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騰年代1980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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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旭一路緊趕慢跑,胸口那團悶氣堵著,嗓子眼發腥。三十裡路,他不敢走大路,專挑荒僻的小道,褲腿被枯草劃拉得刺啦響,驚起幾隻尋食的麻雀。
日頭爬上樹梢時,那片荒涼的廢磚窯終於出現在眼前。殘垣斷壁靜悄悄的,隻有風穿過破窯洞的嗚咽聲。陳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放輕腳步,像個賊一樣摸了過去。
他記得上次交易的那個最破敗的窯洞,塌了半邊頂。他屏住呼吸,湊到洞口,壓低聲音喊:“沈月清?在不在?”
裡麵冇動靜。陳旭心裡一沉,難道她冇跑過來?或者被抓了?
他正要再喊,窯洞深處一堆破磚爛瓦後麵,傳來窸窸窣的聲音,接著,一個腦袋怯生生地探了出來,正是沈月清。她臉色比昨晚還白,頭髮淩亂,沾著草屑,眼睛腫得像核桃。
“陳……陳旭?”她聲音發顫,帶著不敢相信的驚喜。
看到人還在,陳旭鬆了口氣,又立刻繃緊臉,快步鑽了進去。窯洞裡又潮又冷,一股黴味。他把懷裡的窩頭和水壺遞過去:“趕緊吃點。”
沈月清大概是餓極了,也顧不得臟,接過窩頭狼吞虎嚥地啃起來,噎得直伸脖子,又灌了幾大口水。
陳旭趁這功夫,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藏身之處。角落裡有幾塊破草蓆,大概是以前哪個乞丐留下的。他眉頭擰成了疙瘩,這地方不是長久之計。
“現在說吧,”等沈月清緩過氣,陳旭冷著臉開口,“到底咋回事?一五一十說清楚!敢有半句假話,俺立馬走人!”
沈月清被他凶惡的樣子嚇住,瑟縮了一下,眼淚又在眼眶裡打轉,但這次她強忍著冇掉下來,斷斷續續地開始說。
事情比陳旭想的還複雜。沈月清偷的不是普通的廢舊單子,而是知青點去年清理倉庫時,一批本該銷燬的、印錯作廢的“工業品兌換券”。這種券有點類似工業券,但權限更模糊,是試點時期的產物,後來政策變了就廢除了。管倉庫的知青大意,覺得是廢紙就冇嚴格保管,被沈月清偷偷拿了幾張。
她本來隻想換點錢,冇想到黑市的人識貨,知道這種作廢的券在某些特殊渠道還能“變現”,就用緊俏的自行車票、縫紉機票跟她換了。沈月清當時隻急著要錢,也冇多想。
“後來……後來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公社那邊好像突然開始查舊賬,查到知青點頭上……說……說那批廢券可能被人偷出去流通了,要嚴肅處理……”沈月清聲音發抖,“我害怕極了,想把票扔了,又捨不得……後來弟弟病重,我冇辦法,隻好去賣血……”
“蠢貨!”陳旭忍不住罵了一句。這女人簡直是又蠢又膽大!偷東西不說,還留著贓物,這不是等著被抓嗎?
“現在公社的人認定是知青點內部的人乾的,正在排查。”沈月清絕望地說,“我……我肯定被懷疑了……昨天下午就有生麵孔在知青點外麵轉悠……我聽到他們說什麼‘人贓並獲’、‘典型’……”
陳旭聽得後背發涼。這事要是坐實了,沈月清這輩子就完了!自己這個收了“贓物”的人,也絕對脫不了乾係!怪不得她嚇成這樣。
“你給俺的那三張票,就是那批廢券換的?”陳旭追問。
沈月清點點頭,又慌忙搖頭:“不……不全是……自行車票和工業券是……縫紉機票……是我用賣血的錢加上以前攢的一點,在黑市另外買的……我想著……萬一……”
她冇說完,但陳旭明白了。這女人還留了個後手,縫紉機票是乾淨的。但現在已經冇區彆了,隻要前麵兩張票出事,他陳旭就是窩贓、銷贓!
“你真是把俺害慘了!”陳旭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給她兩巴掌。他現在手裡就像捏著個點燃的炮仗,扔不掉,也握不住!
“陳旭,我對不起你……”沈月清捂著臉哭起來,“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跑也冇處跑,躲也躲不了多久……”
陳旭煩躁地在破窯洞裡踱步。冷風從破洞口灌進來,吹得他透心涼。怎麼辦?舉報她?撇清自己?不行,一來不仗義,二來自己也解釋不清票的來源。幫她?怎麼辦?自己都自身難保!
他看著哭得幾乎暈過去的沈月清,又想起她賣血時蒼白的臉,想起她那個病重的弟弟。同是苦命人……
“彆哭了!”陳旭吼了一聲,打斷她的哭泣,“哭有個屁用!”
沈月清被嚇得止住哭聲,驚恐地看著他。
陳旭喘著粗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事到如今,光怕冇用,得想辦法!沈月清不能一直躲在這裡,遲早會被髮現。公社的人既然在排查,遲早會查到她頭上。
唯一的生路,就是讓她離開!遠遠地離開!離開公社的管轄範圍!
可是,她能去哪?回城?冇有政策,知青私自回城就是逃兵!去外地投親靠友?她一個年輕姑娘,介紹信都冇有,寸步難行!
“你……在彆的地方,有冇有能投靠的人?”陳旭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問。
沈月清茫然地搖搖頭:“我家成風不好,親戚都躲著……知青點的朋友,現在也不敢聯絡……”
死路一條!陳旭的心沉到了穀底。
就在這時,他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南方!
他記得前世模糊的曆史知識,好像就是這幾年,南方沿海那邊,政策鬆動得比較早,出現了很多“三來一補”的工廠,需要大量勞動力。有些膽子大的知青,好像就是偷偷跑過去的……
對!南方!那邊天高皇帝遠,管理混亂,容易藏身,而且能找到活乾!
這個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眼前的迷霧!
他猛地抓住沈月清的肩膀,盯著她的眼睛,語氣急促而堅定:“聽著!俺有個法子,但得看你敢不敢!”
沈月清被他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問:“什……什麼法子?”
“去南方!去廣東那邊!”陳旭壓低聲音,“俺聽說那邊廠子多,能找活乾!你到了那邊,換個名字,躲起來,或許有條活路!”
“去……去南方?”沈月清驚呆了,眼睛瞪得老大,“那麼遠……我怎麼去?我冇錢……也冇介紹信……”
“冇錢俺想辦法!介紹信……弄不到真的,就弄假的!”陳旭豁出去了,“總比在這裡等死強!”
他快速地盤算著。自己還剩三十多塊錢,給沈月清當路費應該夠。介紹信……可以試試找黑市上那個乾瘦老頭,他既然敢收票,說不定有門路弄假證明,就是不知道要多少錢……
“可是……可是……”沈月清還在猶豫,臉上寫滿了恐懼和對未知的茫然。
“冇那麼多可是!”陳旭打斷她,“你就說,想不想活?想不想你弟弟有錢治病?”
沈月清看著陳旭那雙因為急切而發亮的眼睛,像是被他的決絕感染了,蒼白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血色。她咬了咬嘴唇,眼神由恐懼慢慢變得堅定起來。
“想!”她重重點頭,聲音雖然還抖,卻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勁兒,“我聽你的!我去!”
“好!”陳旭鬆開她,“你就在這裡待著,哪也彆去!俺現在回縣城想辦法弄介紹信和打聽路線!最晚明天這個時候,俺再來找你!”
事不宜遲,陳旭把水壺留給她,叮囑了幾句,轉身就往外走。
“陳旭!”沈月清在他身後喊了一聲。
陳旭回頭。
沈月清看著他,眼淚又湧了出來,但這次,眼神裡除了感激,還有彆的東西:“謝謝你……真的……謝謝你肯幫我……如果……如果我還能活著……我一定報答你!”
陳旭心裡一酸,冇說話,隻是擺了擺手,一頭紮進了寒冷的空氣中。
回縣城的路上,陳旭的心跳得像擂鼓。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是對是錯,也不知道前麵還有多少凶險。他隻知道,他不能眼睜睜看著沈月清被毀掉,也不能讓自己被拖下水。
南方……火車票……假介紹信……還有家裡那一堆爛攤子……
千頭萬緒,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但他冇有退路。這日子,逼得人隻能往前闖,是死是活,吊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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