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玦 第14章 軍中雜役
謝翎通過這些時日發現白日裡,她謹守本分,沉默寡言。為他整理軍帳,擦拭鎧甲,端送飯食,研磨鋪紙。她手腳麻利,心思細膩,總能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甚至能提前一步想到他的需求,在他開口前便將所需的輿圖、筆墨置於手邊。謝翎起初並未在意,隻覺這小孩確實比尋常小兵機靈懂事些。
夜裡,當整個營地陷入沉睡,薑玖璃便會悄無聲息地溜出狹小的雜役帳篷,如同夜行的貓,找到那片僻靜的空地,繼續她雷打不動的秘密練習。月光是她唯一的燈火,風沙是她沉默的觀眾。她反複演練著記憶中的招式,將白日裡觀察到的軍士動作融入其中,汗水常常浸透單薄的衣衫,又被夜風吹得冰涼。這份遠超年齡的刻苦與自律,被她小心翼翼地隱藏在黑夜之下。
也正是這些夜晚的清醒,讓她無數次看到主帥軍帳的燈火,直至深夜仍明明滅滅。
她端夜宵進去時,總見謝翎蹙眉凝神於簡陋的沙盤或泛黃的輿圖之上,指尖因寒冷和疲憊而微微發顫。他那張本該洋溢著少年意氣風發的臉龐,如今卻過早地刻上了沉鬱與重壓下的冰冷,眉宇間總是鎖著化不開的疲憊與憂思。燭光下,他緊抿的嘴唇和眼底深藏的無力感,讓薑玖璃的心臟像是被細針密密地紮刺般疼痛。
他還是個少年啊……本該在父兄羽翼下縱馬京華、詩酒年華的年紀,如今卻要用單薄的肩膀,扛起這殘破的軍旗和無數人的生死。這份沉重,足以將任何少年的天真與熱忱碾碎成冰。
心疼,如同藤蔓悄然滋生。
她開始用一種極其隱秘的方式,將這份心疼化為不經意的溫暖。
冬日將至的朝城地處西北,本就寒風刺骨。
軍帳內,炭盆的火光微弱,勉強驅散著塞北夜間的刺骨寒意。謝翎凝眉於一幅殘破的邊境輿圖之上,指尖沿著一條模糊的路線緩緩移動,長時間的靜止讓他的手指凍得有些僵硬。他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冰涼的指尖。
一直安靜侍立在陰影處的阿九見狀,悄無聲息地走上前。她手中端著需要更換的硯台,動作輕緩地收走那已然冰涼的舊硯。一切如常。
然而,在她放下新硯台時,一個用厚布仔細包裹著的、微微燙手的陶罐,被“不經意”地、穩穩地放在了謝翎正欲繼續檢視輿圖的手邊。那陶罐散發出的暖意,恰到好處地烘著他凍得發僵的指節。
謝翎的思緒仍在地圖上,下意識地將手掌覆了上去,一股舒適的暖流瞬間從指尖蔓延開來,驅散了寒意。他並未立刻抬頭,隻是習慣性地以為這是暖硯的常規操作。
直到他忽然覺得,今日這“暖硯”的溫度和放置的位置都格外妥帖順手,甚至那厚布包裹的方式都格外細致,防止燙傷又能持久保溫。他這才從沉思中微微分神,抬眼瞥了一下。
隻見那小雜役阿九已經退回了原位,正背對著他,踮著腳,認真擦拭著兵器架上一柄長槍的槍纓,彷彿剛才的一切隻是最尋常不過的份內事,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
謝翎目光落回那暖手的陶罐上,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布包,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連自己都未察覺的緩和。
另一夜,寒風從帳簾縫隙鑽入,吹得燭火搖曳不定。謝翎伏案疾書,處理著堆積的軍務文書,肩背因長時間的緊繃而痠痛,他卻渾然未覺。一件冰冷的舊皮氅滑落大半也顧不上拉攏。
薑玖璃端著一碗剛熱好的、沒什麼油星的湯餅進來,輕輕放在案角。她看到那滑落的皮氅和他在寒風裡略顯單薄的背影,腳步頓了頓。
她沒有出聲打擾,隻是放下湯餅後,默默走到帳邊,將自己身上那件同樣破舊、卻因一直穿著而尚存一絲體溫的皮氅解下。然後,她走到謝翎身後,極其輕緩地、小心翼翼地將還帶著自己微弱體溫的皮氅,覆在了他那件滑落的冰冷皮氅之上,並輕輕往上拉了拉,確保蓋嚴實了肩頸。
謝翎正專注於文書,隻覺得肩頭一暖,一件帶著些許體溫的皮氅落下,驅散了方纔滲入的寒意。他筆尖一頓,倏然回頭——
卻隻看到阿九已經快步走到了帳門口,正伸手去整理那被風吹得晃動的帳簾,側臉平靜無波,彷彿剛才那個為他披衣的人不是她。她仔細地將簾子壓好,擋住寒風,然後便低著頭,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自始至終沒有看他,更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謝翎握著筆,看著肩上那件明顯小了一號、卻異常溫暖的皮氅,又望向空蕩蕩的帳門,怔忡了片刻。帳內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屬於那小孩子的、乾淨又脆弱的氣息。他沉默地拉緊了一下衣襟,繼續低頭處理文書,隻覺得筆下似乎不再那麼凝滯生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