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玦 第66章 暗刃無聲
猜疑與試探中,一種奇異的默契卻悄然滋生。
這日午後,天色有些陰沉,悶熱的空氣預示著山雨欲來。薑玖璃正蹲在廊下的小泥爐前,照看著給李沐白煎的湯藥。藥罐咕嘟作響,苦澀的氣味彌漫在小小的院落裡。
突然,院門外傳來一陣略顯嘈雜的腳步聲和婦人略顯尖利的笑語。隻見一個穿著綢緞比甲、頭戴金簪、麵容精明中帶著幾分刻薄的嬤嬤,領著兩個捧著錦盒的小丫鬟,徑直走了進來。來人正是如今在李府內宅說一不二的劉氏身邊的得力心腹,王嬤嬤。
“哎喲,大公子今日氣色可好些了?”王嬤嬤人未至,聲先到,臉上堆著虛假的笑,眼神卻像刀子似的在院內掃了一圈,最後落在聞聲從屋內緩步走出的李沐白身上。“夫人心裡一直惦記著公子的身子,這不,特意讓老奴送來了新得的百年老山參和上等的血燕窩,給公子補補元氣!”
李沐白掩唇低咳了幾聲,臉上是慣常的灰敗與疲憊,他微微頷首,聲音虛弱:“有勞母親掛心,也辛苦王嬤嬤走這一趟。”
王嬤嬤假意客氣了幾句,示意丫鬟將錦盒放在院中的石桌上。她走上前,故作關切地打量著李玖璃正在煎的藥,嘖嘖兩聲:“這藥聞著就苦,公子日日飲用,真是辛苦了。夫人說了,這些補品效用溫和,讓公子務必按時用了,也好早日康複,免得……唉,免得外人總說我們李家怠慢了嫡子。”話裡話外,透著施捨與敲打。
薑玖璃始終低眉順眼地站在爐邊,一副不敢插話的卑微模樣。直到王嬤嬤交代完畢,帶著人揚長而去,院內重新恢複寂靜,她才緩緩抬起頭,目光落在那些包裝精美的補品上,眼神微冷。
李沐白看著那些東西,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淡淡地對阿哲吩咐了一句:“收起來吧。”顯然,他對劉氏“好心”送來的東西,心存極大的戒備。
過了一會兒,阿哲被支開去取東西。薑玖璃重新蹲回藥爐前,看著爐中跳躍的火苗,彷彿自言自語般,用極低的聲音嘀咕道:“這山參瞧著年份是足,隻是這品相……蘆碗稀疏,須根卻過於旺盛,倒像是催出來的。還有那血燕,顏色過於均勻鮮紅,怕是用了不該用的法子熏染過……”
她的聲音很小,幾乎被藥沸聲掩蓋,但足以讓不遠處的李沐白聽清。他倚在門框上,原本半闔的眼眸倏然睜開,看向薑玖璃的背影,心中劇震!她說的這些門道,連他都未必能一眼看穿,一個丫鬟如何得知?而且,她點出的正是這些補品可能存在的問題——虛不受補,甚至暗藏蹊蹺。
就在這時,薑玖璃似乎才意識到自己“失言”,慌忙閉了嘴,有些無措地看了李沐白一眼,低下頭,更加賣力地扇起火來。
李沐白心中波瀾起伏,但麵上依舊不動聲色。他沉默片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緩步走到院中那棵半枯的石榴樹下,望著灰濛濛的天空,輕聲吟誦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這句詩出自曹植的《七步詩》,寓意再明顯不過,直指兄弟鬩牆、骨肉相殘之痛。吟誦時,他的目光狀似無意地,輕輕瞟向了正在擦拭石桌的薑玖璃。
隻見薑玖璃擦拭的動作幾不可查地微微一頓,雖然很快便恢複如常,繼續用力地擦著桌麵,彷彿什麼都沒聽見。但那一瞬間的凝滯,卻沒有逃過李沐白銳利的眼睛。她聽懂了!她不僅聽懂了詩句表麵的意思,更聽出了他借詩句暗指的眼下處境——劉氏母子的步步緊逼。
李沐白發現這位小玖丫鬟似乎並不是在害他,反而還在默默的助他。
他們都在用隻有彼此可能才懂的方式,小心翼翼地釋放著訊號,試探著對方的深淺。
日子如流水般滑過,李沐白漸漸察覺,自那個叫小玖的丫鬟踏入這方偏僻院落起,某些東西正在悄然改變。
這日午後,天氣愈發悶熱,連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李沐白服過藥後,靠在榻上小憩。阿哲被臨時叫去前院領取這個月的份例柴炭。院子裡一時隻剩下薑玖璃,她正坐在廊下的陰涼處,仔細地分揀著下一劑藥要用的藥材。
就在這時,院門被不客氣地推開,一個穿著青色短褂、腰膀粗圓的小廝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薑玖璃認得他,是劉氏手下負責采買的一個小頭目,名叫王癩子,仗著有點小權,慣會看人下菜碟,對李沐白這院的人向來沒什麼好臉色。
王癩子斜睨了薑玖璃一眼,見她隻是個不起眼的粗使丫鬟,便沒放在眼裡,徑直朝著主屋走去,嘴裡不乾不淨地嚷嚷著:“大公子?大公子可在?夫人那邊庫房清點,說之前送來的燕窩數目不對,讓小的來問問,是不是公子這邊多用了?”
這分明是來找茬的。劉氏送來的東西,剋扣分量、以次充好是常事,如今反倒來質問,無非是想尋個由頭羞辱李沐白,或者借機搜查屋子,看看有沒有承運商行偷送過來的“不該有”的東西。
屋內,李沐白已被驚醒,傳來幾聲虛弱的咳嗽,顯然不欲與此人糾纏。
王癩子見屋內沒大聲回應,氣焰更囂張了,竟伸手就要去推那虛掩的房門。
薑玖璃一直低著頭,彷彿全身心都沉浸在分揀藥材中,但王癩子的一舉一動都沒逃過她的眼角餘光。就在王癩子的手即將碰到門扉的瞬間,她忽然“哎呀”一聲輕呼,像是手滑沒拿穩,手中盛放藥材的竹篩猛地一傾,裡麵一些細小、乾燥、帶著尖銳棱角的藥草籽嘩啦一下,儘數撒在了王癩子腳前的地麵上。
那些藥草籽圓溜溜又帶刺,王癩子猝不及防,一腳踩上去,頓時腳下打滑,“哎喲”一聲怪叫,整個人重心不穩,狼狽地向前踉蹌了好幾步,差點摔個狗啃泥,好不容易纔扶住旁邊的廊柱站穩。
“對不住!對不住!這位大哥,奴婢不是故意的!手滑了……”薑玖璃慌忙站起身,臉上堆滿了驚慌和歉意,手足無措地就要上前幫忙拍打他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腳下卻“不小心”又踢到了剛才撒落的藥籽,幾顆滾到了王癩子剛站穩的腳下。
王癩子氣得臉色鐵青,剛想破口大罵,但看到薑玖璃那副嚇得快要哭出來的蠢笨模樣,又瞥見她身上總督府的標記,想到她畢竟是總督府派來的人,到底不敢太過分。他罵罵咧咧地跺了跺腳:“沒長眼睛啊!晦氣!”
經這麼一打岔,他推門的氣勢全無。而且,薑玖璃撒藥籽的位置十分巧妙,正好堵在了房門口那一小片地方,他要進去,還得小心避開腳下那些滑溜帶刺的東西,顯得十分滑稽。
就在這時,薑玖璃彷彿才反應過來他剛才的問話,用怯生生的、卻足以讓屋內人聽清的聲音說道:“這位大哥,您問燕窩的事?奴婢記得,上次送來的燕窩,是王嬤嬤親自經手,當時好像……好像就說分量是剛好夠數的,還讓阿哲簽了收條呢。是不是……庫房那邊記差了?”
她這話聲音不大,卻點出了關鍵:一是有王嬤嬤經手,二是阿哲簽了收條。這意味著此事有憑據,若真哄起來,對質之下,王癩子未必能討到好。
王癩子一愣,他顯然不知道收條這回事,臉色變了幾變。他狐疑地瞪了薑玖璃一眼,見她又低下頭,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心裡也犯了嘀咕。再看屋內,李沐白始終沒有出聲,隻有壓抑的咳嗽聲傳來,彷彿根本不屑於理會他這跳梁小醜。
繼續糾纏下去,自己占不到便宜,還可能惹一身騷。王癩子悻悻地朝地上啐了一口,色厲內荏地扔下一句:“哼!許是庫房記錯了!我再去問問!”說完,罵咧咧地轉身,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藥籽,灰頭土臉地走了。
院門重新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