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隱歸時 第107章 彈劾
被他彈劾的雲州知府陳德,恰好因年終述職,正在京中。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得涕淚橫流。
“陛下!冤枉啊陛下!”
“臣在雲州,兢兢業業,愛民如子,怎會做出此等喪儘天良之事!”
“這三千兩銀子,是臣……是臣見災民可憐,從自己的產業裡貼補的啊!”
他一邊哭喊,一邊從懷裡掏出一本賬簿。
“這是臣的私人賬目,上麵記得清清楚楚!”
一個太監將賬簿呈了上去,皇帝隨意翻了翻,麵露不耐。
就在這時,禦史佇列裡,站出一人。
殿中侍禦,孫淼。
林黨的成員之一。
“陛下,臣亦有本奏。”
孫淼冷冷地瞥了一眼顧之川。
“顧禦史初入禦史台,年輕氣盛,急於建功,臣可以理解。”
“但他道聽途說,捕風捉影,僅憑一些模糊的口供,便在朝堂之上肆意構陷一位四品大員。”
“此舉不僅寒了天下臣子之心,更是對我禦史台清譽的玷汙!”
話音剛落,又有兩名監察禦史站了出來。
“臣附議!請陛下嚴查顧之川,還陳大人一個清白!”
“臣附議!顧之川沽名釣譽,用心險惡!”
顧之川的血,瞬間衝上了頭頂。
他想說那些證據並非捕風捉影。
可他張了張嘴,卻發現,在這些老狐狸麵前,自己的一切辯解都顯得那麼蒼白。
他雖然耿直,但也不笨。
為什麼陳德會隨身帶著那麼一份賬簿。
根本就是他們早已串通一氣,挖好了坑等他跳。
皇帝看著跪在地上的顧之川,耐心終於耗儘了。
“行了。”
“吵吵嚷嚷,成何體統!”
他轉向林石詣。
林石詣微微躬身,聲音沉穩。
“陛下,此事關乎朝廷體麵,也關乎官員清譽,不可不察。”
皇帝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顧之川,停職反省。”
“禦史台自查。”
“退朝。”
顧之川愣在原地,渾身冰涼。
兩個殿前侍衛走過來,架起他的胳膊,準備將他拖走。
就在他被拖向殿門的那一刻。
一道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響了起來:“陛下,請留步。”
與此同時,城北一家名為“聽雨軒”的茶館。
裴驚梧以私人名義,邀請了趙嶼等幾位誌同道合的寒門官員。
名目,是“以文會友”。
茶館清雅,與會的,都是些不得誌的寒門官員。
席間,帶著銀色麵具的“淩雲公子”,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作為大啟首富,淩雲公子樂善好施,支助了許多平民百姓和寒門學子。
很多人都把他當做活菩薩。
他們隻當他是個會來事的商人,今日意見,卻發現此人不但談吐不凡,見識更是卓絕。
那人,自然是溫弈墨。
她並不搶風頭,隻是在話題僵持時巧妙地丟擲一兩個引子,讓眾人豁然開朗。
“《前朝興亡論》固然精妙,但隻談天時,不談人事,未免偏頗。”
“敢問諸君,若民心不向,縱有天時,江山可能穩固?”
一時間,眾人議論紛紛,從詩詞歌賦談到民生疾苦,批評時政,十分暢快。
而裴驚梧更是光芒四射。
無論旁人引經據典,還是提出刁鑽問題,他總能從容應對,出口成章。
偶爾點撥一二,便如春風化雨,令人豁然開朗。
一場文會下來,所有人都被他的才學和胸襟,徹底折服。
“裴探花”之名,不再隻是一個冰冷的頭銜,而是成了京城寒士圈中,一塊響當當的金字招牌。
文會,就這麼定了下來。
每隔七日,一次。
參與的人,越來越多。
從最初的幾人,到後來的幾十人。
一股新的力量,在所有人都沒察覺到的地方,野蠻生長。
馮府,書房內。
錢鬆跪在地上,戰戰兢兢地彙報著。
“大人,那裴驚梧……非但沒被壓垮,反而在翰林院拉攏了一幫窮酸!”
“還在外麵搞什麼文會,聲勢……聲勢不小!”
坐在一旁的馮安,氣得一拍桌子。
“廢物!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一個毛頭小子,竟讓他翻了天了!”
上首坐著的馮典,卻異常平靜。
他慢條斯理地撥弄著茶蓋,斥責馮安。
“急什麼?這麼點城府都沒有。”
“跳梁小醜,不成氣候。”
“讓他跳,站得高一些。摔下來,才夠疼。”
太和殿中,眾人循著聲音回頭。
隻見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從禦史佇列緩步走出。
正是禦史大夫張秉文。
禦史台資格最老,也最固執的老禦史。
他從不站隊,也從不拉幫結派。
這幾年,隨著溫明謙對林石詣沈傳師越來越信任,裴文堅、夏鉦、張秉文等人在朝中越發艱難。
張秉文已經很久沒有彈劾任何官員了。
所有人都以為,他早就被磨平了棱角。
張秉文走到大殿中央,跪了下來。
“陛下。”
“老臣在禦史台,待了三十年。”
“三十年來,見過熱血的,見過諂媚的,見過明哲保身的。”
“顧禦史年輕氣盛,或許有之。”
“但他這顆心,為國為民之心,老臣看得清楚。”
“若今日,一個禦史,因彈劾貪墨而獲罪。”
“那今後,這滿朝文武,誰還敢為陛下監察天下?”
“這禦史台,乾脆改成歌功頌德台算了!”
“懇請陛下明察,勿要寒了天下忠良之心!”
林石詣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幾位素來有些風骨的清流官員,對視一眼,也站了出來。
“臣,附議張大人所言!”
“臣附議!”
皇帝的臉色,變了又變。
他不在乎一個雲州知府,也不在乎一個新來的小禦史。
但他不能不在乎這群“清流”的嘴。
他沉默了半晌,終於緩緩開口。
“罷了。”
“此事,就此作罷。”
他看著顧之川,語氣裡帶著一絲警告。
“恢複原職。下次,奏事前,先把眼睛擦亮點。”
顧之川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臣,遵旨。”
下朝後,顧之川快步追上了張秉文。
他在廊下,對著老人的背影,深深一揖。
“顧之川,謝過張大人今日恩。”
張秉文扶起顧之川,拍了拍顧之川的肩膀,歎了口氣。
“孩子,記住了。”
“禦史之劍,利在鋒,更貴在準。”
“你想斬妖除魔,就要先練就一雙火眼金睛,謀定而後動。”
“否則,劍沒出鞘,就先傷了自己。”
顧之川聽著,字字句句,都刻進了心裡。
他對這位老人,生出了無限的敬意。
自那以後,他便時常去找張秉文請教。
兩人一個問,一個答,分析案情,討論時政。
老的將畢生經驗傾囊相授,少的將一腔熱血化為利刃。
顧之川開始學著,如何更有效地收集證據,如何尋找真正的突破口。
半月後,城北聽雨軒。
文會依舊,隻是今日,角落裡多了一位新來的客人。
顧之川。
他是被同為寒門出身的好友趙嶼拉來的。
他沒想到,才短短不到一個月,裴驚梧竟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但他一想到裴驚梧身後的淩雲公子,同樣也是他的恩人,就覺得也不奇怪了。
他聽著裴驚梧與眾人高談闊論,從詩詞歌賦,到民生疾苦。
那是隱忍的,算計的,卻同樣渴望著改變。
文會散去,裴驚梧端著一盞茶走到了顧之川的桌前。
“之川兄,似乎有心事。”
顧之川抬起頭,苦笑了一下。
“讓裴兄見笑了。”
裴驚梧坐下,整了整自己的衣襟。
“之川兄朝堂之險,驚梧雖身在翰林,亦感同身受。”
“如今這朝堂,想做點實事,真是舉步維艱。”
顧之川的心頭一震。
他看著裴驚梧,彷彿在看另一個自己。
“是啊。”
“但,正道不孤。”
“裴兄在翰林院振臂,之川在禦史台礪劍。”
“終有一日,能將這朝堂的塵埃,滌蕩乾淨。”
裴驚梧笑了。
兩人舉杯,以茶代酒,輕輕一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