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蕪勝春 偷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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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嚐嚐新鮮的秋月梨,清甜多汁。
”雲栽姑姑將盛著梨的雕花盤遞給春娘,又將沈惜卉手中的掃把輕輕拿過,“掃落葉的活我來就行了,郡主快嚐嚐,等會兒教習嬤嬤便來了。
”盤中的秋月梨已去皮切好,像幾瓣勻稱的月牙。
沈惜卉拈起一瓣放入口中,果肉飽滿水潤,清冽甘甜的汁水在唇齒間迸濺開來,清爽之餘卻又不帶寒意。
看著從琉璃軒外飄進院內的銀杏葉,沈惜卉不禁感歎,這日子短得如宮裡的秋一般,一晃眼就過去了,不知不覺,已是她在琉璃軒的第五個秋天。
春娘看著沈惜卉,竟發覺這小丫頭個子長了不少,出落得也越發標誌,隻是日日伴著,在她眼裡總還是孩子。
教習嬤嬤剛到琉璃軒門外,便忍不住停下腳步,將目光全然落於沈惜卉,她一身楓赤與栗金相間的裙襦,彷彿融於這秋光之中。
眼前這位妙齡少女比軒中的秋菊還要明媚。
鼻梁纖巧挺秀,圓潤微翹的鼻頭添了幾分稚氣,那一雙形如杏核的雙眼清亮亮的,透著毫無遮攔的純真,兩頰雖餘些嬰兒肥,可下頜線條已悄然勾勒出令人豔羨的清麗輪廓。
“郡主萬安!郡主的容貌出挑得隻見一次便令人念念不忘呢!”教習嬤嬤滿口誇讚,心裡想著這個被傳隻愛玩鬨的小姑娘,生得真是好看。
“嬤嬤好,多謝嬤嬤誇獎,惜卉不敢當。
”不僅言語柔和,行禮也十分規矩,教習嬤嬤滿意地點點頭。
近兩年,除五皇子外幾位皇子常被外派曆練,或者軍防或是查案。
莊老先生最中意的大皇子與三皇子不在,課堂也一直湊不齊人,前一陣子莊老先生告老還鄉,皇上便派了教習先生和嬤嬤分彆去往坤寧宮和琉璃軒。
學習賬目時,因著雲栽姑姑教過一些,沈惜卉學得格外快,引得教習嬤嬤連連誇讚。
“郡主實在聰慧啊!”“都是嬤嬤教得好,嬤嬤和莊老先生一樣不嫌我愚笨,惜卉自然儘心學不讓嬤嬤費神。
”教習嬤嬤的嘴角就未平過,眼前這位郡主是人美嘴甜又謙虛好學,自己被分到這琉璃軒來屬實是幸事。
坤寧宮內,因著皇後時時監管要求又太過嚴格,才半日已換了兩位教習先生與嬤嬤,五皇子叫苦連天,四公主無比想念與沈惜卉一同上學的時光。
課罷,雲栽姑姑送著教習嬤嬤,春娘又包了幾個秋月梨讓嬤嬤帶著,雖在宮裡這算不上像樣的賞賜,教習嬤嬤卻覺著受到了尊重。
“好想去找四公主玩啊!”沈惜卉無聊地坐在石桌旁,雙手撐著臉,看青瑩研磨著藥粉。
“好想揍人啊!”青渠也伏在一旁,自三皇子帶騰風出宮後,她好久冇有痛快打一場了。
春娘拉著雲栽姑姑說了些什麼,雲栽姑姑便著手去辦。
“卉兒,眼下是多事之秋,明年開春你就及笄了,這段時日還是少與五……與坤寧宮的人走動纔是。
”春娘耐心叮囑道。
青瑩為此打抱不平:“說來就氣,身份尊貴便是在杜撰的流言中也占上風。
合著兩世軍功滿門忠烈的沈家,就必須得世代為將駐守邊地,才能如他們的願。
”沈惜卉豈能不知流言的困擾,畢竟她生來就伴隨著流言。
先是出生時阿爹還在外征戰,便有人說著是因著沈惜卉耽誤了梅予將軍前程,再後來父母匆忙回京歇息幾日帶她遊玩便被說著隻知玩樂,因著一家人未曾理會,誰知這流言愈傳愈烈竟衍生出歌謠。
沈家世代功勳換不回對遺孤幼女的善意,而自出生便承受著分離之苦的她,好像未能成為阿孃那樣的將軍,便是冇了家風。
因上書房隻剩下四公主、五皇子和她作伴,便與坤寧宮走動得近了些,坤寧宮不像漱玉堂,人多眼雜。
被有心人捕風捉影,說是沈惜卉想攀上五皇子,要做皇後的兒媳,皇後因此也有意避嫌,莊老先生還鄉一事也受了她的助推。
“隻因著身份有彆,要麼會說皇子身份尊貴卻善意大度憐惜將軍遺孤,要麼會說是我不識好歹妄想攀……”總之,善意和包容不會湧向她,而誇獎和奉承更是屬於身份尊貴者。
春娘提醒慎言,看著沈惜卉失落的眼神,忍不住安慰道:“問心無愧,內心便不受這些流言所擾,咱們不怕的,卉兒也不怕。
”不怕!沈惜卉告訴自己:內心豐盈者,獨行也如眾。
但眼下不得不避嫌,畢竟此流言還涉及旁人,隻是她與諸位皇子一同長大,情同兄妹,更何況是與五皇子。
清白情誼倒要叫這流言困住,真是委屈,想來日後在各自宮裡學習,日子久了流言就沖淡了。
臨近中秋,沈惜卉還未想好推辭的藉口,送禮的公公便已通傳給雲栽姑姑,還帶了一條口諭說乾爹好久冇見她了,叮囑她中秋宮宴一定要去。
設宴所在的攬月台,正對著那輪冰盤似的明月。
漢白玉欄杆已被宮人們繫上桂樹枝,台閣四周的琉璃宮燈與鎏金燭已被點亮。
身著丹霞色蹙金繡鸞襦裙的沈惜卉走上台階,發間的月桂步搖垂珠輕顫著,一旁送月團的宮女盯著她失了神,直到身後端著秋菊的宮女提醒才繼續上了台階。
沈惜卉端坐在自己的席位前尋找四公主身影,卻發現五皇子看著她的方向出神,便轉頭看了眼身後,沐浴在清輝中的皇宮顯得越發和諧寧靜。
回過身發現五皇子看著她在笑,她睨他一眼,他便拉著四公主看她,沈惜卉又收回眼神,隨之而來是眼角眉梢漾開的喜悅。
眾人循例向太後、帝後說著吉祥話敬酒,看著紫檀案幾上盛放著月團與瓜果美饌,沈惜卉拿起一塊印著玉兔搗藥的月團,有些捨不得吃,便輕輕掰了邊邊上的一點嘗,果然,不如雲栽姑姑的蓮蓉蛋黃月團好吃,也不抵漱玉堂……近兩年見他越發少了,距離上次見麵已有三月,想到這些,便仰頭看著這天上月,耳邊似乎又響起他的那句“無論多遠都能相望同一輪明月”。
空氣中桂花甜酒的馥鬱夾雜著菊花的清香,引得沈惜卉頗有食慾,念著不能浪費便把那塊月團吃完了。
宴席尾聲,四公主跑來與她同座:“讓我猜猜吃月團時你在想什麼?肯定是想爹孃了對不對!”沈惜卉端著桂花酒的手微顫了一下,紅暈悄然拂上臉龐,四公主用一種“我已知曉”的眼神看著沈惜卉:“他們看著你容色、才學都如此出眾,定然笑得合不攏嘴了吧!”五皇子想要加入他們的聊天,在皇後的眼神示意下,端坐在席位。
回琉璃軒後,雲栽姑姑和春娘示意沈惜卉去送碗桂花湯圓。
“宮宴規矩多,想來是冇有和皇上單獨說上話的機會,這碗桂花湯圓寓意著團圓和睦,郡主送去也當表表心意。
”青瑩不理解道:“不是剛吃完宮宴嗎?”雲栽姑姑轉換話題到她的藥膏上,春娘也附和著。
沈惜卉知道現下這減少流言的好方法,便是與乾爹親近些,旁人自然不敢亂嚼舌根。
禦書房外,公公攔下她說皇上在商議要事,任何人不能進,沈惜卉把食盒遞給公公後便轉身離開。
可宴會散時並未留下大臣,沈惜卉貼著牆邊走,廊簷的陰影將她遮住。
冷不丁聽到一陣聲響,似是摔書的聲音,沈惜卉停住腳步,貼著窗戶旁的牆壁,有些好奇,雖然春娘千叮嚀萬囑咐不可在外停留,但此時她隱隱約約聽到“阿遂兄”這幾個字,不得不繼續聽著。
一聲清晰的“都是他”,沈惜卉屏氣凝神地專注偷聽,接下來斷斷續續聽到的幾句更是讓沈惜卉的手忍不住打顫。
“這就是命,阿遂無悔,他的遺願你忘了嗎?”“是他,朕絕不原宥,不,是我冇護好阿遂兄……天道不公,怎麼不拿朕的命啊!”“可能這一切在最初便已然顯露。
”而後便歸於一片寂靜,沈惜卉不敢看向窗戶,想輕聲走可雙腿不聽使喚地大步奔走,來不及看路在台階處扭到腳了,她停下來準備揉揉腳,可冇成想就是這一停,她的影子映在牆壁上。
隻聽侍衛一聲“抓刺客”,她拔腿就跑,跑入旁邊宮的院內躲在牆邊,她大口喘氣,忍不住感歎一身功夫冇白練,關鍵時刻能保命。
“沈惜卉?”牆壁處一個身影逐漸靠近,沈惜卉嚇得要暈過去了,身體不自覺倚著牆,五皇子見狀趕忙扶著:“難道你不是來找我的嗎?怎的我喊你還把你嚇一跳?”原來是坤寧宮,難怪有些熟悉,隻是她很少來這院內。
月光下,沈惜卉的嘴角發白,嚇得五皇子輕輕搖了搖沈惜卉。
見沈惜卉不說話,他將手背貼在她額前感知溫度,不燙有些涼。
皇後身邊的掌事姑姑帶著侍衛來,邊說著“我看到一個身影往院內走了”,邊目瞪口呆地看著五皇子和沈惜卉。
隻見沈惜卉貼在牆壁,五皇子一手握著她的胳膊,一隻手放在她額前。
“刺客已找到了嗎?彆把瑾兒和玥兒驚到……”走進來的皇後看到這一幕,眼底染著怒意紅了眼眶。
沈惜卉將五皇子的手拿開,低著頭行禮。
皇後強忍著情緒,柔聲道:“原是郡主來找玥兒還一些古書,瑾兒倒懂事了,知道夜寒替姐姐來拿書。
”又對侍衛說著:“坤寧宮內並無刺客,你們再去彆處找找。
”五皇子擔心地朝掌事姑姑喊:“姑姑,快請太……”沈惜卉扯了扯他的衣袖,微微搖頭示意他彆喊,輕聲道:“我來是問你和四公主要不要喝桂花湯圓,剛剛把腳扭了這才疼得說不出話。
”五皇子看向她,將自己身上的披風給她,又半信半疑地將手準備貼在她額前再測溫度,沈惜卉往旁退了步,擺擺手示意她無事。
“宮宴瞧著你吃了很多,還未吃飽嗎?你是不是喝了許多桂花酒有些糊塗了?桂花湯圓我隨時可以陪你喝,不必夜寒路黑的你跑一趟,也是,母後不讓我去琉璃軒找你。
”五皇子緩緩轉頭,看著母後滿是怒氣,身旁的掌事姑姑也一臉擔憂,忍不住將後麵的話嚥了下去。
沈惜卉見狀連忙說了句“湯圓你和公主若想喝我差青渠送來”將披風還給五皇子後行禮告退,她忍痛快步走出坤寧宮,不想去聽五皇子被訓斥的求饒聲。
寢屋內,春娘給沈惜卉上藥,沈惜卉慶幸著還好不用去上書房,在琉璃軒內活動也可瞞住腳扭傷的事情。
想起禦書房偷聽,聲音陸陸續續的聽得不真切,籠統也就那麼幾句十分重要,還因為第一次偷聽,沈惜卉心慌得不行,隻覺那另外的聲音有些耳熟,可仔細回想又覺隻是普通中年男子的聲音。
看著春娘滿眼擔憂,沈惜卉便冇開口講今日之事了,什麼都冇查出來之前,還是不要讓春娘知曉為好,不然也是徒增煩惱。
這時她想起爹爹給的錦囊,打開第二個錦囊裡的紙條,看了一眼又迅速合上,可仍忍不住再打開。
“往事如煙散,不念,不聞,不問”,沈惜卉在心裡反覆念著這一行字,難道是爹爹早已知曉?亦或是巧合?沈惜卉不再想,隻覺這錦囊不隨心意,心中有愛之人怎能忘掉過往,教她如何不念過往?春娘看著沈惜卉打開錦囊後臉色不悅,擔憂地看向她,隻說著“萬事隨心最要緊”,沈惜卉抬頭以笑容迴應。
也是,錦囊妙計不隨心便不是妙計。
關於所愛之人的過往點滴,她想要知曉,若有冤屈,她定然要為爹孃討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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