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玦 第16章 月影浮動
是夜,月華如水銀瀉地,將朝城荒蕪的營地籠罩在一片清冷皎潔之中。
謝翎處理完最後一份軍務,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習慣性地看向帳門方向。平日裡,這個時辰,那個叫阿九的小身影總會悄無聲息地出現,或添炭,或換茶,或隻是安靜地候在一旁,等他吩咐。
然而今夜,帳外一片寂靜,那熟悉的身影並未出現。
倒是一個同樣瘦小、卻顯得更為怯懦的身影,在帳門外探頭探腦,猶豫了半晌纔敢低聲稟報:“將、將軍……元寶前來聽候吩咐。”
謝翎微微蹙眉:“進來。”
名叫元寶的少年緊張地搓著手走進來,頭幾乎要垂到胸口,不敢抬頭看案後那位威勢日盛的少年將軍。燭光下,謝翎冷峻的眉眼、緊抿的薄唇,以及那份超越年齡的沉凝氣場,都讓元寶感到一種無形的壓迫,他隻覺得這位少將軍雖然隻有十三歲比他們打不了多少,但那通身的威嚴氣度,竟與他想象中那位威名赫赫的謝大將軍隱隱重合。
“今日怎麼是你?阿九呢?”謝翎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帳內顯得格外清晰。
元寶嚇得一哆嗦,結結巴巴地回答:“回、回將軍……今、今晚輪到阿九休值……他、他不用當值……”
“休值?”謝翎指尖無意識地點著桌麵。他這纔想起,雜役也是輪值的。隻是往日阿九似乎總在他需要時出現,讓他幾乎忘了這茬。
他看著眼前這個嚇得快要縮成一團的少年,忽然心中一動。這孩子是和阿九一起來的,或許知道些什麼。
“元寶,”謝翎儘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和些,“你與阿九,是如何來到這裡的?這一路很是不易吧?”
元寶沒想到將軍會問這個,愣了一下,隨即像是被開啟了話匣子,又或許是恐懼驅使著他必須回答將軍的每一個問題,他斷斷續續地開始講述:
“是、是的將軍……很、很不容易……我們……我們是從去鑠國的人牙子牲口車裡逃出來的……”他聲音發顫,回憶起那段經曆仍然後怕不已,“是、是阿九!他帶著我們跑的!他看出了守衛換班的空隙,教我們弄斷了繩子……還、還知道往哪裡跑不會被立刻抓到……”
謝翎目光微凝。人牙子?逃脫?
元寶繼續道,語氣裡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崇拜:“後、後來,我們沒吃的,差點餓死……遇到一個很大的商隊,有些很貴重的白瓷瓶子老是碰碎,管事的急壞了……又、又是阿九!他不知道跟管事的說了什麼,好像是在草料裡摻了濕沙子……那、那些瓶子就真的不碎了!管事的可高興了,就讓我們跟著隊伍走……”
摻濕沙子固定易碎品?謝翎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這絕非普通孩童能想到的辦法。
“再、再後來……”元寶越說越順,雖然依舊緊張,但阿九的“事跡”顯然給了他勇氣,“阿九總能找到吃的,總能找到相對安全的路……他好像什麼都知道一點……看著天,看著地,就知道大概方向……帶著我們一路走,說要找……找謝家軍。”他偷偷抬眼飛快瞥了一下謝翎,又趕緊低下頭。
“他說……隻有找到謝家軍,我們才能真正活下來……他說謝家軍是好人……”元寶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最後幾乎囁嚅著補充了一句,卻異常清晰,“將、將軍……阿九……阿九是我見過最聰明、最厲害的人……他、他是個好人,真的!”
說完這些,他彷彿用儘了所有勇氣,又變回了那個鵪鶉一樣瑟瑟發抖的少年。
謝翎沉默了。他揮了揮手,聲音聽不出情緒:“知道了,下去吧。”
“是、是!”元寶如蒙大赦,幾乎是踉蹌著退出了軍帳。
帳內恢複了寂靜。謝翎卻再也無法專注於眼前的文書。元寶那些磕磕絆絆的話語,在他腦中交織成一幅幅畫麵:人牙子車中的驚險逃亡、商隊裡解決難題的機智、荒野中帶領眾人求生的果決……這一切,都指向那個看似弱不禁風、沉默寡言的小雜役——阿九。
一個九歲的孩子?可能嗎?
他心煩意亂,索性起身,走出了軍帳。清涼的月光瞬間灑滿全身,四周萬籟俱寂,隻有巡夜士兵規律的腳步聲偶爾傳來。他仰頭望著天際那輪皎潔的明月,不禁想起了父兄。若是他們在,謝家軍何至於此?一股深沉的悲涼和思念攫住了他。
就在他沉浸於思緒之時,一陣極輕微的、有節奏的破空聲和壓抑的喘息聲,隱隱約約地隨風飄來。
嗯?這麼晚了,是誰?
他循著聲音,悄無聲息地走向校場的方向。
月光下,校場空曠無人。然而,在一個角落的陰影裡,一個小小的身影正一遍又一遍地、極其吃力地練習著白日裡教官所教的槍術基礎動作——突刺!
是阿九!
謝翎猛地停住腳步,將自己隱藏在帳角的陰影裡,屏息凝神地望去。
隻見阿九雙手緊握著一根顯然過長的木棍權當長槍,每一次突刺,她那瘦小的身體都會因為發力而劇烈地搖晃,下盤虛浮,動作甚至有些變形。但她眼神專注得駭人,緊緊盯著前方的虛空,彷彿那裡站著不共戴天的仇敵。
刺出,收回,再刺出,再收回……
動作笨拙,甚至可笑,卻帶著一股不要命般的狠勁和固執。
月光清晰地照出她額頭上、鼻尖上密集的汗珠,甚至能看到她厚重的粗布衣衫的後背處,已然被汗水洇濕了一大片深色的痕跡,緊緊貼在瘦弱的脊背上。她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白霧,顯然體力已接近極限,但她依舊沒有停下。
一下,又一下。
那執著的身影,那無聲的拚搏,在清冷的月輝下,彷彿一幅悲壯又令人動容的剪影。
謝翎靜靜地站在那裡,看了很久。
心中的疑雲非但沒有散去,反而更加濃重。一個九歲的乞兒,哪來的那樣的智慧般堅韌心性?但同時,一股難以言喻的、強烈的敬意,悄然從他心底升起。
無論這孩子身上藏著多少秘密,至少這份遠超常人的意誌力和那份想要變強的決心,是真實不虛的,是值得尊敬的。
他看著那個在月光下一次次挑戰著自己極限的瘦小身影,眼神變得無比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