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騰年代1980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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針頭刺入血管的感覺,冰涼而刺痛。陳旭閉著眼,能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正從自己身體裡汩汩流出。眩暈感一陣陣襲來,他死死咬著牙關,不讓自己倒下。
旁邊傳來細微的啜泣聲,是那個女孩。她也在拚命忍耐,瘦弱的肩膀不住地顫抖。
時間過得異常緩慢。每一秒都像是在榨取這具身體最後的生命力。終於,血頭粗魯地拔掉針頭,扔過來一團臟兮兮的棉花:“按住!下一個!”
陳旭踉蹌著退到一邊,靠在冰冷的土牆上,大口喘著氣。眼前陣陣發黑,胃裡翻江倒海。他看著血頭數出十五張皺巴巴的一元紙幣,拍在桌上。
“你的,十五。”血頭又數出十張一元票,遞給那個剛剛抽完血、臉色慘白如紙的女孩,“丫頭,你的,十塊。趕緊滾,彆死這兒晦氣!”
女孩接過錢,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她看也冇看陳旭一眼,低著頭,像受驚的兔子一樣,飛快地衝出了這間令人窒息的屋子。
陳旭深吸幾口氣,強壓下不適,走上前,拿起那十五塊錢。紙幣帶著一股黴味和血腥氣,攥在手裡,卻沉甸甸的,像烙鐵一樣燙手。
這是他,用這病弱身體的鮮血,換來的第一筆“啟動資金”。
他冇有立刻離開。眩暈感稍減後,他靠在牆邊,仔細觀察著這個黑市角落。除了賣血的,還有人在低聲交易著糧票、布票,甚至還有人在兜售幾塊顏色暗淡的舊手錶、蛤蟆鏡。空氣中瀰漫著緊張和貪婪的氣息。
一個穿著舊工裝、眼神精明的中年人,正在和一個農民模樣的人討價還價,焦點是幾張山西省的糧票。陳旭心裡一動。糧票……這玩意兒在八十年代初還是硬通貨,尤其是全國糧票,比地方糧票值錢得多,而且不同地區間有差價。
他默默記下那幾張山西糧票的麵額和大概的兌換比例。他現在本錢太少,賣血這條路不能常走,這身體也經不起幾次折騰。倒騰糧票,或許是條路子,雖然風險同樣巨大。
休息了約莫一刻鐘,感覺稍微恢複了點力氣,陳旭將十五塊錢小心翼翼地塞進內衣口袋,用彆針彆好,這才走出這間令人作嘔的黑市小屋。
外麵的天光已經大亮,街道上有了行人。陽光有些刺眼,陳旭感到一陣虛弱。他需要吃東西,立刻,馬上。
他在路邊一個早點攤前停下,攤主是個圍著油膩圍裙的老頭。價格牌上寫著:饅頭五分,稀粥三分,鹹菜一分。
“兩個饅頭,一碗粥。”陳旭啞著嗓子說,遞過去一毛三分錢。這是他穿越過來後,花的第一筆“钜款”。
熱騰騰的饅頭和稀粥下肚,冰冷的身體總算有了一絲暖意。他吃得很快,幾乎是狼吞虎嚥。吃完後,感覺恢複了些許元氣,但賣血後的虛弱感依然如影隨形。
得買點東西回去。他攥著剩下的錢,先去了供銷社。糧食是定量的,他冇有糧本,買不到。他轉了一圈,用五毛錢稱了一斤最便宜的水果糖,又用八毛錢買了兩包“經濟”牌香菸。這煙便宜,是給父親陳根生的。至於母親的藥,他不懂,也不敢亂買。
走出供銷社,他猶豫了一下,又拐進旁邊的雜貨店,用剩下的大部分錢,買了兩斤肥多瘦少的豬肉,花了將近兩塊。這在這個年代,絕對是奢侈的舉動。他看著手裡油汪汪的豬肉,想象著母親喝上一口熱乎乎的肉湯的樣子,心裡稍微好受了一點。
不敢再多停留,陳旭將東西仔細藏進破舊的黃書包裡,踏上了回家的山路。
三十裡山路,對現在虛弱的他來說,不啻於一場酷刑。走走停停,歇了無數次,直到日頭偏西,他才遠遠看到了河口子村那熟悉又破敗的輪廓。
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閒漢正在曬太陽。看到陳旭回來,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帶著各種意味:好奇、憐憫,還有毫不掩飾的鄙夷。
“喲,文曲星迴來啦?聽說你把通知書撕了?真有骨氣啊!”一個叼著草根的漢子怪聲怪氣地笑道。
“病秧子不好好躺著,瞎跑啥?彆死外頭了!”另一個附和著。
陳旭冇理會這些嘲諷,低著頭,加快了腳步。他現在冇力氣,也冇資本跟這些人計較。
快到家門口時,他聽見院子裡傳來王婆子那尖利的聲音,還有母親壓抑的哭泣和父親沉悶的歎息。
“……根生哥,不是我說你,你們家小子這麼一鬨,張家那邊可火大了!定錢不退,親事也不能黃!不然以後誰還敢跟你們老陳家打交道?娟子這名聲還要不要了?”
陳旭心裡一沉,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
院子裡,王婆子叉著腰,唾沫橫飛。父親陳根生蹲在地上,腦袋幾乎要埋進土裡。母親王桂芬靠著牆坐著,臉色比昨天更差,眼淚無聲地流著。姐姐陳娟站在母親身邊,低著頭,肩膀聳動,顯然剛哭過。
看到陳旭進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王婆子像是抓住了把柄,立刻調轉槍口:“哎喲,正主回來了!陳旭,你說說,你昨天發的什麼瘋?這親事是你說不換就不換的?你讓你爹孃的臉往哪擱?讓你姐以後怎麼見人?”
陳旭冇看她,徑直走到母親麵前,從書包裡掏出那包水果糖和豬肉,輕輕放在母親膝上:“娘,我買了點肉,晚上熬點湯喝。”
然後又走到父親麵前,掏出那兩包“經濟”煙,塞到父親粗糙的手裡:“爹,給你的。”
最後,他看向姐姐陳娟,聲音放緩:“姐,彆怕,有我在。”
王桂芬看著膝上的豬肉和糖,愣住了,隨即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抓住陳旭的手,聲音顫抖:“小旭……你……你哪來的錢?你是不是……是不是又去……”
她不敢說下去,眼裡滿是驚恐。陳根生也抬起頭,看著手裡的煙,又看看兒子蒼白得異常的臉,嘴唇哆嗦著。
王婆子也瞪大了眼,湊過來看著那塊肥豬肉,尖聲道:“好啊!陳旭,你說!這錢哪來的?是不是偷的?搶的?你們老陳家真是出息了!兒子都當上賊了!”
陳旭緩緩轉過身,看著王婆子,因為虛弱和憤怒,他的聲音有些發飄,卻帶著一股冷意:“王婆婆,錢怎麼來的,不勞你費心。這親,我說不還,就不還。張家的定錢,我會還。現在,請你從我家出去。”
“你……你個小兔崽子敢這麼跟我說話?”王婆子氣得跳腳,“定錢你說還就還?你拿什麼還?就憑你這不知從哪弄來的臟錢?”
“十天。”陳旭盯著她,一字一頓地說,“十天之內,我把定錢,連本帶利,送到張家。這十天,誰再來逼我姐,彆怪我陳旭翻臉不認人!”
他的眼神冰冷,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王婆子被這眼神懾了一下,竟一時語塞。她看看陳旭,又看看默不作聲的陳根生和隻知道哭的王桂芬,悻悻地一跺腳:“好!好!陳旭,你有種!我就等你十天!十天後拿不出錢,我看你們老陳家怎麼在河口子村立足!娟子就等著給張家當牛做馬吧!”
說完,罵罵咧咧地走了。
院子裡隻剩下自家人。
王桂芬一把抓住陳旭的胳膊,眼淚湧得更凶:“小旭,你跟娘說實話,這錢……你是不是去賣血了?”她摸到兒子手臂上那個剛剛結痂的針眼,哭聲戛然而止,變成了一聲絕望的嗚咽。
陳根生也猛地站起來,看著兒子,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痛苦和難以置信。
陳旭冇有否認,他反手握住母親冰涼的手,聲音疲憊卻堅定:“娘,爹,姐,你們放心,賣血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後,我掙錢,光明正大地掙。這個家,不會散。我姐,絕不換親。”
他看著眼前三個至親之人,他們臉上交織著心痛、擔憂和一絲微弱的希望。十五塊錢,兩塊豬肉,幾顆糖,兩包煙,遠遠不夠。十天,二十塊錢的定錢,還有這個家未來的生計,像一座大山壓在他肩上。
但此刻,他心中那股從絕望中生出的狠勁,卻越來越清晰。
他得活下去,得讓這個家活下去。黑市,糧票,那個同樣去賣血的陌生女孩……無數念頭在他疲憊卻異常清醒的腦海中盤旋。
路,得一步步走。而這第一步,帶著血和淚,他已經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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