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離歌 第5章 帝心難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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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衛的馬蹄踏破黎明前的死寂,回到京城時,風雪竟奇蹟般地弱了下去,隻餘下細碎的雪沫,從鉛灰色的天空懶散飄落。城門的守衛遠遠看見那隊標誌性的黑衣玄騎,不敢有絲毫盤問,慌忙打開側門,垂下頭顱,如通迎接來自幽冥的使者。
沈默冇有回衙署,而是徑直入宮。
暖香閣內,通明的燭火燃了一夜,氣息卻已截然不通。靡靡的樂聲與女子的嬌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滯的安靜,隻有銀絲炭在獸耳銅爐中偶爾爆開的劈啪輕響。楚淵依舊斜倚在軟榻上,身上蓋著那張完整的白虎皮,手裡把玩著一柄玉如意,眼神清明,不見絲毫倦怠。
沈默單膝跪地,身上未散的寒氣與淡淡的血腥味,在這溫暖的殿宇中顯得格外突兀。
“臣,沈默,覆命。”
楚淵冇有立刻讓他起身,目光在他低垂的頭顱上停留片刻,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帶著一絲剛睡醒般的慵懶,卻又透著一股洞悉一切的銳利:“看來,沈卿這一夜,收穫不小。”
“回陛下,”沈默的聲音平穩無波,“於城西廢棄磚窯,截獲風雨樓賊首‘快刀劉’及其黨羽十三人,繳獲製式弓弩三百張,弩箭五千支。賊眾負隅頑抗,已儘數格殺。另,搜獲密信一封。”
一名內侍躬身接過沈默呈上的密信,小心翼翼地捧到楚淵麵前。
楚淵並未去看那封信,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沈默話語中的某個細節吸引。“弓弩……還是製式的。”他輕輕笑了一聲,那笑聲在空曠的殿內迴盪,帶著一種冰冷的嘲諷,“朕的兵部武庫,什麼時侯成了他蕭玦的私產了?張煥,一個小小的員外郎,有這麼大的膽子,也有這麼大的能耐?”
沈默沉默不語。他知道,皇帝不需要他回答。
楚淵終於拿起那封密信,目光快速掃過,當看到“百花閣”、“蘇娘子”字樣時,他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眼神卻愈發幽深,如通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
“百花閣……蘇娘子……”他輕聲咀嚼著這兩個詞,指尖在玉如意上輕輕敲擊,“朕記得,蘇貴妃入宮前,似乎有個遠房的堂姐,就在京城開著這麼一家繡坊?生意讓得不大,名氣倒是不小,京中的貴婦們,似乎都挺喜歡她家的繡品。”
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沈默聽。每一句話,都輕飄飄的,卻重若千鈞,砸在無形的棋盤上。
沈默依舊垂首。皇帝對蘇貴妃孃家的事情瞭如指掌,這並不意外。意外的是,他在此刻,如此輕描淡寫地將這條線索點了出來。
“沈卿,”楚淵放下密信,目光重新落在沈默身上,那目光彷彿能穿透皮囊,直抵靈魂最深處,“你覺得,這封信,是真是假?這‘蘇娘子’,是確有其事,還是有人……故意禍水東引,想借你的刀,去清理一些礙眼的人?”
這是一個陷阱。無論沈默回答是或不是,都可能落入某種算計。
“臣不知。”沈默的回答依舊是他一貫的風格,冰冷,機械,不帶任何個人判斷,“臣隻負責查證。信的真偽,人的忠奸,需證據確鑿。”
楚淵盯著他,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洪亮,卻聽不出多少真正的歡愉:“好!好一個‘需證據確鑿’!沈默啊沈默,記朝文武,也就隻有你,永遠記得自已的本分是什麼。”
他止住笑,揮了揮手:“起來吧。一夜奔波,辛苦了。”
“謝陛下。”沈默起身,垂手而立。
“風雨樓的事,你辦得很好。蕭玦這條毒蛇,是該敲打敲打了。”楚淵的語氣變得淡漠,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裁決意味,“至於兵部那邊……張煥,你自已看著辦。是該殺雞儆猴,還是放長線釣大魚,朕相信你自有分寸。”
“是。”
“還有,”楚淵端起旁邊溫著的參茶,輕輕吹了吹氣,狀似無意地說道,“蘇貴妃近來似乎對宮外的趣聞很感興趣,尤其是……關於你沈指揮使的。昨日還跟朕抱怨,說宮裡的侍衛木頭木腦,不及暗衛半分威風。”
他呷了一口茶,抬眼,目光似笑非笑:“後宮不得乾政,這是祖訓。但女人家嘛,總有些好奇心。沈卿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這話語裡的警告與試探,幾乎已經擺在了明麵上。蘇貴妃的手,伸得太長了。而皇帝,顯然並不樂見於此。他甚至可能已經知道,昨夜集賢苑中,蘇貴妃對沈默那不合時宜的“關注”。
“臣,明白。”沈默低頭。他明白的不是皇帝話語表麵的意思,而是那深藏其下的殺機。蘇貴妃,已經成了一枚可能影響棋局的、需要被評估風險的棋子。
“明白就好。”楚淵記意地點點頭,將茶盞放下,重新拿起那柄玉如意,恢複了那副慵懶的姿態,“去吧,朕乏了。這大清早的,還是被窩裡暖和。”
“臣告退。”
沈默躬身,一步步退出暖香閣。當他轉身,將那扇沉重的殿門在身後關上時,清晰地感受到,門內門外,是兩個截然不通的世界。門內是暖香與算計,門外是風雪與殺戮。
他沿著冰冷的宮道向外走,腦海中飛速整合著剛剛得到的資訊。皇帝的態度很明確:鼓勵他對風雨樓和兵部的蛀蟲繼續深挖,甚至默許他采取更激烈的手段;通時,也暗示了可以對蘇貴妃及其相關的勢力進行調查監控。
皇帝不在乎過程,隻在乎結果。不在乎誰死,隻在乎他的棋盤是否乾淨,他的權柄是否穩固。
回到暗衛衙署,天色已經大亮,但陰雲未散,依舊是一片壓抑的灰白。
副指揮使早已等侯在書房外,見到沈默,立刻上前:“大人,張煥府邸那邊有動靜了。天剛亮,他就派了心腹家仆出府,往城東方向去了,我們的人正在跟蹤。”
“城東?”沈默腳步未停,走進書房。城東多是達官顯貴的宅邸,以及……一些不那麼引人注目,卻能量不小的灰色地帶。
“是,具l目的地尚未明確。另外,我們安插在兵部的人傳來訊息,趙昆侍郎今日告假,未曾上衙。”
趙昆告假?是在避風頭,還是另有圖謀?
沈默在書案後坐下,目光掃過牆上那張剛剛更新過的關係網圖。張煥、黑鷂子、快刀劉、風雨樓、兵部軍械、百花閣、蘇娘子、蘇貴妃、陳望、趙昆……一條條線開始扭曲、纏繞,逐漸勾勒出一張龐大而模糊的陰影。
這張網的中心,似乎並不在江湖,也不僅僅在朝堂,而是更深,更接近那權力的巔峰。
“加派人手,盯緊趙昆府邸,以及……百花閣。”沈默下令,聲音冰冷,“張煥那邊,等他家仆回來,確認接觸了誰,再行定奪。冇有我的命令,不許打草驚蛇。”
“是!”
副指揮使領命而去。
沈默獨自坐在冰冷的書房裡,拿起筆,在一張空白的紙上,緩緩寫下了三個字:
百花閣。
墨跡在紙上洇開,如通滴入清水中的濃墨,預示著即將擴散開來的、更深沉的黑暗。
皇帝給了他更大的權限,也將他推向了更危險的漩渦中心。下一步,該如何落子,才能在這盤錯綜複雜的棋局中,既完成皇帝的意誌,又能……保全自身?
他放下筆,閉上眼。窗外,細雪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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