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升大羅天後才發現是洪荒 第39章 勝利前夕
民國三十三年的初春,來得比往年更遲疑一些。黃浦江封凍了一冬的意誌,終於在暖濕東南風的持續叩問下,徹底瓦解。巨大的冰層崩裂、消融,化作無數碎瓊亂玉,隨波逐流,最終都彙入那渾黃而亙古的江流之中。不再有碎冰撞擊石階那清冽又孤絕的脆響,取而代之的,是江潮周而複始、不知疲倦拍打堤岸的“嘩啦”聲,那聲音厚重而濕潤,裹挾著一種泥土與水生植物混合的、屬於春天的暖意,一陣陣漫過十六鋪碼頭被車輪與腳步磨得光亮的煤渣路。路麵積存的殘雪早已了無痕跡,被早春尚顯溫和的日頭曬得板結發硬,偶爾有日軍的軍用卡車呼嘯而過,輪下揚起的塵土裡,竟隱隱混著一絲新麥的香氣——那是從蘇北農場冒險偷運進來的,碼頭上的老搬運工蹲在躉船邊,用銅煙鍋敲著鞋底,壓低了聲音說:“小鬼子的氣數,眼見著就到頭嘍……前線的鐵殼船,連重油都快加不起了,有的巡邏艇,隻能燒木柴,突突突地冒黑煙,像個癆病鬼。”
就在這碼頭旁,屋簷低垂處,“朝歌食肆”那扇糊著毛邊紙的木門終日敞開著,迎接八方來客,也迎納著時代縫隙裡的一切訊息。灶膛裡的煤塊燒得正旺,幽藍的火苗溫柔而執拗地舔著碩大的鍋底,將一鍋用新米熬煮的粥攪得“咕嘟咕嘟”作響,如同大地沉穩的心跳。那淡白色的粥汽,不再是單純的米香,裡麵巧妙地融入了去年窖藏的金桂的甜鬱氣息,絲絲縷縷,固執地飄出雕花的窗欞,掠過碼頭上雜亂的人影與貨物,鑽進那些背著破爛包袱、麵有菜色的難民鼻腔裡,引得他們頻頻回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短暫的光亮。
朱成碧正站在灶前,微微傾著身子,用一把半人高的黃楊木長勺,不緊不慢地攪動著鍋裡的粥。她的動作有一種經年累月形成的韻律感,手腕輕轉,勺底便貼著鍋壁滑過,防止米粒黏連。她的指尖不小心沾到了一粒滾燙的米,那飽滿的米粒還帶著灶火的溫度。這米是周阿公上週從相熟的蘇州河漁民手裡換來的,漁民當時將米袋遞過來時,手上還有蘆葦的劃痕,他神秘地低語:“朱老闆,這米……是在鬼子糧秣隊眼皮子底下藏的,裝在掏空的蘆葦杆裡,順著河水悄悄漂下來的。您看,顆顆都這麼實在,熬出的粥油,厚得能浮起銅錢呢。”
就在這時,一聲急切中帶著破音的呼喊,像一顆石子投入相對平靜的湖麵,驟然打破了食肆內外的微妙平衡。
“朱老闆!陳哥!老吳來了!還帶了大訊息!”
是小石頭。他穿著一件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藍布衫,褲腿高高捲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還沾著新鮮的泥點,彷彿剛從某個泥濘的角落狂奔而來。他手裡緊緊攥著一樣東西——一張皺巴巴、邊角已被風吹出毛邊的《新華日報》。那報紙被他以一種近乎神聖的姿態護在懷裡,彷彿不是紙張,而是稀世的珍寶,是黑暗中驟然點亮的一簇火把。
陳玄剛好從後院的倉庫裡轉出來,手裡還拿著一塊磨得發亮的鐵皮——那是周阿公漁船上的舵軸部件,昨天發現有些鬆動,他連夜拆下來細細打磨。聽聞喊聲,他腳步猛地頓住,鐵皮上未及擦淨的細碎鐵屑簌簌落在地上,他也顧不上了。小石頭已經像一陣風似的撲到食肆門口,不由分說地將報紙塞進他手裡,氣息尚未喘勻,聲音帶著跑岔氣的顫音:“陳哥!你快看!快看頭版!八路軍……八路軍收複晉察冀五座縣城了!華北,華北開始區域性反攻了!”
陳玄接過報紙,指腹最先感受到的,是粗糙紙張上尚未完全乾透的油墨,還帶著點印刷廠裡特有的、微熱的溫度。他將報紙在門口那張被歲月磨得光滑的石板桌上攤開,頭版上那粗壯的黑體字,如同驚雷般闖入眼簾——“八路軍冀中軍區攻克河間縣城,收複五座據點,華北區域性反攻取得重大勝利”。標題下方,配著一幅筆法略顯稚拙卻充滿力量的素描畫:衣衫或許襤褸但精神昂揚的八路軍戰士,高舉著一麵迎風招展的紅旗,屹立在剛剛攻克的縣城城樓上,背景是無數歡呼雀躍的百姓身影。報紙的角落,還有一行不那麼起眼,卻同樣分量千鈞的小字:“自開春以來,八路軍已收複華北縣城二十餘座,破壞日軍鐵路線百餘公裡”。
朱成碧手中的長勺停在了半空。粥鍋裡,氣泡“咕嘟”一下,濺出幾滴滾燙的米汁,落在灶台邊緣,很快便洇開一小片濕痕,隨即又被灶火的餘溫烘乾。她放下勺子,快步走到陳玄身邊,指尖帶著廚房裡的溫熱,輕輕撫過報紙上那幅素描畫,尤其在“河間縣城”幾個字上停留了片刻。眼眶毫無征兆地發熱、發潮。她想起去年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老吳裹著一身寒氣闖入食肆,凍得嘴唇發紫,胡茬上結著冰淩,卻依舊壓不住話語裡的興奮,說“日軍要收縮防線,把精銳調往太平洋”。當時她心中雖懷希望,卻也摻雜著難以言說的憂慮,不知這反攻的號角,究竟要等到何時才能吹響。此刻,報紙上這力透紙背的“收複”二字,像一塊燒得滾燙的石頭,猛地堵在心口,那感覺,又酸又脹,又暖又疼。
“老吳人呢?他人在哪裡?”朱成碧猛地抬起頭,目光急切地掃向門外。
“在……在碼頭呢!”小石頭用袖子抹了把額頭的汗,“他說怕有日軍巡查,沒敢直接過來,讓我先把報紙送過來!”他喘著氣,手還在不受控製地微微發抖,“老吳說了,這報紙是延安通過地下交通線,一站一站轉來的,訊息絕對錯不了!他還帶了組織的密信,說要跟你們具體商量運送藥品的事情!”
陳玄已經迅速將報紙重新摺好,小心翼翼地放進自己圍裙前的大口袋裡,那動作輕柔得像是在安放一枚易碎的鳥蛋。他對小石頭吩咐道:“你去,小心點,把老吳接過來,一定走後門,彆讓閒雜人看見。”隨即又轉向朱成碧,語速加快:“我去把倉庫的門閂上,順便看看周圍有沒有生麵孔。”
朱成碧會意地點頭,立刻轉身往灶膛裡又添了塊耐燒的煤,將粥鍋下的火苗調得小了些。她借著添煤的姿勢,目光飛快地掠過窗戶,投向不遠處的碼頭。幾個日軍士兵依舊靠在檢查關卡的木柱旁,手裡夾著煙卷,煙霧繚繞中,他們的神情不像往日那般凶悍警惕,反而有些懶散,目光時不時地飄向遠處霧氣迷濛的江心,像是在擔憂著什麼——這疑慮直到後來才從路易那裡得到證實,他們是在懼怕神出鬼沒的美軍潛艇,最近已有好幾艘日軍的運糧船,在長江口外不明不白地沉沒了,連帶著船上的士兵和給養一同葬身魚腹,這訊息像瘟疫一樣在底層士兵中悄悄蔓延,帶來了無聲的恐慌。
沒過多久,後門傳來約定好的、有節奏的輕輕叩擊聲。小石頭領著老吳閃了進來。老吳還是那身標誌性的灰布棉袍,袖口處磨破了,露出裡麵顏色更深的舊棉絮,臉上帶著長途跋涉的風塵,但這些都掩蓋不住他眼中那灼灼的光亮。他手裡提著一個半舊的藍布包袱,裡麵鼓鼓囊囊的,顯然是裝著密信和一些不便公開的油印傳單。一進門,他甚至來不及寒暄,便直切主題:“朱老闆,陳先生,讓你們久等了!這次來,一是給你們,也給食肆裡信得過的同誌們,送來這勝利的訊息,給大家鼓鼓勁;二是有緊急的新任務——前線,尤其是晉察冀軍區,盤尼西林和治療外傷的磺胺極度短缺,必須在四月初送到,否則……否則很多傷員恐怕就撐不過這個春天了。”
朱成碧趕忙給老吳盛了滿滿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粥,遞到他手裡:“老吳,先彆急,喝碗粥,暖暖身子,慢慢說。這華北的反攻,具體情形怎麼樣?日軍有沒有組織起像樣的反撲?”
老吳接過碗,也顧不得燙,仰頭喝了一大口。那溫熱的、帶著米油香氣的粥液順著喉嚨滑下,彷彿一股暖流瞬間通達四肢百骸,連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也恢複了知覺。“反撲?日軍哪還有那個力氣!”他放下碗,語氣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振奮,“他們把華北能打的精銳師團,差不多都抽調到豫湘桂戰場上去了,留下的據點裡,大多是老弱病殘,還有不少是強征來的偽軍,士氣低落到極點!有的據點,槍都不夠人手一支,咱們的遊擊隊,往往一個夜襲衝鋒就拿下來了!”他從包袱裡小心地掏出一張油印的、字跡密密麻麻的傳單,上麵清晰地羅列著一串地名,“你們看,河間、任丘、獻縣……這些可都是鬼子經營了多年的重要據點,現在全被咱們拔除了!鐵路線也被破壞得七七八八,他們想從後方運兵增援,都找不到一條通暢的路!”
陳玄接過那張散發著油墨味的傳單,仔細地、一行一行地看著,他的手指在“破壞鐵路線百餘公裡”那行字上停頓了許久,像是在掂量這其中蘊含的巨大意義。“那麼,豫湘桂那邊呢?日軍是不是真的像之前情報顯示的,要拚命打通所謂的大陸交通線?”
老吳聞言,臉上興奮的神色稍稍收斂,變得凝重起來:“是真的。日軍在上個月,就在河南發動大規模進攻了,鄭州……已經丟了,洛陽那邊也打得異常慘烈。他們是狗急跳牆了!在太平洋上,馬紹爾群島丟了,塞班島也岌岌可危,東南亞的油田被美軍轟炸機重點照顧,他們急於從我們中國內陸搶出一條通道,打通從東北到越南的交通線,用來運輸兵力、掠奪物資。”他頓了頓,話鋒一轉,語氣又帶上了一絲鏗鏘,“不過,你們也不必過於擔心。咱們的八路軍、新四軍遊擊隊,就在他們所謂的‘後方’廣泛活動,襲擾他們的運輸隊,破壞他們的補給線。就在昨天,我還接到訊息,說日軍的一支運輸隊在湖南境內被新四軍伏擊了,整整十幾車的糧食和彈藥,全被咱們截了下來!”
正當幾人低聲商議之際,食肆的前門再次傳來了敲門聲。這次不是日軍那種蠻橫的踹門,也不是老吳那種謹慎的叩擊,而是一種帶著點洋派規矩的、輕柔而持續的“篤篤”聲。朱成碧心中一動,走過去,透過門縫向外窺看——果然是路易洋行那個相熟的夥計,他手裡拿著一個樣式考究的牛皮紙信封,信封的封口處,赫然印著法國領事館專用的火漆印章。
“朱小姐,這是路易先生吩咐我務必儘快送來的,”夥計將信封遞過來,同時壓低了嗓音,“路易先生說,盟軍在歐洲有了驚天動地的大動作,讓你們趕緊看看,也好安心。”
朱成碧接過那沉甸甸的信封,迅速關好門,回到桌邊。拆開封口,裡麵是一張英文報紙的剪報,以及路易先生親筆書寫的、字跡略顯潦草的中文批註。剪報的標題是用巨大的黑色字型印刷的:“allied
forces
land
in
normandy”(盟軍在諾曼底登陸)。標題下方,配著一幅頗具衝擊力的新聞照片:無數盟軍士兵,正從龐大的登陸艇上躍下,頂著密集的炮火,衝向諾曼底那片硝煙彌漫的海灘。路易的批註寫在照片旁邊,字裡行間透著一股難以抑製的興奮:“6月6日,盟軍成功開辟歐洲第二戰場!德軍如今被蘇軍在東線和盟軍在西線夾在中間,腹背受敵,快撐不住了!據可靠訊息,日軍駐歐洲的各情報站點已開始秘密撤離,他們現在真正是孤家寡人,孤立無援了!”
“諾曼底……登陸!”陳玄湊過來,隻看了一眼,眼中便爆發出明亮的光彩,“德軍陷入兩麵作戰的絕境,肯定再也顧不上遠東,更彆提援助日本了!日軍之前幻想著與德軍東西夾擊蘇聯的戰略妄想,這下是徹底破滅了!”
老吳也趕緊湊過來,他雖然看不懂那些曲裡拐彎的英文字母,但照片上那宏大的戰爭場麵、士兵們衝鋒的姿態,是無需語言也能理解的。“盟軍都已經在歐洲本土登陸了,”他激動地搓著手,“那太平洋上的美軍,是不是也快打到日本的家門口了?”
“快了!肯定快了!”朱成碧指著剪報下方一行補充說明的小字,“你看這裡寫著,美軍在太平洋戰場上已經攻克了馬紹爾群島,下一步的戰略目標就是菲律賓!麥克阿瑟將軍發出了‘我將歸來’的誓言,日軍的聯合艦隊經過連番消耗,早已是強弩之末,根本無力阻擋!”
老吳猛地放下粥碗,霍地站起身,臉上因激動而泛著紅光:“既然如此,咱們的藥品運輸計劃,必須立刻行動,抓緊這寶貴的時機!現在日軍兩頭吃力,顧此失彼,對內陸運輸線的控製力大不如前。我已經和蘇南地區的漁民兄弟聯絡好了,他們會用漁船上的特製暗格幫忙藏匿藥品,通過內河網路,一站一站地安全送到晉察冀根據地,絕不會耽誤救治傷員!”
陳玄沉穩地點點頭:“藥品的籌集和上海段的運輸,我去和路易先生溝通。他之前就利用外交特權,幫我們成功運送過一批盤尼西林,有專門的外交車輛和免檢郵袋,日軍目前還不敢公然搜查。”
朱成碧也立刻補充道:“我這邊再趕製一批芝麻餅,用料紮實些,給沿途幫忙的漁民和交通員們路上當乾糧,他們風裡來雨裡去,最是辛苦。”
送走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的老吳,食肆裡暫時恢複了往常的忙碌,隻是那“咕嘟咕嘟”的熬粥聲裡,似乎也注入了一種新的、充滿希望的節奏。陳玄拿著那張珍貴的諾曼底登陸剪報,坐在角落的桌旁,就著窗外透進來的天光,反複細看,不時還用鉛筆在一張廢紙的背麵寫寫畫畫——那是在根據各方資訊,分析日軍目前兵力分佈的薄弱環節,尋找最安全可靠的運輸路線。朱成碧則在灶房裡,開始和麵準備烤製芝麻餅。麵粉是從租界的洋行裡買來的上等貨,比日常吃的糙米要金貴不少,但耐饑頂餓。她特意多放了些糖和芝麻,將餅胚做得厚實,烤得兩麵金黃,咬一口酥脆掉渣。她用乾淨的油紙袋將餅仔細包好,還在袋口係了一個小巧的、象征著平安的蝴蝶結。
這一夜,朝歌食肆後院的燈光,一直亮到月過中天。陳玄在充當臨時工坊的倉庫裡,整理著平日裡收集來的各種邊角料鐵皮,他要親手敲打出一些密封性好的鐵皮盒子,用來分裝那些珍貴的藥品。鐵皮盒子不僅能防潮,更重要的是,可以在盒子外麵仿照“汪偽民生工廠醫療器械”的樣式,噴印上標識和字樣,起到掩人耳目的作用。朱成碧就在他身旁,借著那盞昏暗但溫暖的煤油燈光,將路易帶來的藥品一一分類。晶瑩的盤尼西林粉末被小心地裝入棕色的小玻璃瓶,用蠟密封瓶口;白色的磺胺藥片則用裁剪好的油紙仔細包裹,每十片一包。她在每個包裝上都用極細的筆標明瞭數量和用途,生怕在漫長的運輸途中出現任何差錯。
清冷的月光,透過倉庫高窗上破損的窗紙,靜靜地灑在坑窪不平的地麵上,宛如鋪了一層薄薄的寒霜。陳玄手裡拿著半舊的銼刀,一絲不苟地將鐵皮盒邊緣的毛刺打磨光滑,避免粗糙的介麵劃破藥品的包裝。他的目光偶爾會落在那張攤開在工具箱上的諾曼底登陸剪報,照片裡盟軍士兵在槍林彈雨中奮勇衝鋒的身影,讓他心中湧起一種複雜的情緒。比起那些在異國海灘上流血犧牲的士兵,自己在這相對安全的食肆倉庫裡,付出的這點辛勞,又算得了什麼呢?至少,他還有這方可以遮風避雨的屋簷,有朱成碧熬煮的熱氣騰騰的粥,有老吳、周阿公、路易這樣一群誌同道合、甘冒風險的夥伴。
“還沒弄完嗎?夜深了,寒氣重。”朱成碧端著一碗剛熱好的粥,輕手輕腳地走進倉庫,遞給陳玄,“快趁熱喝了,暖暖身子,彆累壞了。”
陳玄接過碗,碗壁傳來的溫度瞬間驅散了指尖的寒意。他喝了一口那香滑的粥,暖意從胃裡緩緩擴散開來,彷彿連疲憊的筋骨都得到了撫慰。他望著朱成碧在燈光下顯得格外柔和的側臉,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溫和的笑意:“就快好了,再處理完這幾個盒子就行,明天一早絕對能派上用場。你也彆熬太晚,明天不是還要去法租界找路易先生具體落實車輛的事情嗎?”
朱成碧點點頭,順勢坐在旁邊一個堆放雜物的舊木箱上,也仰頭望著窗外那輪清輝凜凜的月亮,輕聲問道:“陳玄,你說……等有一天,抗戰真的勝利了,天下太平了,我們還能再見到路易先生,還有總是幫我們傳遞訊息的皮埃爾神父他們嗎?”
陳玄停下手裡的活計,很認真地想了想,然後肯定地說:“能,一定能。到那時候,我們就堂堂正正地請他們來咱們食肆做客,用最好的新米熬粥,請他們好好嘗嘗,再一起看看,這上海灘真正和平的、自由的春天,該是什麼模樣。”
朱成碧聽了,嘴角彎起一個溫柔的弧度,眼中映著月光和燈光,閃閃發亮:“好,那咱們就說定了。一言為定。”
第二天清晨,東方的天際剛剛泛起魚肚白,朱成碧和陳玄便收拾停當,出發前往法租界。朱成碧手裡提著那個裝滿芝麻餅、係著蝴蝶結的油紙袋,陳玄則背著一個半舊的布包,裡麵除了老吳留下的藥品詳細清單,還有一本路易先生之前借給他閱讀的、關於機械原理的英文手冊——這算是給路易的“回禮”,那位法國紳士對機械有著濃厚的興趣,上次閒聊時曾提過這本手冊他尚未讀過,陳玄一直記在心裡。
與公共租界相比,法租界的街道顯得更為整潔有序。路上的行人衣著體麵,連黃包車夫都將車身擦拭得鋥亮。偶爾能看到穿著剪裁合體西裝的洋人,手裡拿著剛出版的報紙,三三兩兩地走在路邊,低聲交談著,臉上大多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表情——諾曼底登陸成功的訊息,如同一劑強心針,也讓這些身在上海的同盟國僑民看到了戰爭結束的曙光。他們之前同樣憂心忡忡,害怕德軍在歐洲取得決定性勝利後,日軍會趁機擴大在亞洲的侵略,甚至完全佔領這些孤島般的租界。
霞飛路兩旁的法國餐廳和咖啡館門口,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掛起了紅、白、藍三色的盟國旗幟。那些旗幟在帶著暖意的春風裡獵獵飄展,顯得格外醒目。一些大的商鋪甚至在臨街的櫥窗上,貼出了用中法兩種文字書寫的大幅標語:“慶祝諾曼底登陸偉大勝利!”引得不少行人駐足觀看。幾輛美軍的吉普車停在路邊,年輕高大的美國士兵坐在車裡,笑著將口袋裡帶來的巧克力分發給圍攏過來的中國孩子們。不遠處站崗的日軍士兵,隻是眼神複雜地看著這一幕,並沒有像以往那樣上前驅趕或挑釁——他們接到的命令是儘量避免與盟國人員發生直接衝突,畢竟美軍的轟炸機已經不止一次光顧過上海周邊的日軍軍事目標,誰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因為一點小事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路易洋行那穿著筆挺製服的門童,遠遠看見朱成碧和陳玄走來,立刻殷勤地迎上前,臉上堆著熟稔的笑容:“朱小姐,陳先生,早上好!路易先生特意吩咐過了,您二位來了,直接請上二樓他的辦公室就好。”
走進洋行寬敞的一樓大廳,裡麵的氣氛比往常要熱烈許多。幾個中外職員正圍在一台老式的收音機旁,聚精會神地收聽著裡麵傳來的、帶著滋滋電流聲的英語新聞播報,不時低聲交換著關於諾曼底戰局進展的看法。看到朱成碧和陳玄,他們都友善地點頭微笑示意。路易先生本人正從鋪著厚地毯的旋轉樓梯上快步走下,他今天穿著一套熨帖的灰色條紋西裝,係著一條頗為喜慶的紅色領帶,臉上洋溢著掩飾不住的笑意,手裡甚至還端著一個精緻的紅酒杯,杯底殘留著少許寶石紅色的酒液。
“朱!陳!你們來得正好!”路易熱情地張開手臂,用法語混合著中文高聲招呼,“快,請上樓到我辦公室坐!我剛和紐約的朋友通過長途電話,盟軍在諾曼底的推進非常順利,德國人的防線正在崩潰!”他的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走進路易那間佈置得典雅而充滿現代感的辦公室,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牆上那幅巨大的世界地圖。此刻,地圖上用醒目的紅色記號筆標注得密密麻麻:歐洲西海岸的諾曼底地區被一個巨大的紅圈環繞;太平洋上,馬紹爾群島、塞班島等位置都打上了表示收複的紅叉,旁邊還用英文標注著“us
forces
liberated”(美軍已解放)。路易將朱成碧和陳玄讓到舒適的皮質沙發上,親自走到酒櫃旁,為他們斟了兩杯香氣濃鬱的咖啡。
“來,嘗嘗這個,正宗的巴西咖啡豆,非常難得。”路易將咖啡杯遞到他們手中,“之前大西洋航線被德國潛艇封鎖得厲害,最近才稍微暢通了一些,總算能運進來一點。”
朱成碧接過那描著金邊的白瓷咖啡杯,輕輕抿了一口。咖啡的滋味對於習慣清茶的她來說有些過於醇厚苦澀,但那股獨特的、焦香中帶著果酸的氣息,確實與眾不同。她將那個精心包紮的油紙袋遞給路易:“路易先生,這是我給安娜小姐做的一點芝麻餅,記得她很喜歡吃甜食,您帶回去給她嘗嘗。”
路易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像收到心愛禮物的孩子,接過紙袋開啟深深聞了一下,臉上露出陶醉的表情:“太棒了!就是這個味道!安娜肯定會高興壞的,她昨天還跟我唸叨,說想念你做的點心了。”他小心地將紙包放在辦公桌上,隨即收斂了些許笑容,目光轉向朱成碧和陳玄,語氣變得認真起來,“你們今天過來,是為了藥品的事情吧?老吳昨天已經通過秘密電話跟我簡單說過了,前線急需盤尼西林和磺胺。”
陳玄點點頭,從布包裡拿出那張寫得密密麻麻的藥品清單,雙手遞給路易:“是的,路易先生,情況緊急。我們需要在四月初之前,將這批藥品安全運抵晉察冀根據地。我們希望能再次借用您的外交車輛和郵袋,利用外交豁免權通過日軍的檢查站。”
路易接過清單,隻是快速掃了一眼,便站起身,走到牆角的那個厚重的綠色保險櫃前,熟練地轉動密碼旋鈕,開啟櫃門,從裡麵取出一個深藍色的資料夾。“放心吧,我已經和法國領事館的老朋友打過招呼了,專門調配了一輛有外交牌照的轎車,明天就可以使用。”他一邊翻看著資料夾裡的檔案,一邊說道,“司機還是你們熟悉的皮埃爾,他為人可靠,而且對蘇南一帶的道路情況比較熟悉。”他抽出資料夾裡的幾張貨單,遞給陳玄,“至於藥品,我也已經通過一些特殊渠道,從美軍設在印度的後勤醫院協調了一批,質量絕對有保障,比市麵上能買到的那些仿製品效果要好得多。”
朱成碧和陳玄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瞭如釋重負的驚喜和深深的感激。陳玄站起身,緊緊握住路易的手,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微啞:“太感謝您了,路易先生!您……您總是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伸出援手。”
路易不在意地擺擺手,示意他們坐下,臉上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神情:“不必說這些客氣話,陳先生。在這場戰爭中,所有反抗法西斯暴行的人,都是並肩作戰的盟友。互相幫助,是理所當然的責任。”他走到那幅世界地圖前,用指尖點著太平洋上菲律賓群島的位置,“而且,告訴你們一個最新的訊息,美軍計劃在下個月,在菲律賓實施大規模登陸作戰。麥克阿瑟將軍已經做好了充分準備,誓言要重返菲律賓。日軍的聯合艦隊必然會調動主力前去攔截,到時候,他們在中國大陸,尤其是在華東地區的兵力控製和注意力,會被進一步分散,這對你們的藥品運輸線來說,無疑是個極大的利好訊息。”
路易又和他們聊了一些近日觀察到的日軍動向:“我聽領事館的武官朋友說,日軍最近在上海及周邊地區,瘋狂地強征壯丁,連十五六歲的半大孩子都不放過,說是要緊急加固浦東一帶的防禦工事,擔心美軍會直接從海上登陸上海。他們還在市區裡大肆搶購、甚至強征糧食,連緊挨著租界的一些中國糧店都被搜刮一空,但他們暫時還不敢進入租界範圍內動手——上個月,美軍飛機轟炸了虹口的日軍軍用倉庫,引起了租界內各國僑民的強烈抗議,日軍方麵現在投鼠忌器,害怕引發更大的外交風波,行動上不得不有所收斂。”
又商談了一些細節後,路易親自帶著朱成碧和陳玄來到洋行後院一個不顯眼的倉庫。倉庫裡堆放著許多印著不同外文標識的木箱。路易讓工人開啟其中一個較大的箱子,裡麵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包裝嚴密的盤尼西林注射液和磺胺片劑,旁邊還有幾個稍小些的箱子,裡麵是雪白的繃帶、消毒棉和外科手術器械。“這些藥品和器械,數量應該足夠應對前方的緊急需求了,”路易拍了拍木箱,語氣肯定,“我已經和皮埃爾交代清楚了,明天上午十點整,他會準時開車到這個倉庫門口來接你們,然後直接送你們去蘇南預設的中轉點,與老吳他們接頭。”
離開洋行時,路易一直將他們送到大門口,又不放心地低聲叮囑了一句:“路上務必多加小心。雖然日軍目前不敢公然搜查外交車輛,但最近黃浦江和蘇州河上的日軍巡邏艇數量有所增加,你們走內河水路那段,要特彆注意避開他們的例行巡航路線。”
朱成碧鄭重地點頭:“我們記住了,謝謝您,路易先生,我們會萬分小心的。”
回到十六鋪碼頭時,已是下午光景。周阿公正蹲在他的小漁船邊,用桐油和麻絲修補船板上的縫隙,看見他們回來,立刻放下手裡的活計,關切地問:“怎麼樣?路易先生那邊,都安排妥當了嗎?”
“都安排好了,藥品和車輛都沒問題,明天一早就出發。”朱成碧笑著將路易如何幫忙籌備藥品、調動車輛的過程,簡要說給周阿公聽,“皮埃爾先生會親自開車送我們去蘇南的中轉點,有外交牌照,路上應該不會有什麼麻煩。”
陳玄則一刻不停地鑽進倉庫,將他之前加工好的那些鐵皮盒子都搬了出來,開始進行最後的加工。他用特製的墨汁,小心翼翼地在每個鐵皮盒的外壁上,仿印上“汪偽民生工廠醫療器械”的字樣,還故意將某些筆畫的墨跡弄得稍稍模糊,或者蹭上一點油汙,讓它們看起來像是使用過一段時間的舊物,更不容易引起懷疑。每個盒子的內部,他都細心地墊上了一層柔軟的、消毒過的脫脂棉花,用來固定和保護裡麵那些玻璃瓶裝的藥品,防止在顛簸的運輸途中因碰撞而損壞。
小石頭也帶著漁民那邊的回信跑了回來:“朱老闆,陳哥!我跟漁村的王老大他們說好了,明天一早,他們的船就在蘇州河老地方等著!漁船已經徹底檢修過,魚艙下麵的暗格也重新清理加固了,尺寸正好能放下那些鐵皮盒子!”
傍晚時分,碼頭上突然傳來一陣淒厲的哭喊和粗暴的嗬斥聲。朱成碧走到食肆門口,看見幾個凶神惡煞的日軍士兵,正連拖帶拽地將一個看起來隻有十五六歲、瘦骨嶙峋的少年往一輛軍用卡車上塞。少年的母親,一個頭發蓬亂、衣衫襤褸的中年婦女,哭喊著撲上去,死死抱住一個士兵的腿,卻被那士兵毫不留情地一腳踹在胸口,踉蹌著摔倒在地,揚起一片塵土。陳玄臉色一沉,下意識就要衝出去,朱成碧卻猛地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用力搖了搖頭,用眼神示意他冷靜——他們身上肩負著更重要的任務,這條千辛萬苦建立起來的運輸線,絕不能因為一時的衝動而暴露、中斷。
那少年被粗暴地扔進卡車車廂時,掙紮著回過頭,用儘全身力氣朝著母親摔倒的方向哭喊:“娘!你彆怕!我會回來的!我一定會回來的——!”那聲音裡充滿了未成年人的恐懼與無助,像一把鈍刀,割在在場每一個中國人的心上。卡車卷著煙塵開走了,少年的母親癱坐在冰冷的煤渣路上,發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周圍的難民們麵露悲慼與憤怒,有人想上前攙扶,又畏懼於遠處日軍士兵手中明晃晃的刺刀,隻能攥緊拳頭,遠遠地望著。朱成碧默默盛了一碗還溫熱的粥,走到那位母親身邊,蹲下身,將碗輕輕遞到她麵前:“大姐,先喝口熱粥吧,保住身子最要緊……日子,總還要過下去。”
那母親抬起淚眼模糊的臉,顫抖著接過粥碗,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進稠厚的粥裡:“姑娘……謝謝你……你說,我兒子……他還能活著回來嗎?他們說是拉去修工事,可……可那工事,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朱成碧伸出手,輕輕拍著她因哭泣而劇烈顫抖的脊背,心裡像是被什麼東西死死揪住,又酸又澀,她放柔了聲音,語氣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會回來的,大姐。你相信我,鬼子就快被打跑了,到時候,你兒子,還有所有被他們抓走的人,都能平平安安地回家。”
這一夜,食肆倉庫裡的燈光,依舊亮如白晝。朱成碧在灶房裡連夜熬煮著一大鍋新米粥,準備給明天參與運輸的漁民和司機皮埃爾當作路上的早餐。陳玄則在倉庫裡,將分裝好的藥品,一瓶一瓶、一包一包地,仔細放入墊好棉花的鐵皮盒中,每個盒子裡,他還額外放入一張小紙條,上麵用中文和日文兩種文字寫著“小心輕放,醫療器械”,這是為了萬一在運輸過程中被日軍偶然抽查到,或許能憑借這層偽裝矇混過關。
皎潔的月光,一如既往地灑在沉寂的碼頭上,江麵波光粼粼,遠處有幾點漁火在夜色中隨波浮動,像是墜落人間的星辰。朱成碧望著窗外這片既熟悉又似乎隱藏著無數秘密的夜景,想起白天那位絕望的母親,想起老吳帶來的華北反攻捷報,想起路易辦公室地圖上那些象征勝利的紅色標記,心中那份因戰爭而長久存在的焦灼與不安,竟奇異地平複了許多,被一種更為深沉、更為踏實的力量所取代。她知道,漫長的黑暗還未過去,未來必定還有更多的艱難險阻,但隻要還有這些不畏艱險、默默傳遞著希望火種的同伴在,隻要他們堅持下去,那麼,最終的勝利,就一定不會太過遙遠。
四月五日,上午十點整。一輛車身修長、擦拭得鋥光瓦亮的黑色轎車,準時停在了路易洋行後院倉庫的門口。轎車前方,醒目地懸掛著紅白藍三色的法國國旗,車牌是特製的外交牌照,上麵清晰的“fr”字母,象征著它享有的特殊權利。司機皮埃爾今天穿著一套合體的黑色西裝,打著領結,顯得格外精神利落。他看到朱成碧和陳玄,露出一個沉穩的笑容,拉開車門:“朱小姐,陳先生,請上車吧。一切都已安排妥當,路上不會有人為難我們。”
陳玄和洋行的兩名可靠工人,一起將那些裝著藥品的鐵皮盒,小心地裝入專用的外交郵袋,然後合力將郵袋抬進轎車的後備箱。皮埃爾仔細地檢查了郵袋的封口和放置情況,確認萬無一失後,才坐回駕駛座,係好安全帶,發動了汽車:“好了,我們可以出發了。老吳同誌他們,應該已經在蘇南的中轉點焦急等待了。”
轎車平穩地駛出洋行,沿著霞飛路向上海市郊駛去。在經過一個日軍設有的檢查關卡時,幾名士兵正粗暴地攔下幾輛中國商人的貨車,進行著翻箱倒櫃的搜查。然而,當他們的目光落到這輛黑色的外交轎車上,尤其是看到車前那麵小小的法國國旗和特殊車牌時,立刻條件反射般地挺直了身體,舉手敬禮,沒有任何上前阻攔的意思。皮埃爾透過車窗,對著那些士兵禮節性地微微一笑,腳下輕輕踩下油門,轎車便暢通無阻地駛過了關卡。
“他們不敢攔我們,”皮埃爾語氣輕鬆地解釋道,彷彿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根據相關的國際公約,外交車輛享有豁免權,他們如果膽敢強行搜查,法國駐滬總領事立刻就會向日本當局提出嚴正抗議。而現在的日本政府,絕不願意在這種小事上得罪法國,畢竟他們還需要從法屬印度支那(越南)等地進口大量的橡膠資源。沒有橡膠,他們的卡車、坦克,可就真的成了一堆動彈不得的廢鐵了。”
轎車駛出繁華的市區,進入郊野。道路兩旁,是大片正在春耕的農田,嫩綠的稻秧剛剛插入水田,在陽光下泛著勃勃生機。偶爾能看到幾個穿著灰布軍裝、背著步槍的八路軍遊擊隊員,在田埂上巡邏警戒。他們顯然提前得到了訊息,看到這輛特殊的外交轎車駛過,都友好地舉起手,向車內的人揮手致意。
皮埃爾順手開啟了車內的收音機,調到一個播放新聞的頻道。裡麵正用清晰的中文播報著最新的戰況:“……八路軍晉察冀軍區一部,於昨日再次主動出擊,成功收複華北地區兩座重要縣城,日軍盤踞的據點進一步減少……”皮埃爾指著窗外的田園風光,感慨道:“你們看,春天已經真正到來,萬物都在複蘇。諾曼底的勝利,太平洋上的反攻,再加上你們敵後戰場的區域性反攻,日軍如今已陷入戰略上的全麵被動和包圍之中,他們支撐不了太久了。”
朱成碧望著車窗外飛速掠過的、充滿生命力的綠色田野,心中那股暖意愈發充盈。她想起老吳帶來的延安信函中,提到王震將軍率領359旅在南泥灣開荒生產,糧食喜獲豐收,八路軍有了自己鞏固的根據地,再也不用完全依賴外援,能夠自己生產糧食,養活自己的軍隊和百姓。她想起碼頭上那些依舊在受苦受難的難民,雖然眼下依舊艱難,但這一連串來自各個戰場的反攻訊息,無疑給了他們活下去、堅持下去的莫大希望。他們開始相信,那個“打跑鬼子,過上好日子”的期盼,真的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車子在江南水網地帶行駛了三個多小時,終於抵達了預設的蘇南中轉點——蘇州河畔一個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小漁村。老吳已經帶著幾名精乾的遊擊隊員在村口的柳樹下等候多時了,旁邊還站著幾位麵板黝黑、身材精壯的漁民,手裡拿著扁擔和麻繩,準備幫忙搬運物資。
皮埃爾將轎車穩穩地停在路邊,下車開啟後備箱:“好了,我們安全抵達。這些外交郵袋,請你們小心搬運,裡麵的藥品是前線將士救命的希望。”
老吳趕緊上前,緊緊握住皮埃爾的手,用力搖了搖:“太感謝您了,皮埃爾先生!這次真是多虧了您和路易先生的鼎力相助!”
皮埃爾爽朗地笑了笑,拍了拍老吳的肩膀:“不必客氣,這是我份內之事。好了,我的任務完成,必須立刻返回上海了,還得趕在天黑之前進入市區,不然路上恐怕會不太平。”
目送著皮埃爾的黑色轎車消失在道路儘頭,老吳立刻指揮漁民和遊擊隊員,小心翼翼地將那幾個沉重的、印著外交標記的郵袋,從轎車後備箱轉移到漁船上。那艘漁船看起來和江南水鄉成千上萬的漁船彆無二致,陳舊但結實,是漁民們日常謀生的工具。船艙底部,設有設計巧妙的夾層暗格,尺寸剛好能嚴絲合縫地放入那些偽裝好的鐵皮盒子。
“朱老闆,陳先生,你們就放寬心吧,”老吳用袖子擦了擦額角因忙碌而滲出的汗水,語氣篤定,“我們今晚趁著夜色就出發,走內河水路,儘量避開日軍巡邏艇的活動時間和區域。順利的話,最多三天,這批藥品就能安全送達晉察冀軍區的手裡,絕對耽誤不了救治傷員!”他頓了頓,臉上露出振奮的神色,“前線的同誌們,一聽說有這批救命的藥品即將運到,士氣都高漲了許多,都說有了這些藥,傷就能好得快些,就能早點重返戰場,多殺幾個鬼子!”
朱成碧看著漁民們熟練而默契地將郵袋藏入漁船暗格,心中那塊懸了許久的大石,終於緩緩落地。“老吳,你們一路上千萬要小心,如果遇到日軍的盤查或者巡邏隊,不要硬拚,立刻躲進河邊的蘆葦蕩裡,那裡水道複雜,他們很難找到。”
老吳接過陳玄遞來的、標明瞭安全水道路線和備用隱蔽點的簡圖,仔細看了看,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太好了!有了這張圖,咱們心裡就更有底了,行動也能更靈活。你們也趕緊回去吧,路上多加小心,碼頭上最近也不太平。”
回去的路,陳玄騎著從漁民那裡借來的一輛舊自行車,載著朱成碧。江南的春風,拂過臉龐,已經不帶絲毫寒意,反而有種說不出的溫柔愜意。路邊的田埂上、河岸旁,不知名的野花星星點點地開放著,黃的,白的,紫的,點綴在無邊的綠色之中,充滿了頑強的生機。朱成碧手裡拿著一個剛在村裡用銅板買的烤紅薯,還熱乎乎的,散發著誘人的甜香。
“陳玄,你說……下次,咱們又會往前線運送什麼呢?”她輕輕咬了一口軟糯香甜的紅薯,含糊不清地問。
陳玄用力蹬著腳踏板,自行車發出輕快的“嘎吱”聲,他笑了笑,迎著風大聲說:“不知道。可能是電台急需的真空管,也可能是製造武器的重要零件,或者又是緊缺的藥品……不管是什麼,隻要前線需要,隻要我們能弄到,就一定想辦法,安全地送過去!”他頓了頓,仰頭望瞭望遠處水洗過般湛藍的天空,聲音裡充滿了憧憬,“你看,這天多藍,多乾淨。等有一天,戰爭徹底結束了,我們就一起去延安,不僅僅去看南泥灣的稻田,還要去看看寶塔山,看看延河水,看看那片被無數人嚮往的、新的天地……那裡的春天,一定比這江南的春天,更加壯闊,更加動人。”
朱成碧將側臉輕輕貼在陳玄那並不寬闊、卻讓她感到無比安心的後背上,閉上眼睛,感受著風從耳畔掠過的速度,心中那片暖意,如同灶上那鍋慢熬的米粥,漸漸蔓延至全身。她想起在諾曼底海灘衝鋒的盟軍士兵,想起在太平洋上空與日軍戰機激戰的美軍飛行員,想起在華北平原、在華中水鄉神出鬼沒、不斷打擊日寇的八路軍、新四軍戰士,想起身邊這些像老吳、周阿公、路易、皮埃爾一樣,在各自崗位上為了勝利而默默努力、甘冒風險的同伴……她忽然清晰地感覺到,1944年的這個春天,真的與以往截然不同了。空氣中彌漫的,不再僅僅是戰爭帶來的硝煙與悲愴,更有一種日益濃鬱的、屬於希望的氣息。儘管料峭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但那種源自心底的、對勝利的確信與暖流,已然不可阻擋地滋生、彙聚、奔湧,如同那鍋慢慢熬出米油的暖粥,溫潤而厚重地包裹著對未來的全部期盼,靜靜地等待著那個註定到來的、光芒萬丈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