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屹叫康pfxm昭懊 001
長公主驕奢狂放。
二公主風流不羈。
三公主斯文敗類。
而我是四公主。
被敵國質子釣成翹嘴,死纏爛打追了七年。
至今仍在單相思。
三個姐姐恨鐵不成鋼,就差親自上場指導。
「一劑猛藥下去,先那啥再負責,船到橋頭自然直,懂?」
頂住壓力,我抬頭望天,欲哭無淚。
「試過了。」
「然後呢?」
「他穿鐵褲衩,上邊還落了鎖,解不開……」
1
鐵什麼?褲衩?
母皇喝著茶,險些將口中的茶水噴出來。
大姐二姐麵麵相覷,三姐努力憋笑,而我依舊愁容滿麵。
「他說他早有防備,寧死不屈,鐵褲衩都防不住我的話就去一頭撞死。」
「怎麼辦?」
二姐拍了拍我的肩,目露惋惜:「蕭妄生得不錯,看得見吃不著著實可惜。」
「天涯何處無芳草,小老四,我後院裡美男子多得是,不如你隨便挑幾個玩玩?三日之內保準將那廝忘得乾乾淨淨。」
大姐笑著附和:「這倒是個辦法。」
三姐扶額思索:「我看話本子裡的主角,愛而不得,就去尋個替身?大夏國疆域遼闊,找個與蕭妄容貌肖似的人也不是難事。」
我固執搖頭:「蕭妄他,不一樣。」
「比他俊美的,亦或是長得像他的,在我這裡都入不了眼。」
自從七年前驚鴻一瞥,我就跟被灌了**藥似的。
眼中隻看得到他,再無旁人。
母皇擦乾嘴角,有些抽搐:「想不到,朕的女兒裡還能出個情種。」
本朝女子掌權。
是以,大姐二姐與三姐成家立業後,除正君與側君外,都養了些男寵。
這是她們的權利,是母皇當年從屍山血海中掙來的康莊路。
卻有那麼些頑固腐儒接受不了,筆杆子下抨擊。
對男子來說再正常不過的事,安到女人身上就成了荒淫輕浮。
而我因為癡戀蕭妄,至今未曾婚配,逃過一劫。
「朕當年追你們父君時,他也是萬般的不情願。」
母皇靠坐在龍椅上,手支下頜,感慨萬千。
「後來呢?成了嗎?」
「不成哪來的你們四個?」
我眼神一亮,滿臉崇拜地追問:「父君一向桀驁,母皇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說到此處,平日雍容威儀的女帝,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羞赧。
「一味用強隻會將人越推越遠,剛柔並濟纔是妙法。」
「蕭妄既是景國的質子,那邊男子為尊,崇尚女子溫柔小意。」
「吾兒肖父,容貌甚美,不如裝上一裝,等生米煮成熟飯了再暴露本性也不遲。」
2
事不宜遲。
當晚,我讓阿鳶和小路子抓了滿滿一兜子螢火蟲。
「咱們今天,隻許成功,不許失敗。」
「務必,拿下蕭妄!」
我興致勃勃,看了眼銅鏡中的模樣,滿意點頭。
不容累癱了的阿鳶喘息,拉著人就往蕭妄所在的宮殿跑。
月黑風高夜,正是撩漢時。
本公主今夜這麼美,不信拿不下他了!
蕭妄正在庭中飲酒賞月。
如墨青絲僅靠一根紅綢係住。
玄衣似鐵,卻又姿容勝雪。
玉白的酒杯在他修長的指節中顯得玲瓏剔透。
杯中酒一飲而儘,淡色的唇沾上酒水,映襯出滿月清輝。
簡直妖孽。
饒是這張臉已經看了七年,不僅不膩,反而越看越驚豔。
準備好一切事宜,我令人推開門。
阿鳶適時放出螢火蟲。
小路子爬到宮牆上,桃花瓣一把一把地撒。
刹那間,滿園星光點點,花雨紛亂,美不勝收。
輪到本公主出場了!
深吸一口氣,我扭腰轉進蕭妄的宮殿。
蓮步輕挪,廣袖流仙。
柔紗遮麵,眼波流轉。
如同一隻蝴蝶撞進漫天花雨中,讓人移不開眼。
不遠處的阿鳶衝我豎起了大拇指。
麵紗下我勾唇一笑,誌在必得。
雖說舞是今日速成的,並不熟悉。
但就蕭妄的反應來看,效果應是相當不錯。
對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一雙狹長的鳳眼裡寒波澹澹,不顯情緒。
根據以往的經驗,他肯盯著我看,已經很給麵子了。
況且,灑下的桃花瓣都是用依蘭花汁浸泡過的。
隻待香味彌漫開來,身熱情動,水到渠成。
按捺住內心的雀躍,我緩步靠近蕭妄,準備學學景國女子的做派,柔若無骨地依附到他身上。
下一刻,卻被他毫不留情避開,連片衣角都沒摸到。
一屁股摔到地上,痛得齜牙咧嘴。
霎時間,花瓣停了,螢火蟲飛了。
麵上薄紗掉落,露出精心描繪的妝容。
落在他眼裡,跟枯樹皮沒什麼兩樣,勾不起半分波瀾。
「薛寶珠,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識得。」
蕭妄視線落到那縷輕紗上,神情譏諷。
阿鳶和小路子不敢靠近。
我拍拍屁股自己從地上站起來。
趁機往眼前人身上摸了一把。
觸手柔軟,不硬!
蕭妄眸中迸射出寒光,而我全然未覺,一個勁顧著高興:
「嘿嘿,今日怎麼不穿鐵褲衩了,是不是想通了在等我?」
「直說嘛,本公主不會不好意思的。」
母皇說,她當年要是不好意思,大姐二姐三姐和我可就不會存在了。
臉皮越厚,吃得越好。
蕭妄猛地靠近,捏住我剛才揩油的手腕,眼神危險:「鐵褲衩多沒意思,公主要試,就來試試砒霜。」
「我已經抹上了,隨時恭候大駕。」
視線下移。
我忍不住嚥了咽口水。
「好啊。」
色向膽邊生。
頂著驚愕的目光,我使儘蠻力,將他推倒在石桌上。
順手摘下他頭上的紅綢。
蕭妄磕著了腰,吃痛皺眉,悶哼一聲。
如瀑青絲散落,當真美不勝收。
「薛寶珠!」
綁頭發的紅繩成了作案工具,牢牢將他的手捆住。
蕭妄被我反過來鉗製住,動彈不得,寒眸驟縮,隱隱要噴出火來。
3
許是依蘭花汁發揮了功效。
我隻覺得身下之人格外秀色可餐,想要品嘗。
腦子一熱,立刻付諸行動。
俯下身將他的嘴堵住。
混著酒香。
涼涼的,滑滑的,軟軟的。
就是罵得有點臟。
「薛!寶!珠!」
「有種放開我!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蕭妄急紅了眼,胸腔起伏,眼角隱隱泛出淚珠。
他鮮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
當年初入夏國皇宮,被宮人欺淩,也沒掉一滴眼淚的人。
居然會被我欺負成這樣。
真爽。
我嘿嘿一笑,摸了把他的臉。
手感真不錯。
「撒謊。」
「剛才你都捨不得咬我,怎麼會撕爛我的嘴。」
「蕭妄,喜歡本公主不要不好意思說。」
思索一瞬,我繼續補充:「若你實在不好意思,那就我來說。」
「我喜歡你啊,蕭妄。」
也不知為什麼就喜歡。
大概他生得實在太對我胃口了。
聽見「喜歡」二字,身下人一愣。
片刻後,溢位的腔調不自覺染上幾分嘲弄與悲愴。
「薛寶珠,你懂什麼是喜歡嗎?」
「不過是看上我這具皮囊而已。」
「若我從今以後毀容,你連看都不會再看我一眼。」
聽完,我認真瞧著他,仔細打量他的麵容。
每一處都精雕細琢,如同女媧手中的傑作。
我是喜歡他的臉。
卻也不全是。
我還喜歡他的手他的腿他的身材,從頭到腳每根頭發絲都喜歡!
想了想,問了個牛頭不對馬嘴的問題:
「我力氣大嗎?」
蕭妄冷嗤一聲:「夏國女帝以天生神力聞名,你作為她的女兒,自然也有一身蠻力。」
「我美嗎?」
「……你想說什麼?」
我淡淡一笑,從他身上翻下來。
又貼心地給他手上鬆綁。
蕭妄整理好衣襟,目光猶疑:「薛寶珠,你抽風了?」
「才沒有。」
「就是太喜歡你了,怕傷到你,所以纔要放開。」
「畢竟我力氣很大嘛。」
「蕭妄,如果我鐵了心要強迫你,鐵褲衩可以命人卸掉,砒霜也可以把你綁起來再洗掉。」
「我要是真的隻喜歡你的皮囊,肯定會那樣做的。」
「可我不想。」
不知是否是錯覺,月光下,蕭妄看著手中的紅繩,長睫微顫。
眼裡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一些。
「嗬。」
「不愧是夏國的公主,喜歡也是能隨隨便便說出口的……」
不等他說完,我猛地湊上去,踮腳在他臉上「吧唧」一口。
又迅速抽身離開,不給他逮到的機會。
蕭妄愣在原地。
而我如同一個揩了俏寡婦油的大漢,臉上的笑止也止不住。
推著阿鳶和小路子,邊走邊回頭:
「不光要說出口,還要付諸行動!」
「蕭妄,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啊!」
4
「又失敗了?」
二姐輕搖摺扇,似笑非笑。
我嚶嚶兩聲,跑去抓住她的衣袖,央求她再支兩招。
薛曉霧收起扇子,輕嘖。
「堂堂夏國四公主,想要什麼樣的男人沒有,我去替你將他綁了來。」
「不要!」
我張開雙臂攔住她,將頭搖成了撥浪鼓。
「為何?」
「捨不得……」
二姐看我的眼神如同見了鬼。
「小時候跟我掐架沒見你手軟過,這會兒倒對一個男人捨不得了?」
「那你自己不也是,娶了姐夫之後後院就沒添過新人,還好意思說我。」
「是誰當初說要嘗遍天下美……唔?」
看了眼不遠處的姐夫,二姐咳咳兩聲,飛快捂住我的嘴:「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乾嘛還提,我幫你不就是了。」
「後日你姐夫生辰宴,我給蕭妄遞個帖子,他不敢不來。」
「到時候,自己把握機會。」
……
生辰宴上。
蕭妄出席,身旁跟著從景國追隨他而來的婢女月影。
兩人舉止親密,不似尋常主仆。
月影夾菜送至他嘴邊,蕭妄才勉強吃一口。
吃完一口,還不忘從懷中掏出手絹,貼心替他擦嘴。
又不是三歲小孩了。
不會自己擦???
「奴願一輩子服侍殿下。」
月影暗中窺我一眼,麵上含羞帶怯。
喲喲喲。
吃個飯都能扯上一輩子???
不知道的還以為背地裡有一腿呢!
我緊緊盯住那兩人,視線一刻不肯挪開,手帕都快攪出火星子。
阿鳶接過揉得看不出原樣的帕子,扭頭對小路子嘀咕兩句。
不多時,月影被強行拉開。
「男女授受不親。」
「讓咱家來。」
換成小路子替蕭妄夾菜。
總算讓人鬆一口氣。
蕭妄一記眼刀飛過來。
我笑嘻嘻照單全收。
「哎呦,奴才該死,請蕭公子恕罪。」
小路子手抖,不小心將菜灑到了蕭妄身上。
馬上跪地求饒。
二姐夫看到,馬上著人帶蕭妄去更衣。
我也謊稱不勝酒力,悄咪咪跟在後麵。
5
備好的衣服與他尋常愛穿的黑色不同。
一襲白衣,身若修竹,芝蘭玉樹。
如鬆間雪,水中月。
更襯姿容絕世。
等換好衣服出來時,引路的人已不見。
偌大的公主府,僅僅來過一次,想憑記憶找回去絕非易事。
蕭妄對著交叉縱橫的前路皺眉。
眼前全是一模一樣的石子路,他分不清,情緒漸漸不穩。
呼吸急促了些許,雙眸寒潭下隱有躁念呼之慾出。
蕭妄是個路癡。
得虧我多年來細心觀察,才發現他這個不為人知的小缺點。
暗自竊喜時,眼見時機成熟。
我放下懷中小貓。
突然竄出的狸奴很快吸引到他的注意。
見到貓兒的一瞬間,蕭妄明顯鬆了口氣。
像是抓著一絲光亮,步步逼近。
我蹲在花叢中拿小魚乾引誘,眼睜睜看著那人跟隨貓兒一步步靠近。
心跳得快要飛出來。
最終,長靴穩穩停在眼前。
我趕忙起身,將魚乾丟給貓兒。
大聲喊出那句醞釀已久的話:
「蕭妄,生辰快樂!」
「啊啊啊——」
還沒來得及看他的反應。
結果因為太過激動,不慎踩到圓潤的石子。
腳下一滑,整個人直挺挺向後倒去。
本以為要摔個四仰八叉。
下一刻,卻被人牢牢撈住。
腰上的臂膀清瘦但有力。
靈機一動,我抱住他不願撒手,使勁用臉蹭蹭。
「嗚嗚,人家差點摔倒,好害怕,還好有你在!」
這下夠柔弱了吧?
都捨不得推開本公主了!
掀開眼皮,我忍不住興奮抬頭。
卻見他盯住我身後,出神。
精緻的下頜線之上,薄唇緊抿,氣息微窒。
見狀,我清清嗓子,對著小石桌一一介紹。
「這是你從前說喜歡的栗子糕,我差人去景國看過,那家店已經倒閉了,就自己嘗試著做了一下。」
「還有這碗長壽麵,也是我做的。」
說罷,又指指桌上其他幾道菜:「這個這個還有這個,是我專門請景國的廚子做的,應該比夏國菜更合你的口味。」
「蕭妄,生辰快樂呀。」
我嬉笑著將手藏進衣袖中,下一刻卻被他揪了出來。
看見手上的燙傷,蕭妄神色微暗。
「堂堂公主,為什麼要下廚?」
「當然是為你呀。」
抽不回手,我眨眨眼,很是理所當然。
「既然喜歡你,為你下廚又有何不可。」
「要是可以的話,我還想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給你!」
「……油嘴滑舌。」
蕭妄麵上些許不自然。
我卻不覺得尷尬,隻想將真心話都說給他聽。
「就算你一直不肯告訴我生辰是哪天,本公主也能猜出來。」
「旁人都為二姐夫慶生,可我眼裡就是隻看得到你。」
「你太好看啦,看一輩子也看不夠!」
蕭妄耳尖微紅,麵上依舊冰冷。
身體卻誠實,主動坐到小石桌邊。
伸出修長的手,夾起長壽麵嘗了嘗。
又拈起一塊栗子糕。
我眼巴巴望著他,滿含期待。
「怎麼樣怎麼樣?是不是你喜歡的那個味道?」
蕭妄不說話,吃下幾口之後,神情愈發古怪。
剛出爐的時候味道明明還不錯,怎麼會是這個反應?
我納悶,拿起一塊栗子糕就要嘗。
「彆吃!」
6
蕭妄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
一整塊栗子糕被我囫圇吞進了肚子裡。
味道……沒什麼差彆呀。
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越吃越熱。
我迷糊不清,扯起自己的衣領。
「薛寶珠!」
「薛!寶!珠!」
蕭妄搖晃著我,語氣焦急。
我卻聽不進去,注意力隻在他上下開合的唇上。
咧嘴一笑:「你看你,從來不喚我的大名暮雨,隻叫小字寶珠。」
「蕭妄,你就是喜歡本公主,彆不承認了。」
挑起他的下巴,像極了惡霸強搶民女那一套。
「喜不喜歡,嗯?」
「說話!」
不遠處的石門外,一線裙邊一閃而過。
蕭妄眼神一暗,咬咬牙,乾脆將我打橫抱起。
一陣天旋地轉。
隔著布料聽見近在咫尺的心跳,讓我腦子清醒了片刻。
頓時有些慌張。
「咱、咱們去床上?」
蕭妄一言不發,步伐越來越快。
箭在弦上,我嚥了咽口水,莫名害怕。
「怕了?」
「嗬。」
「晚了!」
蕭妄呼吸漸促,麵上雖然泛紅,唇邊卻溢位冷笑。
雙臂越發收緊。
短短幾個字落進耳中,像極了魅惑的曲調。
入目是他白皙修長的脖頸和滾動的喉結。
身下是孔武有力的臂膀。
隔著錦繡衣衫都能感受到誇張的肌肉紋理。
想不到,看起來清瘦,裡麵居然這麼有料……
身體裡的燥熱一瞬間達到頂峰。
理智潰散。
如魚渴水,我抬手環住他的脖子。
渾身發燙,音調也前所未有地軟了下來:
「好吧,以天為被地為床,也不是不行……」
然而,預想中的親密接觸並未降臨。
剛說完,身體驟然騰空。
無邊冷意瞬間包裹全身。
蕭妄抱著我,縱身躍進荷花池。
求生的本能讓我拚命掙紮,卻被他死死抱住。
睜開眼,隻看到他近在咫尺的麵容。
嘴巴也被捂住,無法呼救。
岸上窸窸窣窣,傳來說話的聲音。
有今日來赴宴的官員,也有二姐夫。
全是男人。
我喘不上氣,意識瀕臨崩潰。
蕭妄撬開我的嘴,主動將氣渡給我。
閉上眼睛,氣息相融。
靈活的舌尖遊走肆虐。
攻城掠地,寸寸佔領。
7
岸上人聲散去,終於清淨。
蕭妄帶我浮出水麵。
大口呼吸新鮮空氣,我渾身癱軟,隻能依附在他身上。
濕透的觸感格外不同。
不知磨蹭到了何處,蕭妄悶哼一聲,神色愈暗。
額間水珠滑過昳麗的眉眼,隱入若隱若現的胸膛。
指尖冰涼,掌心灼熱,抓住我的手更加不肯鬆開。
「…有人下藥。」
「是景國的藥,藥性極烈,雖不傷性命,一旦接觸到卻不會給人喘息的機會。」
「剛才來了那麼多人,如果被看到,會毀了你。」
藥意散去,我卻得寸進尺,雙手環住他的腰身。
竟沒有反抗。
「蕭妄,你在擔心我。」
「…是。」
岸上貓兒吃完了魚乾,又跑來我身邊蹭蹭。
我也有樣學樣,將臉埋進他胸口。
嗓音中的歡喜掩飾不住:「夏國女子豪放,就算真被撞見,大不了我也被那些老學究安上個荒淫無道的名頭,本公主不在乎那些。」
「可我在乎。」
再度抬頭看向他。
蕭妄罕見地認真凝視著我。
眸中寒潭不再冷徹,而是泛起洶湧又克製的浪潮。
「景國女子最重貞潔。」
「幼時,曾有一宮女悉心照顧我,朝夕相伴相依為命。」
「可就在我被送來夏國的前夕……她遭宮中老太監姦淫,悲憤投井而亡。」
「發現屍體的那日,恰好是我的生辰。」
「是我沒能保護好她。」
蕭妄痛苦地閉上眼。
我抬手想要替他撫平眉間的褶皺,止不住心疼:「所以你就要懲罰自己,再也不過生辰了?」
「蕭妄,那不是你的錯。」
「是景國的錯。」
「女子地位低下,即便到了宮中也會任人欺淩。」
「若有朝一日……」
蕭妄按住我的唇。
剛才的脆弱,彷彿隻是轉瞬即逝的錯覺。
眼中的痛苦隱入湖麵消失不見。
狹長的鳳目中,浪潮退卻。
頭一回能從中看清我的倒影。
「不說這個了。」
「既然今日是生辰,那我想許個願。」
男色惑人。
我亦滿眼都是他,嚥下口水,重重點頭。
「好啊好啊。」
蕭妄低頭湊至我耳邊。
修長的指節扣住我的雙肩。
微微顫抖,聲音蠱惑:
「薛寶珠。」
「既然決定要招惹我,那就一輩子也彆後悔。」
8
與蕭妄分開,我去換衣服,並告知二姐有人下藥一事,務必抓到真凶。
客房內,蕭妄孤零零站著。
發間還有水滴,濕透的長衫卻不急著換下。
也不著急擦乾。
「剛才那樣好的機會,殿下為何要放過?」
「還要吊著那位四公主到什麼時候?」
「殿下莫不是忘了姐姐死時的慘狀?!您說過要回去為她報仇的!」
月影極力克製情緒,依舊難掩悲憤。
沉默良久。
蕭妄掃她一眼。
那一眼寒涼至極,又千鈞之重。
「你心急了。」
月影心有怨念,不甘道:「四公主明明已經愛您愛得……」
「喜歡和愛,我分得清,不需要你提醒。」
「還差一點。」
蕭妄低喃。
既是說給她,也是說給自己聽。
「快了。」
……
母皇武將出身。
一統後,夏國定立了春日狩獵的傳統。
和平年代,也隻有通過這種方式,追憶往昔崢嶸。
生辰宴後,我自覺與蕭妄的關係拉進許多,於是特地請求母皇準我帶他一同出行。
向來颯爽的大姐直接打趣:「四妹這是得手了?」
「鐵褲衩也能扒下來,大姐我甘拜下風。」
見我不好意思,母皇淡然一笑解圍:「朝風,你讓人去質子宮裡通傳一聲,今年春狩準他與四公主一同出行。」
「是。」
一旁的三姐還在幫忙批摺子,說完,母皇不忘征詢她的意願。
「夕霜,往年你都托辭留在宮中看書,今年是否如舊?」
三姐從摺子海中抬頭看我一眼,目光促狹:「小妹好事將近,做姐姐的怎能錯過。」
母後聽後,撫掌開懷,連說三個「好」字:「今年總算熱鬨起來了。」
「自你們父君去後,鮮少有這樣令朕高興的時候……」
三日後。
南海子。
我執意要與蕭妄共乘一匹馬。
背地裡,少許跟來的文官交頭接耳,一口一個「成何體統」。
全當耳旁風。
我伸出小拇指,在蕭妄掌心撓了撓。
勾得他身體微微一僵。
得逞後,止不住偷笑,整個人背靠緊貼美人胸前,好不愜意。
「二姐把府裡都翻遍了,也沒找出上次下藥的人,不知是誰那麼狡猾,竟能在那麼多人眼皮子底下溜出去。」
「不過放心,以後這種事情絕不會發生了。」
「除非我饞你身子,主動下藥。」
回過頭,我衝他眨眼。
蕭妄無奈歎氣,耳尖微紅。
「薛寶珠,下次說話,能不能彆這麼直接。」
我卻抓錯重點,抗議:「不公平,蕭妄。」
「你一直喚我小字。」
「卻從不告訴我自己的字叫什麼。」
「快告訴我,不然本公主現在立刻馬上當著所有人的麵親你一口。」
9
蕭妄認輸,薄唇輕啟,緩緩吐出兩字:「子歸。」
「我為自己取的。」
「是杜鵑鳥的子規?」
「是子欲歸之的子歸。」
聽完,我雙手捧住他的臉。
從那對愣怔失神的瞳孔中,看到明媚張揚的自己。
春日下,紅衣勁裝,青絲獵舞。
明眸皓齒,笑眼如彎月。
「好呀,小子歸。」
「待會進了獵場,可要跟緊本公主,彆迷路啦!」
……
皇家獵場占地萬頃。
四位皇女兵分四路,比誰獵得的獵物最多。
佼佼者,可向母皇請求實現一個心願。
由於我帶了蕭妄,公平起見,三位姐姐也都帶了自己的正君。
隻是不知為何,月影也跟了過來。
蕭妄見她落寞,便提出帶著她。
「就當多個人隨身伺候。」
我當然不願意。
可轉念一想,這婢女跟隨他那麼多年,總有些情分在。
而我現在好不容易跟蕭妄親近了些,總不能顯得太小氣。
於是勉強答應。
卻也不甘示弱:
「阿鳶,你也跟著。」
「再多個人隨身伺候也好。」
「……」
月影不經意瞟我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前幾日剛下過雨,山中濕滑。
蕭妄本就路癡,腳下的路又不好走。
我伸出手,讓他牽著。
掌心貼合的地方傳來令人安心的溫度。
一路上,蕭妄默默無言,而我嘰嘰喳喳個不停。
「一年沒來,樹又長高不少,走的時候當心,沒準樹上有蛇,竄出來咬你一口。」
說到這兒,我忍不住指著一截樹乾嘲笑:「當年二姐就被蛇一口咬到臉上,當場鬼哭狼嚎。」
「哭她如花似玉的臉,萬一留疤了,以後還怎麼勾搭美男子。」
「後來呢,疤沒留下,男寵也納了不少,哪成想她娶了二姐夫之後,居然浪子回頭收心了,後院再沒添過一個新人,也是稀奇。」
蕭妄不說話。
突然站定,拉著我的手驟然收緊。
身後阿鳶和月影被迫跟著停下,不明所以。
「怎麼了?」
我扭頭看向他,卻見他雙眼緊緊盯向某處,神情從未有過的緊張。
順著他的視線,我看過去,一顆心瞬間提到嗓子眼。
蕭妄見狀,立馬捂住我的嘴。
「彆出聲!」
不遠處的草叢中,一抹黃色若隱若現。
身軀龐大健碩,吊睛白額,單看一眼都讓人肝膽生畏。
阿鳶已被嚇得麵如土色,一動不敢動。
倒是看起來柔弱的月影,此時此刻居然還敢說話。
「奴、奴願以身飼虎,換殿下和公主全身而退……」
女子嬌柔的聲音中帶著明顯的哭腔。
即便刻意壓低聲音,還是傳出一些動靜,引得草叢中那抹身影豎起耳朵,更加警惕了幾分。
我瞪她一眼,讓她趕緊閉嘴。
月影不再吭聲。
而我心中既害怕,又興奮。
和蕭妄對視一眼。
他終於肯將手從我嘴上撤離。
沒了妨礙,我凝神聚氣,聚精會神,呼吸都放緩了幾分。
取下身後長弓,拉弓搭箭,一氣嗬成。
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春狩的佼佼者,可向母皇許一個心願。
這是我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若能成功獵得這頭大蟲,我必然穩奪魁首。
到那時……
出箭之前,我最後再看一眼蕭妄。
修長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做出保護的姿勢。
時刻準備著,在危險來臨的刹那,以身為盾。
那我自然也要,交換出同等真心。
以我之力,隻要射準,就算不能一擊斃命,也能讓惡虎失去作戰能力。
若成,我便向母皇請旨。
此生此世,不立側君,不納男寵。
唯蕭妄一人足矣。
箭在弦上,一觸即發。
拉弓至滿月。
千鈞一發之際。
月影卻突然抽風,大聲驚叫:
「殿下小心!」
10
這一聲突如其來又尖銳刺耳。
心緒被擾亂,我一箭射偏,隻射中老虎的前肢。
大蟲被激怒,循聲望過來,很快發現了我們。
「你他孃的鬼叫什麼啊!!!」
方纔還在數丈開外的猛虎,瞬間撲起猛衝過來,眨眼間已近乎逼至身前。
關鍵時刻,阿鳶反應過來,飛快爬到樹上,短暫安全後立刻放出訊號彈。
救援的希望是有了。
可眼下該怎麼活命???
阿鳶抱在樹上嚎啕大哭:「公主您要是有事,奴婢也不活了!大不了讓大蟲再多吃一個人,撐死也算報仇!」
……好想罵她。
可眼下的情況不允許我分神。
我不會爬樹,月影也不會,蕭妄堅決不肯丟下我們。
三人狂奔,身後猛虎目露凶光窮追不捨。
好在那一箭雖不致命,卻極大地減緩了它的速度。
不至於被立馬追上。
可一味逃跑也不是長久之計,人的耐力哪能比得過猛獸。
就算訊號彈已經發出,救援趕到也需要時間。
再不想個辦法,等體力耗儘,今天真要交代在這裡了!
邊狂奔邊思索。
細小的樹枝在身上割出口子也恍若未覺。
腦中忽然靈光一現。
有了!
「我們兵分三路,大蟲隻會擇一人追趕。」
「總比一塊死了強!」
生死關頭,任何決定都得果斷迅速。
話一出口,蕭妄和月影分頭跑開。
三個人,朝著三個方向。
大蟲沒有任何猶豫,選定其中一人。
或許是我穿的紅衣太顯眼,立刻成為它眼中唯一的目標。
耳畔傳來呼呼的風聲和虎嘯聲。
以及阿鳶在高處撕心裂肺的叫喊。
「公主——」
胸腔裡的心跳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
血液比汗水滾燙。
體力燃儘的邊緣,骨頭縫裡傳來痛癢和不甘。
若是就這樣死了。
那我薛暮雨這一世,豈非笑話?
強烈的求生欲讓我的腳步半刻也不敢停歇。
多跑一步,生的希望便多一分。
天無絕人之路。
大蟲畢竟傷在腿上,多堅持一會拉開距離,沒準能扭轉局麵!
可沒想到……
山路的儘頭,陡峭淩空。
石子掉下去沒有迴音,深不見底。
腦中瞬間一片空白。
身後猛獸步步逼近,還未放棄。
我竟被硬生生逼到絕路。
11
若我死了,母皇白發人送黑發人,鬢間銀絲又要新添不少。
阿鳶和小路子不知要哭成什麼樣子,以後再沒人能罩著他們。
還有蕭妄。
我死,他可會難過?
多年之後,是否會像記得他的宮女姐姐一樣……
記得我?
「薛寶珠!」
意誌潰散之際。
一道聲音穿林而來。
如天光破曉,照徹萬川。
又像突如其來的驟雨。
饋涸轍之鮒,重獲新生。
蕭妄比危險更先向我撲來。
惡虎撲空,隻咬住我一片衣角。
他亦一躍而下。
撕下那片衣角,以虎為墊。
又奮力一轉,抱住我,將自己的身體置於下方。
渾身血液在一瞬間凝固。
急速墜落中。
天地萬物變幻,我的眼裡從此隻容得下他。
「蕭子歸,跟來做什麼?自己活命不好嗎?」
「…你說了。」
「跟著你,就不會迷路。」
衣袂在半空中獵獵作響。
蓋過風聲雨聲和心跳。
蕭妄用力抱住我,明知九死一生,聲音卻前所未有地放鬆。
「薛寶珠,幼時你從樹上掉下來,砸到我身上,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麵。」
「若今日是最後一麵。」
「那就讓我用同樣的方式,再護你最後一回。」
懸崖下草木蔥鬱,空山新雨後,土地濕軟,白水湍流。
並非必死無疑。
我用儘全力伸出手,掌心環住他的後腦。
在那人驚愕的目光中,落下一個誠摯的吻。
眼神澄澈清明。
隻容得下他,也隻有他。
「蕭子歸,你聽好了。」
「如果我們今天都能活著回去的話。」
「我不會再給你任何拒絕的機會。」
……
我被一陣哭聲吵醒。
入目是華美的宮殿。
阿鳶和小路子侍奉在側,眼圈一個賽一個黑。
我嘗試動了動手指,卻發現手上纏著厚厚的白布。
阿鳶見我醒來,擦乾眼淚,又驚又喜:「公主!」
「您昏迷了整整三天!可急死奴婢了!」
「餓不餓渴不渴?要不要吃點喝點什麼?」
嗓子啞得很,我眼神示意,阿鳶為我端來一杯水。
小路子則是馬不停蹄去宣太醫,要為我檢查身體。
喝下水,總算能開口說話。
第一句,卻不是問自己。
而是脫口而出:「蕭妄如何了?」
阿鳶扯了扯嘴角,又要掉下眼淚:「公主您還是先關心自己吧!」
「太醫說,您的手以後恐怕……」
「無妨。」
做出決定的時候,我心裡就明白後果。
用一雙手換蕭妄活命的機會,值得的。
阿鳶歎口氣,隻得說道:「蕭公子傷得要更重一些,目前還沒醒來……」
「誒誒公主!您現在還不能下床!」
我置若罔聞,一瘸一拐往蕭妄所在的宮殿趕。
阿鳶嚇傻了,見攔不住我,忙吩咐人將我抬過去。
見到蕭妄的一刹那,我忍不住紅了眼。
雙眸緊閉,麵白如紙,身上纏了多處白布,看上去了無生機。
若不是胸腔還在起伏,簡直不像個活人。
推開眾人的攙扶,我踉踉蹌蹌奔向他。
努力靠近,聽清他嘴邊的呢喃。
「不要…不要丟下我……」
被裹得像粽子的手無法與他十指緊扣。
於是,我雙手捧起他的手,貼於麵上。
虔誠又認真,感受著體溫。
告訴他:
「我在呢。」
「蕭子歸,我在。」
12
蕭妄一共昏迷了七天。
餘下的四天裡,哪怕我自己的傷還沒好,依舊不眠不休地守著他。
連母皇都不忍心看下去:
「暮雨,你就這般認準了他?」
毫不猶豫,我點頭稱是。
「就如您當年和父君一樣。」
父君在時,母皇與他兩情甚篤,後宮唯此一人。
父君去後,母皇便獨守江山,一載複一載。
我薛暮雨,此生亦唯蕭妄一人。
我要他醒後,第一個看到的是我。
往後餘生,朝夕相伴也是我。
第七天,蕭妄終於轉醒。
那時,我的手已拆去白布,露出滿手的傷痕。
空有一身力氣,這雙手卻再也不能拉弓握劍。
我喂他喝水。
蕭妄低頭看著杯麵搖晃的波紋,眼神暗了又暗。
杯中水一飲而儘,乾裂的嘴唇得到浸潤,眉頭卻不得舒展。
眼中夾雜的情緒晦澀難懂。
「疼不疼?」
我咧嘴傻笑:
「疼啊,但是值得。」
「這雙手雖然不能給你摘星星摘月亮了,但能護你一命,也值啦!」
蕭妄喉結滾動,幾度欲言又止。
他身上骨折幾處,又有樹枝劃出的不少外傷。
萬幸沒傷到頭才能活下來。
卻像感覺不到疼一樣,努力支起身子。
捧著我的手輕輕吹氣。
「從前有人告訴我,給傷口吹吹氣,會好受很多。」
我雙眼笑彎成月牙,告訴他還有一個更好的辦法:
「要是你願意親一親,傷口說不定馬上就好啦!」
二姐進來時,正好聽見這句話:
「看看這小老四,說起情話簡直信手拈來。」
「哪裡,二姐在這方麵纔是天賦異稟,令人拜服。」
她懶得反駁,右手食指勾住二姐夫身上腰帶,舉手投足儘是風流。
活脫脫一個地痞流氓,襯得身邊人愈發清貴出塵。
「她說得可對?」
二姐夫無奈笑笑,溫潤表情上飛過一抹紅霞。
母皇沒眼看,命人取來虎皮。
「暮雨與蕭妄共同獵得的大蟲足六百斤,春狩第一當之無愧。」
「我兒想要什麼獎賞?」
接過虎皮,我正色,雙膝跪地。
言辭誠懇,在場所有人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兒臣想求,與蕭妄長相廝守。」
「終其一生,不納二夫,白頭偕老。」
母皇沒有直接應允,而是拋來一個問題:
「蕭妄是景國的質子。」
「景國男子向來三妻四妾,他是否能做到如你所說,與你廝守?」
「暮雨,朕隻怕你一腔真心付之東流。」
不等我說什麼。
蕭妄踉蹌起身,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身上的傷口再度裂開,滲出更多的血。
他卻渾不在意。
清瘦的身軀因疼痛而緊繃,連帶著流暢的下頜一塊兒戰栗。
出口的話,卻擲地有聲。
字字千斤。
「蕭妄願為四公主,脫去景國籍。」
「求陛下,成全。」
13
我與蕭妄的婚期定在三月後。
等他傷愈,第一件事便是帶他去參觀公主府。
那是以後,將要攜手共度一生的居所。
雕梁畫棟他不曾看入眼,反而在一處普通的鞦韆前駐足。
鞦韆上的刻痕曆經多年。
「這是父君生前親手為我紮的。」
玄色背影儘顯蕭條,我忍不住上去抱住他的手臂。
「想蕩鞦韆?我推你呀。」
蕭妄僵硬一笑,收起眼底的渴望和落寞,否認:
「沒有。」
「隻是想到,你幼時應該過得很幸福。」
「便覺得高興。」
像是沒聽出話裡的苦澀,我嘿嘿一笑,從身上拿出一枚蝴蝶紋玉佩,送到他眼前晃了晃。
蕭妄看著玉佩,氣息凝滯了一瞬。
而我自顧自地說:
「鞦韆算什麼。」
「這枚玉佩是父君臨終前交給我的,實際是掌管三十萬兵馬的虎符,滴入他的血脈便能開啟。」
「等以後咱們有了孩子,我再傳給咱們的孩兒做護身符,可好?」
等我看去,他已換上鎮定的表情。
眼中情緒退散,蕭妄唇角微彎,笑意燦若桃花。
「都聽你的。」
「那最好現在就聽我的。」
我勾勾手指,示意他彎下身子。
蕭妄閉眼照做。
睫羽顫動如蝶翅。
然後。
我並未如他想象的那般親上去。
而是一把將人推到鞦韆上。
「起飛啦!」
青絲亂舞間,眉目如畫。
缺愛的小孩怔怔望著我,說不出話。
玄色衣袍隨風而動。
不知是風動,還是他心動。
鞦韆回時,我俯身,落下響亮一吻。
得逞後,再笑著大聲告訴他:
「蕭子歸,十二歲時你來夏為質,十三歲你我初見,那年我十歲。」
「從十歲起,我想這一天就已經很久了。」
「若你從前不被人愛,那我來愛你。」
「若你有想做卻未能做的事,那我來陪你。」
「在薛寶珠麵前,永遠不要不好意思。」
14
婚期不遠,我將自己關在宮裡琢磨起了繡工。
想親手繡嫁衣。
可惜雙手受損,不僅提不了弓和劍,就連一枚小小的繡花針也握不穩。
時常紮得自己滿手是血。
月影見狀,趕忙上前替我將血擦拭乾淨。
阿鳶心疼得直掉眼淚:「你到這裡來礙什麼眼!要不是蕭公子求情,真該把你丟到山裡喂大蟲!」
月影不辯解,默默收好帶血的帕子。
「若非你鬼叫那一嗓子,公主的手怎會變成這樣?」
我及時打住,沒讓她繼續說。
「月影繡工好,子歸讓她來教我繡喜服的,阿鳶你就彆添亂了。」
阿鳶雖然不忿,到底也沒再說什麼。
我專心做著手上的活計,未發現屋內的人換了一波。
等再次紮到手時,第一個湊上來的不再是月影。
而是蕭妄。
他不由分說抓過我的手,將帶血的手指含入口中。
眼神灼灼地盯著我,用靈巧的舌頭撫平傷痛。
「小心。」
蕭妄極少如此主動。
事發突然,我臉上快速加熱,說話磕磕絆絆:「其、其實不太疼……」
「可我心疼。」
他看向我手上的針眼,俊朗的眉峰微蹙,眼角泛起疼惜的霧。
「寶珠,明日我便要回景國了。」
我默默點頭。
蕭妄許諾要脫去景國籍,自然是要趕在成婚前回去一趟的。
「好啦,蕭子歸。」
「當初穿鐵褲衩防著我,如今卻連分彆數日都捨不得嗎?」
本想借玩笑衝淡一下離彆的傷感,卻沒想到,他直接承認。
「是。」
「我捨不得。」
手上針線嫁衣掉落在地,天旋地轉,我被他打橫抱起。
室內氣溫驟然升高,隔著布料感受到他的反應,我腦中空白一瞬,下意識抓住他的衣襟。
「這、這麼突然?」
「其實離成婚也沒多久了,我們……」
蕭妄將我抱至塌上。
精緻的眉眼被床幃映出一層若隱若現的紅。
衣襟抓皺,露出精壯的鎖骨和胸膛。
不由分說,欺身而上。
氣息交織中,我默許他的衝動。
彼此眼中都是對方最動人的模樣。
蝴蝶玉佩掉出床榻,未能展翅,在地上咕嚕嚕轉了幾個圈。
浪潮一疊又一疊。
情至深處,他眉目似愉似痛。
十指交纏,緊握住我不放。
依舊惶惶不安。
「…寶珠,我害怕。」
「怕什麼?」
「怕你會離開。」
我伸出交握的手給他看。
「不、不是已經被你抓在手裡了嗎?」
蕭妄低笑一聲,攻勢更加猛烈。
眼底是深不可測的漩渦。
而我是沉浮的小舟。
俯身輕咬住我的耳朵。
耳邊呢喃。
「是啊,已經抓住了。」
「所以我,永遠都不會放手。」
15
熙寧十六年暮春,蕭妄回到闊彆近八年的景國。
婢女月影隨他同歸。
熙寧十六年初夏。
向來活潑好動的四公主將自己關在宮中,整整繡了一個月嫁衣。
終於初見雛形,隻差收尾。
手上的針眼舊上疊新,我長鬆一口氣。
收尾工作,就等蕭妄回來再做。
時間正正好。
嫁衣烈紅如火,如我的心情一般。
日盼夜盼,盼那人的身影出現在城牆外。
盼他眉眼含笑乘月歸來。
沒盼來蕭妄歸夏的訊息。
而是等來一則戰報。
「報——」
「質子歸景成為新任太子,派兵十萬突襲!」
「邊境失守!!!」
「十萬火急,請陛下速速發兵支援!!!」
16
平地驚雷,狂風驟雨。
聽不清耳邊的呼喊聲。
我踉踉蹌蹌奔向蕭妄曾經所住的地方。
推開門,宮殿還是那個宮殿。
一磚一石,一桌一凳,都似從前。
隻不過回憶,都是假的。
曾經住在這裡的人,也是假的。
「蕭妄,為什麼要騙我?」
騙我七年,騙我感情,騙我傻乎乎等你回來成親。
卻等來開戰的訊息。
空蕩蕩的殿內,無人回應。
無聲嘲笑。
又陰冷極了。
彷彿有毒蛇在身後嘶嘶吐著信子。
轉身,便毫不留情舉起屠刀。
殺掉曾經喂養自己的人。
傳聞那新太子,於夏國臥薪嘗膽蟄伏多年,終於尋得機會歸景。
回國第一件事,便是要一雪為質八年的恥辱。
質子變太子,好生厲害能忍。
何其薄情寡義。
所以。
他演得那樣好。
荷花池岸的真情流露,懸崖邊上的奮不顧身。
我幾次三番望進那雙深不可測的眼。
卻從未發現,自己原是他恥辱的一部分。
蕭妄指揮景軍所到之處,燒殺搶掠,哀鴻遍野,民不聊生。
勢如破竹,如有神助。
一來事發突然,夏國的兵力和補給不能第一時間集結到邊境。
二來蕭妄在夏國生活近八年,早已不知不覺摸清一切,就等一個回去立功的機會。
短短一個月,景國鐵騎連下十城,攻無不克,精銳兵馬似乎用也用不儘。
當我拿出父君留下的虎符,滴上自己的血卻毫無反應時。
蝴蝶從指尖滑落,摔到地麵四分五裂。
再也飛不起來。
埋藏經年的虛偽,終於昭然若揭。
原來,連那日的歡好都是算計。
他知有月影這個外人在,我會選擇一直把玉佩帶在身上。
他也知道,我愛他,不會對他設防。
所以一時歡好,便能達成他的目的。
將玉佩調換成贗品,做他回景國當太子的籌碼!
難怪月影每回擦血都那麼積極。
滴入父親的血脈,蝴蝶才會振翅欲飛。
三十萬兵馬隻認符不認人。
父君留下的護身符,竟淪為蕭妄刺向夏國的利劍!
驟雨初歇。
我渾身濕透,親手將回憶裡的一切摧毀。
直到曾經的質子殿再看不出原樣。
然後急火攻心,猛吐出一口鮮血。
耳邊是阿鳶的哀哭。
她用衣袖替我擦去唇邊血跡,滿眼心疼,整個人都在抖。
嚥下口中殘餘的血腥,我讓她找出那件,精心繡製了一個月的喜服。
等不及再拿來剪刀。
我一把奪過。
手不穩,便用嘴咬,直至撕成碎片。
小路子含淚端來火盆,火焰吞噬那抹刺目的紅,冒出滾滾黑煙。
小腹隱痛,惡心到想吐。
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回憶起,當初可笑的畫麵。
「蕭子歸,景國國君為何給你取名叫妄?寓意似乎不太好。」
「我母親身份低賤,妄字,是表明皇位對我來說,癡心妄想……」
嗬。
什麼子欲歸之,什麼癡心妄想。
假的,都是假的。
他欲拒還迎,他假意逢迎。
從始至終虛情假意。
為的不過是讓我毫無防備。
一心一意做他野心之路的墊腳石!
城池接連失守,政局不穩。
朝臣用罷官抗議。
「女子怎堪當大任?!若不儘早另立雄主,大夏亡矣!」
「四公主引狼入室,不如以死謝罪!」
「以死謝罪!!!」
宮門緊閉,將賜死我的呼聲隔絕在外。
卻隔絕不掉空氣中的血腥味。
殿內空蕩,姐姐們還在安慰我。
大姐二姐披上戎裝,準備親自帶兵,收複失地。
「寶珠,勿聽這些腐儒的昏話,不是你的錯。」
「是蕭妄的錯!」
大姐像小時候一樣,摸了摸我的頭。
我忍住哽咽,不敢抬頭看她,隻反複說:「帶我一個,帶我一個好不好?」
「我去上陣殺敵!我殺了他,殺了他!!!」
一聲歎息,回蕩在蕭索的宮殿。
「你連劍都握不了,如何上陣,又如何殺得了蕭妄?」
……
踉蹌倉皇。
是啊,我忘了。
我的手早已因他而廢掉了。
那時的蕭妄,看我無比憧憬和他的婚禮。
為繡喜服紮得自己滿手是傷時。
內心定然快活極了吧。
17
「三妹要監國,老四,你留下來照顧好母皇。」
「就算沒有父君留下的三十萬兵馬,也並非全無勝算。薛家的女兒,絕不會坐以待斃!」
「等我和大姐去出一口惡氣!」
分彆時,我站在城樓上,攙扶著母皇。
目送大姐二姐馬蹄遠去。
戰旗飄飄,身後軍隊揚起滾滾塵土。
漫天黃沙中,母皇止不住咳嗽,又眼眶濕潤。
早年征戰落下的病根,讓她身體虧空,再不能臨陣討賊。
恨自己幫不上忙,又擔心大姐二姐有什麼意外。
心頭總是不安。
夏國畢竟丟失了三十萬兵力,為蕭妄所用。
此去,毫無疑問是一場極為艱難的戰役。
我扶母皇回到宮內,親自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前線戰況焦灼。
三姐在一堆摺子中忙得直不起腰。
不僅要應付外患,還要平定內亂。
因為最近的事,反對女子掌權的呼聲遍及朝野。
即便如此,她和母皇還是堅定地告訴我。
「暮雨,這不是你的錯。」
也不是身為女子的錯。
而是一場由寡情背信者引發的罪孽。
熙寧十六年仲夏。
母皇在我的照料下,病情趨於平穩。
大姐二姐已離京月餘。
兵力懸殊的情況下,能拖住景軍不再前進已極屬不易。
這樣的情況下,還成功收回一座城池,不能不算是好訊息。
我也以為,事情至少向著好的方向發展了。
卻不想某天,邊關傳信的小兵,攥著一片帶血的鎧甲,踉踉蹌蹌奔回京城。
一開口,便山崩地裂。
「軍內出了奸細!二駙馬陣前叛變!!!」
「長公主屍骨無存,二公主下落不明!!!」
「我軍死傷無數,邊境接連失守,景軍已勢不可擋!!!」
黑雲壓城。
宮牆上,烏鴉繞成圈,低空盤旋。
病床上蒼老的女帝,在看到那帶血的鎧甲後,用顫抖的手接過確認。
結果便是,急火攻心,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病情重新來勢洶洶。
猛吐出幾口鮮血後,不省人事。
再睜眼,已是氣若遊絲。
我捧著那片鎧甲,怎麼也無法想到。
明明一個月前,穿著它的,還是活生生的人。
我的大姐薛朝風,繼承了母皇的武力和果敢,打仗很厲害的。
怎麼會,屍骨無存?
可那鎧甲的確是她的。
還是從叛軍手中搶來的一片。
她就那樣化成一陣風,從這世間消失了。
我那個二姐啊。
曾經說,要嘗遍天下美男子。
風流倜儻是她。
後來遇見一個真心人,收心後被背刺,下落不明也是她。
父君和母皇都曾說,暮雨和曉霧,是四姐妹中最像的兩個。
不假。
又同樣不值。
18
母皇迴光返照時,景國的軍隊已經快打到都城。
她將傳國玉璽交給三姐,囑咐喪事一切從簡。
三皇女薛夕霜,於山河破碎之際匆匆即位。
臨終前,母皇最後再看了眼我們。
滿眼疼惜,不捨不甘。
「往後,就隻有你們姐妹二人相依為命。」
「一定要互相照拂。」
「好好,活下去。」
說完,她視線渾濁,茫然地盯著宮殿上方。
空洞中。
露出難得一見的羞赧和驚喜。
「你來了呀。」
「我,老了很多,是不是。」
「小風,也在呢。」
「等等我,一起。」
不知看到了什麼,最後停留在她臉上的,是一抹笑意。
三姐親手替母皇合上眼,景國的使臣便踏歌而來,一派欣然喜氣。
「實是不巧,撞見女帝龍馭賓天,還請僅剩的兩位公主,節哀呢。」
我擦乾眼淚,提劍指著他們。
手上落下病根,劍鋒搖晃得厲害,卻始終不肯放下。
「蕭妄呢?」
「讓他自己過來!」
若今生今世還能再見。
哪怕同歸於儘,我也要讓他血債血償,將他挫骨揚灰!
「四公主說笑了,一國之君怎能輕易出使他國?」
「弑父殺兄,拿千萬條性命做踏板奪來的皇位,也配稱為一國之君?」
使臣不耐,不欲與我爭辯:
「今日來,不是和你們爭吵的。」
「而是奉我景國新君之命,為夏國送上一個選擇。」
「若以四公主和親,便能止乾戈化玉帛,景國雖不會歸還已佔領的土地,但會立刻退兵,夏國便可偏安一隅休養生息。」
「若拒絕,那便攻破皇城,屆時將人俘虜過去,也是一樣的。」
捂著小腹,額間滴落汗珠,我緩步靠近。
長長的劍尖在地上割裂出刺目的痕跡。
使臣嬉皮笑臉,大方露出脖子:
「若斬來使,便直接視為拒絕。」
「臣不怕死,隻是四公主可得想好了,一己之身和夏國的江山子民,孰輕孰重啊?」
劍尖停頓。
身後傳來三姐的呼喚。
「寶珠!」
哐當一聲,銀白長劍落地,我孤身立於殘陽中。
殿外,日薄西山,餘光橫照,將單薄的身影拉得很長。
最後看了眼夏國的落日,我回過身。
景國使臣還在等一個答案。
那我便給出一個答案。
「修書,告訴蕭妄。」
「我嫁。」
19
若我不那麼天真,不被蕭妄所騙,父君母皇辛苦打下來的江山便不會淪落到今日田地。
單純,是要付出代價的。
可這代價實在太過沉重。
若舍我一人,能換蒼生安定。
能贖清我的罪孽。
那便沒什麼可猶豫的。
使臣催促,新君迫不及待要見我,耽誤不得。
沒時間留給我為母皇和大姐送葬。
若非要拖延,恐生變數。
阿鳶哭著要和我同去。
我讓三姐將她關了起來,直到送親的轎輦進入景國境內,才準放她出來。
臨行前,景國派來的女使一遍遍搜著我的身。
確保沒有毒藥暗器之類的物品,才準三姐替我蓋上蓋頭。
三姐緊攥著那塊紅布,眼底發紅,指節泛白。
向來文質彬彬的她,鮮少有這樣情緒外露的時候。
是啊。
對於夏國來說,皇女和親,無異於奇恥大辱。
她不忍心看我受辱。
可大廈將傾之際,人人都身不由己。
「四妹,我就剩你一個親人了……」
我衝她笑了笑。
竭力做出明媚的模樣。
鼻頭卻忍不住發酸。
最終,相顧無言,什麼也沒說。
蓋頭落下,遮住兩行清淚。
馬車出宮,一路晃晃悠悠。
身後有人衝破牢籠,撕心裂肺叫著「公主」。
僅僅晚來了那麼一步。
或許便錯過了此生最後一眼。
夾道有怨男憤女,丟爛瓜菜葉,唾沫橫飛地詛咒。
「是她害死那麼多人!!!」
「送去景國,就彆再讓她回來!」
「最好讓她被折磨致死,才能安撫死去的無數亡魂!!!」
衝天的嗩呐聲,哀樂聲混雜在一起,震透京城的長空。
送親的隊伍,撞上母皇的靈柩和長姐的空棺。
擦肩而過,背道而馳。
雪一樣的紙錢下得紛紛揚揚。
兩具棺槨將葬入皇陵,一輛花車要駛向新墳。
20
三日後,景都平城。
送親隊伍快馬加鞭,終於趕在日落前抵達。
夕陽中,一頂小小的花轎。
從側門被迎入宮中。
也是這時,我才知道。
離開夏國不到一個月,蕭妄便在景國大婚,有了太子妃。
登基後,又成了他的皇後。
助他上位的所有功臣之女,都封了大大小小的妃位。
我亦是妃妾。
從前那張用命博得的虎皮和廝守一生的誓言。
都跟隨那件親手繡成的喜服,化成灰燼。
入夜,蕭妄一身酒氣,推開緊閉的宮門。
踉蹌朝我撲來。
滿懷希冀。
「寶珠,寶珠。」
他呼吸不穩,忐忑不安,又迫不及待伸出手,揭開蓋頭。
看見我的臉,滿腔思念噴薄而出,情不自禁將我抱住,力道大得彷彿要融進骨血。
「終於等到這一天了,你終於完完全全屬於我了。」
「寶珠,我好想你……」
我涼涼一笑,忍著惡心,決然拔下頭上的金釵。
「我也好想你啊,蕭妄。」
「我想你早點去死,為母皇和長姐,以及夏國的萬千無辜百姓償命!!!」
使儘全力,發釵刺入他的後背。
衣衫破裂和血肉穿刺的聲音沉悶入耳。
蕭妄不可置信地推開我,腳步晃蕩。
直到看清我臉上的仇恨,眼底才浮現一抹痛色。
蒼白地辯解:「薛朝風的死是意外,那時隻要她降,就能活下來,可她偏偏……」
「寶珠,你彆生氣。」
「我把心都給你,你,彆恨我了,好不好?」
「我還是更喜歡你叫我子歸。」
蕭妄勉強扯了扯嘴角,地上洇出一灘血跡。
大紅喜服,更襯他麵色慘白。
而我隻道:「可惜手上落了病根,沒能將你刺死。」
在他滿眼破碎中,繼續說:
「二十多年前,景國有一低賤宮女與貴妃同日生下皇子,宮女買通產婆將自己的孩子與貴妃之子調換。」
「幾年後事情敗露,左右她自己必死無疑,竟一不做二不休,殺死貴妃親子,以求自己的孩子今後依舊被厚待。」
「卻沒想到,貴妃再度有孕,而她的孩子,也徹底被廢棄,承擔她所造成的一切因果。」
「被淩辱踐踏,被厭棄囚禁。」
「好一齣杜鵑換子,好一個子欲歸之,蕭妄,你當真給自己取了個好字!」
「我隻恨你當年不曾在平城皇宮裡被折磨至死!反倒來傷害我的國家和家人!!!」
眼淚已經流乾,我像一隻被抽乾靈魂的木偶,發泄完最後的情緒,等候他的回應。
「你不會以為,我來和親,當真是要嫁你?」
「蕭妄,你不配,不配我當初那麼愛你。」
「你爛透了。」
既然沒能成功刺殺他。
那麼,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我薛暮雨,絕不愧對自己的姓氏。
蕭妄緩緩低下頭,沉默良久。
跳動的喜燭在他臉上埋下一片陰翳。
終於想通了什麼似的,低低笑了出來。
「恨我也好,恨比愛長久。」
「寶珠,我隻要你一直陪在我身邊。」
「永遠彆想離開。」
21
我被蕭妄囚禁起來。
房間裡,所有能尋短見的隱患都被一一剔除。
甚至為防觸牆,用一根小小的鐵鏈拴在我的腳踝上。
限製我隻能在床榻幾步的範圍內活動。
但若是一心求死,也可以咬舌自儘。
蕭妄日日來看我。
看出我的心思,他一邊用力把我按在懷裡,一邊耳邊低喃。
哪怕我的掙紮,會讓他後背的傷口裂開。
也不覺得痛,反而眼底閃動著瘋狂。
他說,如果敢咬舌自儘,整個夏國都將為我陪葬。
若敢絕食,夏國的百姓也會被活活餓死。
除我之外,彆人的命在他看來,都渺如螻蟻。
哪怕隻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肉體,他也要強行留我在身邊。
渾渾噩噩中,我忍不住問他:
「何必呢?」
如果不是他先虛情假意後背叛,我和他,原本也會很幸福的吧。
蕭妄大笑,徹底撕下矜持的麵具,整個人流露出病態偏執。
淡青色的眼底下暗河洶湧。
緊緊抓住我的肩膀,每一聲笑都彷彿流淌在刀尖上。
「現在這樣,不是挺好嗎?寶珠,你根本不可能再離開我了。」
「那些曾經傷害過我的人,也被一一淩遲分屍。報仇雪恨的感覺,當真是爽快極了!」
「我永遠也不會後悔!」
眼前的他,與記憶中的人完全割裂。
「所以那年,你是故意的,對嗎?」
在我十歲那年。
故意經過樹下。
故意接住我。
讓我驚鴻一眼,記掛好多年。
七年來欲擒故縱,玩弄真心。
終於讓我越陷越深,對他完全信任。
蕭妄伸出手,一下下摸著我的臉。
手上還有我前兩天咬他時留下的牙印。
刻骨銘心。
他說。
「我的寶珠。」
「真聰明。」
……
被囚禁的時候,除了蕭妄,我見不到其他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度日如年,不得解脫。
直到。
某段時間,蕭妄忙碌起來,一連幾天沒來看我。
也是在這時,月影找到機會,偷偷溜了進來。
如今的她,已是蕭妄身邊最得臉的女官。
再見故人,時過境遷。
彼此都沉默了片刻。
還是她率先開口:「四公主,當初是我對不住你。」
「為了給你和陛下製造機會,生辰宴上,是我下的藥。」
「是我故意驚動大蟲。」
「是我收集了你的血。」
扯動蒼白的嘴角,我提醒她:
「你忘了說,是蕭妄要你這麼做的。」
聽後,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而是開門見山:
「我費儘心思進來,不是為了和你敘舊,而是為了和你達成一個交易。」
「既然是交易,好處自然少不了。」
我抬眸看向她,啞然失笑:「我這樣的人,還需要什麼好處?」
直到她說出那句話。
乾涸的瞳孔,方纔地動山搖,重聚天光。
「薛曉霧還活著。」
「要不要救她,決定權在你。」
22
再次見到蕭妄,他很是疲憊。
整個人隱隱有煩躁。
我主動上前,替他揉按太陽穴。
二十出頭的青年,身體忽然僵住。
疲憊一掃而空,轉過頭定定地看著我。
我衝他笑了笑,儘量讓神態溫柔。
「是我按得不舒服嗎?抱歉,自從摔傷後,就掌握不好力道……」
他不給我說話的機會。
天旋地轉。
靈舌長驅直入,卻不肯閉眼。
執拗地瞧著我。
要看出一個究竟。
忍下心頭的難受,我顫抖著閉上眼,環住他的脖頸。
用力加深了這個吻。
唇齒碰撞,難舍難分。
共墜深淵。
許久之後,蕭妄喘著粗氣放開我。
額頭相抵。
「初入夏國那一年,我的日子並不比在平城好多少。」
「寄人籬下,名為質子實為棄子,人人都能踩一腳。」
「寶珠,唯有你一直以來真心待我。」
「我們忘掉從前的一切,重新開始,好不好?」
淚水隱入發間,柔紗下,顫抖的手緊握成拳。
我笑著回應他:「好啊。」
「既然要重新開始,那把玉佩還給我。」
蕭妄有些猶豫。
「你已經得到想要的一切了,不是嗎?」
「而我被困在這一方天地,即使拿到玉佩,也做不了什麼。」
「那隻是我父親的遺物。」
話語聲落。
他扯開衣襟,布帛撕裂的聲音刺耳。
謹慎如他,將玉佩縫在心口的位置,絕無丟失的可能。
上邊的蝴蝶花紋,依舊栩栩如生。
失而複得的瞬間。
我毫不猶豫咬破手指,滴入自己的血。
血液融入,蝴蝶翩翩欲飛。
才徹底放心。
蕭妄眼中滑過一抹愧疚,轉瞬即逝。
「寶珠,不用擔心。」
「從今往後,我不會再騙你了。」
「我會讓你做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埋首在他胸前,聽著有力的心跳。
我說,好。
蕭妄丟盔卸甲,高興得像個孩子。
憧憬未來的生活。
卻唯獨忽略一點。
我的幸福,早就被他親手毀掉了。
23
熙寧十六年初秋……不對。
是景國泰康元年初秋。
薛暮雨,要滿十八了。
為表重視,蕭妄給滿朝文武放假一日,共同慶祝。
又設宮宴,親自為我主持慶生。
後宮從未有此先例。
三千盞孔明燈,每一盞都有他親手寫上的祝詞。
「蕭子歸與薛寶珠,要兒孫滿堂,舉案齊眉。」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要永遠幸福……」
燈火輝煌,映襯到他臉上,更添幾分孩子氣。
近來,由於我接納了他,蕭妄越發黏著我。
幾乎同吃同住。
前些日子的陰鬱一掃而空。
功臣們因為他冷落自家女兒,一個個頗有怨言。
從前他要處理這些事,如今卻是全不在乎了。
明目張膽地偏愛。
「既然我有能力護住你,那就一定要讓世人都知道,我愛你。」
「寶珠,我愛你,很愛很愛。」
像小孩子尋到稀世珍寶,他望向我的眼神頭一回那麼純淨,沒有算計。
隻有雙手奉上的真心。
和當初的我,如出一轍啊。
我抿了抿唇,回他一臉笑意。
蕭妄很高興,當著所有人許諾,要實現我一個願望。
星星月亮摘得,金銀財寶賞得。
要什麼,他都給。
我盈盈一跪,大聲說出願望:
「請陛下給月影一個名分。」
「收入後宮,封妃。」
絲竹聲斷,覆水難收。
蕭妄不敢相信。
「這就是你的願望?」
「是。」
我毫不退讓。
直至他眼裡的光漸漸熄滅。
「我為你冷落所有人,你卻叫我,往後宮添新人?」
「薛寶珠,你到底……」
出聲打斷他,我聲音坦蕩:「月影陪伴您多年,且對您真心愛慕。」
「真心人,值得一個名分。」
「陛下說過,一定會實現我的願望。」
「不會再騙我了,對不對?」
冗長的沉默。
隻聽得到在場之人的呼吸聲。
等他再看向我,那雙鳳眼已經重新變得深不可測。
薄唇輕啟,冷嘲道:
「既然如此。」
「那就如你所願。」
「即刻,封月影為妃,朕要馬上與她春風一度,纔算不辜負四公主的美意。」
額頭點地。
我行了一個標準的叩拜禮。
沒人能看到我的表情。
「薛暮雨,叩謝聖恩。」
……
宴席撤去。
月影被蕭妄抱起。
玄色衣擺離去得毫不猶豫。
隻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懷中人衝我使了一個眼神。
交易達成。
我立刻心領神會。
今夜,是我唯一,也是最後的機會。
24
一路狂奔,心跳聲在夜晚格外清晰。
穿過守衛鬆散的宮門。
我終於見到了我的二姐。
她被困在一座隱蔽的宅院,頭上梳了景國婦人髻。
身形消瘦許多。
見到我,很是驚訝:「老四,你怎麼在這裡?!」
「快跑!若是陳清看到你,就逃不掉了!!!」
來不及解釋,我喂她喝下軟骨散的解藥。
將懷中揣著的匕首和玉佩一齊交給她。
趕在被人發現之前,最後同她說了幾句話:
「二姐,大姐和母皇都不在了。」
「我能做的隻有這些。」
「你一定要逃出去,用父君留下的兵馬,給所有死去的人報仇!!!」
她猜到什麼,抓著我的手不肯放:
「那你呢?!」
門外傳來猛烈的敲門聲。
是二姐夫。
我馬上閉嘴,快速躲到床下。
遲遲沒有開門,門被踹開,還好動作夠快,我沒被發現。
見二姐還好好的,陳清恢複溫潤的模樣。
「夫人,剛纔可有見到什麼人嗎?」
二姐不說話,他也不惱,上前輕輕抱住她,將下巴抵在她肩頭。
深吸一口氣,一臉繾綣。
「還是在景國更好。」
「沒有你後院的那些男寵,看著叫我嫉妒。」
二姐冷笑,問他:
「是嗎。」
「自從和你成婚,我沒再納過彆人。」
「先前的君侍也隻是養在府中,儘到責任。」
「你受不了明明可以說出來,大家一彆兩寬,為何要叛變,傷害那麼多人的性命?!」
陳清輕笑,對此毫不在意。
依舊是那副溫潤模樣,說出口的話卻寒涼徹骨。
「那不一樣,我還是愛你的,並不想和你分開。」
「隻是,我身為男子,怎可屈居你之下?」
「景國,纔是更好的歸宿……」
說完,他口吐鮮血,目眥欲裂,再說不出一個字。
二姐抽回匕首,毫不留戀。
過往雲煙皆散。
她的聲音愈發堅定:
「忘了告訴你,剛才確實有人來過。」
「閻王來點卯,讓我送你上西天!」
二姐要帶我走。
我忍痛掰開她的手,讓她以大局為重。
「蕭妄若是找不到我,一定會封城,我們兩個都逃不掉。」
「二姐,你先回去。」
「我等你來救我。」
……
回到皇宮。
宮內靜悄悄的,一點看不出剛辦過宴席的樣子。
按照約定,我幫月影封妃,她幫我拖住蕭妄。
所以今夜,不會有人來打攪我。
燭台打落,火勢蔓延。
我端坐於床上,最後一次望向銅鏡,看見自己的臉。
火光衝天,麵容有些扭曲。
依稀能看清,一雙柳葉眉。
那是今早蕭妄親手為我描的。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那是他幻想的日子。
也是曾經我所希望的日子。
護住隱隱作痛的小腹。
任由周遭被點燃。
我痛不欲生,卻又渾身暢快。
酣暢淋漓。
耳邊回蕩起那天月影說過的話。
「你幫我封妃,我助你見薛曉霧最後一麵,甚至放走她。」
「隻是事成之後,請四公主赴死。」
「子歸心中有你,若你在,他永遠不會正眼看我。」
「好!」
她說她愛蕭妄,所以交易的同時,排除了一切我能傷害到他的因素。
隻不過,她沒想到,蕭妄會重新把兵符還給我。
等到夏軍踏入平城那日,不知月影臉上表情,會是何等精彩。
最後一滴淚滑過眼角,又很快蒸發。
恍惚中,我看見母皇,看見大姐,又看見父君。
父君母皇相互依偎,大姐推著我蕩鞦韆。
唱起小時候的兒歌。
「蕩得高,蕩得遠,像隻蝴蝶飛上天……」
像隻蝴蝶飛上天。
但願。
但願來世。
振翅高飛的蝴蝶,不會再遇見狼子野心的杜鵑。
番外
蕭妄心中煩悶,月影趁機灌了他很多酒。
昏睡一夜。
以至於宮內走水時,他沒能第一時間聽見誰人的呼救。
等醒來。
斷壁殘垣,滿目瘡痍。
那人還在裡麵。
蕭妄發瘋一般衝進還未被完全撲滅的火場。
不眠不休。
挖到雙手血肉模糊,幾乎被燙熟。
皇天不負有心人。
終於被他挖出一具殘缺的屍身。
唯餘焦炭。
不對。
這不是寶珠。
他的寶珠,白白淨淨的,怎麼會變成這樣?
可是尚存麵板的地方,露出的胎記,提醒著他。
這就是他的寶珠啊。
為了懲罰他,死在十八歲當天的薛寶珠。
死前用手護住腹部。
不知是不是,為了讓他認出來。
然後,確切地告訴他,她不在了。
太醫檢查過後,勸他節哀。
「所幸腹部受損較小,微臣發現,娘娘腹中有一兩月左右的未成型胎兒。」
「一屍兩命,請陛下節哀……」
一口鮮血猛然噴出。
蕭妄昏死過去。
再睜眼。
他彷彿被抽乾了所有精氣神。
終日酗酒,不理朝政。
曾經執著的東西,現在看來,似乎都變得索然無味。
以至於沒多久。
夏國二公主薛曉霧,帶著數十萬精兵強勢反撲,很快攻入平城。
蕭妄自顧自喝酒,不抵抗。
宮女後妃散的散,逃得逃。
隻有月影不肯離開。
他賜了她一杯毒酒。
「這杯酒,是要告訴你,肖想不屬於自己的人,要付出代價。」
是說給她,也是說給自己聽。
若是當初,他回到景國,隻是依照諾言脫去國籍。
然後回到夏國,安安心心做駙馬。
是不是就能,長相廝守?
罷了,罷了。
人總是喜歡美化自己未曾選擇的道路。
世上沒有那麼多如果。
錯了,便是錯了。
月影剛剛咽氣,薛曉霧便帶兵殺進了大殿。
她搶走薛暮雨的骨灰,又命人將蕭妄綁在殿外。
天色漸沉。
又剛好陰了。
那個名叫阿鳶的宮婢,滿目猩紅,用匕首一刀刀片下他的血肉。
「我那樣好的公主,怎麼就遇上了你這樣的畜生?!」
「給我家公主償命!!!」
一旁,眼熟但存在感稍低的小太監,同樣滿懷恨意,給阿鳶打著下手。
劇烈的疼痛中,蕭妄忍住不放聲大笑。
引得簷上杜鵑陣陣哀鳴。
長階血衝刷不儘。
瀟瀟暮雨,子規啼。
恍惚中,他看見多年前那個不被愛的小孩。
替生母承擔君主的雷霆之怒。
被關在漆黑的房間,整整五年。
直至完全喪失方向感。
又有那麼一個人,衝破黑暗,帶給他光亮,指引他方向。
「蕭子歸,跟緊本公主,就不會迷路啦!」
「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啊!」
「你太好看啦!我想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給你!」
……
他錯了啊。
他後悔了。
他弄丟了世界上唯一愛他的人。
他親手掐滅了自己的光。
所以,待到下地獄,一定要跪在十殿閻羅麵前,好好懺悔。
保佑他家小公主。
來世無憂無慮,快快樂樂。
彆再遇見他這樣的負心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