用了。”

“是的。”

“但是……”

齊藤的眼淚掉在杯子上,沿著裂縫流淌:

“但是它還在。”

“爸爸的杯子還在。”

神永新二站起來,看著齊藤:

“對。”

“它還在。”

“為什麼?”

齊藤的母親不知什麼時候醒了。

她看著新二,眼神第一次有了焦點:

“您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們……我們什麼都不能給您……”

神永新二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他說:

“因為有人曾經告訴我。”

“保持一點人性。”

“哪怕隻是一點點。”

“哪怕這份人性毫無用處,改變不了任何事。”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

“這是我朋友的公司,他們需要一個會計助理,不需要經驗,可以培訓,工作地點離這裡三站地鐵。”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

“不用謝我。”

神永新二打斷她:

“這不是施捨,您如果去工作,是幫了我朋友的忙。”

他轉向齊藤:

“至於你,什麼時候想回學校,就回來,不急,先陪陪你母親。”

“功課不用擔心,我們會幫你補。”

“謝謝……”

齊藤哽咽:

“真的……謝謝……”

新二搖搖頭:

“活下去就是最好的感謝。”

……………………………………………

東都精密總部

神永新二站在自己辦公室的落地窗前。

整個東京在腳下展開,像一塊鑲滿led的電路板。

美麗,但冰冷。

電話響了。

“社長,關於那家公司的資料已經準備好了。”

美咲的聲音傳來:

“隨時可以啟動收購。”

“市值多少?”

“四百三十億日元。但如果我們現在出手,打壓股價後,三百五十億可以拿下。”

“明天宣佈收購意向。”

“收購後,所有五十歲以上的被裁員工,全部返聘。”

“工資按原標準的百分之一百二十。”

他結束通話電話。

給高橋發了條資訊:

【安排最好的心理醫生,但要自然些,不要讓齊藤家察覺,可以用社羣健康檢查的名義。】

回複很快:

【明白。】

他放下手機,看著窗外的城市。

窗外,東京的淩晨依然喧囂。

某處,有人正在趕末班電車回家。

某處,有人正在便利店買明天的早餐。

某處,有人正站在月台邊緣,思考是否要跳下去。

某處,齊藤抱著那個滿是裂痕的杯子入眠。

“沒有救世主。”

神永新二喃喃自語:

“隻有人,掙紮著活在這個世界。”

………………………………………………………………………………………………

尾聲

神永新二回到公寓。

客廳裡很暗。

隻有夜燈微弱的光,在牆上投下柔和的影子。

他解開領帶,準備回房間。

“爸爸?”

一個小小的聲音。

從黑暗中傳來。

神永新二的身體僵住了。

他慢慢轉過身。

薰坐在沙發上。

小小的身影蜷縮在沙發角落,抱著一個抱枕。

“薰?”

神永新二走過去,聲音儘量放輕:

“怎麼還沒睡?”

薰抬起頭。

“我睡不著。”

神永新二在他旁邊坐下,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不燙,沒有發燒。

“做噩夢了?”

“不是……”

薰搖搖頭:

“我就是……睡不著。”

神永新二看著他。

“想喝牛奶嗎?”

薰點點頭。

神永新二開啟冰箱,拿出牛奶。

倒進小鍋裡,開小火慢慢加熱。

他站在爐火前,看著牛奶表麵緩緩升起的熱氣。

“爸爸。”

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嗯?”

“你是不是很累?”

神永新二的手頓了一下。

牛奶開始冒泡,他關掉火,倒進杯子裡。

遞給薰。

“還好。”

薰捧著杯子,小口小口地喝。

眼睛一直看著新二。

“薰。”

神永新二突然說:

“想聽大提琴嗎?”

薰的眼睛亮了:

“想!”

神永新二走到牆角,取下掛著的琴盒。

他開啟盒子。

哢噠。

大提琴靜靜地躺在裡麵。

神永新二伸手,指尖觸碰到琴絃,發出輕微的“嗡”聲。

他坐下,調整琴絃。

手指撥動,耳朵傾聽。

擰緊,放鬆,再擰緊。

“要拉什麼?”

神永新二想了想:

“巴赫。”

“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第一號,前奏曲。”

弓拉過琴絃。

第一個音符響起。

低沉,緩慢,像是從地底深處傳來。

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旋律開始流淌。

不是流暢的流淌。

而是……掙紮著的流淌。

像是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裡,想要說出來,但說不出來。

隻能通過這些音符,一點一點地泄露。

神永新二閉著眼睛。

手指在琴絃上移動,沒有任何失誤。

但又有某種……痛苦。

每一個音符都像是在割肉。

每一次拉弓都像是在放血。

薰靜靜地聽著。

小手握著杯子,眼睛盯著新二。

他能感覺到。

那個聲音裡有什麼。

不隻是音樂。

是某種更深的東西。

像是……哭泣。

但又不完全是哭泣。

是某種更複雜的情緒。

悲傷、憤怒、絕望、溫柔、希望……

所有這些,混合在一起,通過琴絃傳遞出來。

曲子進入中段。

旋律變得更加激烈。

弓在琴絃上飛舞,像是要把琴絃割斷。

神永新二的身體微微前傾,額頭上滲出汗水。

不是因為技巧困難。

而是因為……太用力了。

用力把那些情緒壓進琴絃裡。

用力不讓自己崩潰。

用力……

然後,旋律又慢下來。

變得溫柔,變得輕柔。

像是在撫慰什麼。

像是在原諒什麼。

像是在說:“沒事的,會好起來的。”

最後一個音符。

悠長,綿延,漸漸消失在空氣中。

神永新二睜開眼睛。

“爸爸。”

薰輕聲問,聲音很認真:

“大提琴在說什麼?”

神永新二愣了一下:

“什麼?”

“你拉琴的時候,”

薰放下杯子,眼睛很亮:

“感覺大提琴在說話。”

“它在說什麼?”

神永新二看著薰。

“想學嗎?”

“想!”

薰用力點頭,眼睛更亮了。

“首先,要這樣握弓……”

神永新二握住薰的手,把琴弓放在他手裡:

“拇指在這裡,其他手指……對,放鬆,不要太緊……”

神永薰很認真地學。

小小的手指握著琴弓,雖然姿勢還不對,但很努力。

“然後,弓要這樣拉……”

新二握著薰的手,慢慢拉動琴弓。

琴絃發出聲音。

不好聽。

像是某種動物的叫聲。

但薰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我拉出聲音了!”

“嗯。”

薰繼續嘗試,一次,兩次,三次……

每一次都拉得更穩一點。

然後,他突然停下,抬起頭:

“爸爸,”

他又問了一遍,這次更認真:

“大提琴在說什麼?”

“為什麼要拉大提琴?”

碇真嗣的手還握著薰的手,但動作停住了。

腦海中,一個畫麵浮現出來。

很久很久以前。

一個房間。

一個小男孩拉著兒童大提琴。

問同樣的問題。

那個男人。

碇源堂。

他的父親。

那是在唯還活著的時候。

那是在一切還沒有破碎的時候。

“爸爸,為什麼要學大提琴?”

碇源堂沉默了一會兒:“因為……音樂可以表達語言無法表達的東西。”

“那爸爸想表達什麼?”

碇源堂看著兒子天真的眼睛,輕聲說:“愛。”

“愛?”

碇源堂點頭:

“對這個世界的愛,對家人的愛,對生命的愛。”

“音樂是人類創造的最美的東西,因為它純粹地表達情感,不需要語言,不需要解釋。”

“隻需要……”

他拉了一個音符:

“感受。”

那時候的真嗣還不懂。

但他記住了那個畫麵。

記住了……那個還有愛的時刻。

但後來。

2004年。

唯死了。

在那場“實驗”中。

然後,那個男人也變了。

琴絃斷了,再也沒有拉過。

愛也死了。

他把真嗣送走。

像丟掉一件不需要的物品。

“爸爸不要我了嗎?”

碇源堂沒有回答。

隻是轉身離開。

留下碇真嗣站在那裡。

“爸爸?”

薰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

他看著薰說:

“大提琴在表達愛。”

“愛?”

薰歪著頭。

“嗯。”

碇真嗣點頭:

“對這個世界的愛。”

“雖然這個世界有很多痛苦,很多破碎,很多不公平,但隻要還有愛就值得繼續。”

薰歪著頭想了想。

然後,他撲進新二懷裡。

“薰最愛爸爸了。”

碇真嗣愣住了。

整個人僵在那裡。

然後,他慢慢地抱住了薰。

“我也愛你,薰。”

他們就這樣抱了很久。

久到他能聽見薰的心跳聲。

“去睡吧。”

“很晚了。”

“嗯!”

薰乖乖地從他懷裡爬出來。

走到門口,他回頭:

“爸爸,你也要早點睡。”

“好。”

薰走後。

碇真嗣獨自坐在黑暗中。

大提琴靜靜地立在旁邊。

他看著它,想起了很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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