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奇案 九十一章 詐屍案結於大雪,冰台司麵臨轉型
“為什麼不是?”阿竹大笑著,“因為可憐,是比嫌棄,鄙夷,更加惡毒的東西!”
“它在無時不刻的提醒我,我是個不健全的人!我是個需要幫助的人!我是個侏儒!”
“至於嫌棄,它隻是嫌棄,我也早就習慣了!大不了,誰嫌棄我,我也嫌棄他就是!”
“而可憐呢?皆帶著傲慢!它來的快,去的更快,就像是戲子的表演!一邊感動自己,一邊還希望我來配合他們,隻有在看到我的痛苦難堪之後,他們才點點頭,或者抹滴淚,再象征性的安撫我兩句,這才滿足的離去!”
“你們說,這是個好詞嗎?這些人,都把自己當成了活菩薩了吧?”
“可隻有衡兒,纔是真正的菩薩低眉!”
“所以,我愛她!你們是不懂我們的情意的!隻怕用你們肮臟的嘴說出來,也隻會染汙!”
徐少卿道:“菩薩低眉,金剛怒目。昔有人問一沙彌:何為金剛怒目?沙彌答,金剛怒目降服四魔,菩薩低眉慈悲六道。二者剛柔相濟,缺一不可。唯金剛揮智慧劍,行霹靂事,方得菩薩垂慈目,護世間至善。然觀你們兩個所為,本官隻得言,王玉衡不過是你一人的菩薩,而你,亦隻是王玉衡一人的金剛。”
阿竹猛揮衣袖:“那又如何?她縱然隻做我一人的菩薩又如何!這世間,唯有她一人將我當作人——當作與她無二的人!所以,我所行的一切,皆甘之如飴,縱死不悔!”
李值雲朝徐少卿壓了壓掌,對阿竹說道:“阿竹,我能體會你的感受。當年母親與我父親和離之後,也不知怎的,風聲竟傳遍了我所在的女學。就有這麼一日,先生在堂上聊起這夫婦和離的話題,坐上的所有同窗,皆紛紛轉過頭來,滿眼同情的看著我。那一刻,我是厭惡的,悲憤的,她們是想以我的傷疤為食,喂飽她們片刻的良善。所以,我不悲反笑,而她們在看到我的笑容之後,竟然生氣了……自那時我便知曉,世人多偽善。可我這一路走來,也隻能去適應偽善,與偽善周旋,再儘可能的,叫自己離偽善遠上一點點。畢竟生而為人,一切都好難啊。”
說罷了這席話,徐少卿心下作痛的看著李值雲,而阿竹咯吱咯吱地笑了兩聲,便回到了寧靜中去。
他垂眸,看著冰車裡王玉衡的睡顏。一時間,彷彿所有人都不見了,天地之間,大雪之下,隻剩他和她,還有一隻從車廂角落,探出腦袋的小貓。
“都說完了,咱們該走了。”他對著王玉衡輕輕道,彷彿這世上的所有喧囂,都和他們再無關係。
然後,他伸手,把小貓抱了出來,撒到了雪地上,“乖,你替我倆好好活。”
看清了,這是一隻八字臉,四蹄踏雪的奶牛貓。
它與它的主人一樣聰明,曾衝入縫頭鋪中,撲倒了滿屋的燭台。
現在,它用前蹄扒著阿竹,立起身子,最後一次用牙齒輕咬了他的手指,最後一次記住他的味道後,便陡然轉身,揚長而去,快速的消失在了茫茫大雪中。
其餘人心口嗵嗵,焦灼萬分的圍了上去,可又不敢圍的太近,隻是朝他壓著手掌,出言相勸:“阿竹,彆!你再想想,你再想想!今年秋決已過,縱使被判了死罪,你還可以再活大半年呢!”
“是呀是呀,還未必是死罪呐!你千萬彆衝動,彆衝動!”
“阿竹,這底下據說是個幽穀,打撈都無法,你就真的忍心,叫王姑娘暴屍荒野嗎?”
麵對眾口紛紜的勸說,阿竹不為所動,正如不曾聽見一般。
他一身風霜,慢慢轉身,握緊車轅,狂作的大雪在他的頭頂打著旋兒。
一個將死之人,卻是一點點綻開了笑容,笑的純粹,笑的欣慰,無謂而且無懼……
隨後,他牙關一咬,猛然發力,迸發出驚天撼地的咆哮聲。
眾人便眼睜睜的看著一人推著一車,於瞬息間衝出山崖,再極速的往下墜去!
那身後蕩起的大片雪霧,是他們留給這塵世最後的告彆。
來也來,去也去,求仁得仁,複無怨哉。
車架轟然墜地的聲響,遲遲才傳入眾人耳畔。淚眼淒迷之中,小豌豆好似看見了夕陽之下,王姐姐立於西窗,對著守在牆外的小侏儒兩兩對望,再比劃著手語說,“走,你快走。”
他們曾也渾身鍍滿夕陽,今又葬於白雪,來來去去,不過是清夢一場。
三更夢醒,塵埃落定,這樁案子,也算是徹徹底底的完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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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撣不落的唏噓,小豌豆迎來她的冬至假期。
雖然假期長達三天,可小孩能歇,大人們還是歇不了。冬至夜宴在即,李值雲這又接到了聖人傳召。
裝扮整齊的來在上陽宮,聖人居然歪在榻上,抽起了旱煙。
李值雲這便親手點燃個火,“陛下,您怎麼抽上這個了?據說傷身呐。”
聖人笑了笑,家常散亂的鬢發垂在她明黃的寢衣領口上,多了一些颯踏不羈,說話的聲音之中,帶著不少的埋怨:“還不是因為令月。為了她的一樁私情,哄的滿城風雨。就連朕,都覺得羞愧難當,鬱結在心。你甭說,抽上兩口,心裡通暢,這旱煙啊,可是個好東西。”
李值雲帶著恭謹的笑,勸慰聖人道:“公主天家富貴,難免會覺得有情飲水飽。不過話說回來,有親娘在,就是不一樣呢。”
聖人大笑著拍了拍李值雲的肩膀:“你呀,淨會給朕逗樂子。這些日子,你和徐少卿都忙壞了吧?”
李值雲笑的喜氣:“職責所在,都是微臣們應當的。微臣自當再接再厲,爭取早日在京城安個家呢。”
聖人又是大笑。平日裡,冠冕堂皇的話聽的多了,乍一聽這帶些小打算的真摯之言,反倒覺得頗為難得。
“對呀,你在京中三年有餘,尚未安家啊。不如這樣如何,朕記得司農寺草坊南邊,有個秦風苑。雖然不大,可風景極佳,又離冰台司極近,這便,賞賜於你吧。”
李值雲受寵若驚,立馬跪下:“陛下,微臣受之有愧。方纔,微臣隻是隨口一說,並無他意啊。”
聖人示意她起身:“朕給你,你拿著便是。你的性子裡頭,向來有憨直的一麵的,不比那些彎彎繞繞的九曲心腸。所以朕,也樂意多照拂些你。不過這園子,朕可不是白給的喲。”
說到這裡,聖人側眸而笑,眼中帶著尚未脫口的深意。
李值雲施禮:“陛下但請明示。”
聖人點頭,半轉眉眼,望著寢殿一角,緩緩說道:“朕有意,不再叫冰台司受大理寺轄製,而是由朕親自執掌。”
李值雲心頭一震,陛下此言,竟是要冰台司化為禦前暗刀。
然則天威在上,豈容臣子推拒?李值雲當即深深躬身,肅然應道:“是,微臣領命。”
聖人鳳目微抬:“你怎不問問,往後冰台司執掌何事?”
李值雲垂眸:“陛下若有敕命,自當曉諭微臣。”
聖人聲若寒泉:“朝局如棋,風雲翻覆,黨派相爭。宗室諸員,各懷機杼,各自為政。朕的目的,便是要這冰台司上下,成為朕的耳目。”
李值雲立馬應是,隨即眼睛一彎:“隻怕在冰台司成立之初,陛下就早有此意了吧。”
聖人笑了笑,輕拍李值雲的手背,拉著她在自己身旁坐下:“此言倒是不虛。隻是當時,你初入官場,朕雖看好於你,卻難料你能力深淺。而今一年下來,冰台司屢破奇案,足可見雲兒你聰慧過人,精明能乾,足以擔當此任。“
李值雲謝過:“陛下厚愛,微臣自當不負所望。”
聖人正色說道:“不過呢,冰台司仍需大理寺在前掩護。朕會知會徐少卿,適時的,撥給你一些簡單的案子。不過今後這辦差的重心,你自當有所調整。”
李值雲拱手道:“是,臣自當效忠陛下,唯命是從。”
聖人眼含笑意,微微頷首:“好了,你先退下吧。朕這就知會王公公,將那秦風苑收拾出來。冬至一過,你便可帶著你心尖上的小徒兒,一起入住了。”
李值雲甜笑著謝恩:“微臣替小豌豆,一起謝過陛下。若有機會,必將那孩子帶來禦前,給您瞧瞧。”
聖人眉開眼笑:“好呀,你喜歡的孩子,必定是個可心兒。去吧,去吧,朕也要歇一歇了。”
從上陽宮告退出來,李值雲喜憂參半。
她已經隱約意識到,冰台司很快就要變成眾人口中的“黑冰台”了。
由於揣著心事,李值雲一時不察,竟在轉角處,與一人撞了個滿懷。
嘩啦啦,那人手中的話本子掉了一地,李值雲立馬俯身去撿。
隨意一瞥,竟看到那本子裡,是滿紙的淫詞豔語,書寫的,還似乎都是陛下的床笫之事。
“這……”
李值雲一時驚訝,看向了眼前女子的腰牌,原來是個專門記錄陛下行幸的彤史女官。
雖說是職責所在,可這也寫的太過詳儘,太過精彩紛呈了。
瞧著李值雲的驚訝貌,那女官抿唇一笑,利索的從李值雲手中拿過了畫本子,低聲說道:“陛下愛看,大人就莫要大驚小怪了。”
李值雲瞳仁一緊,打量起了她的外貌。
柳葉眉,杏仁臉,紅紅的薄唇之下,是滿口的利齒。光是站在那裡,手上的小動作就有很多,並且十足麻利,一刻都閒不著似的。
再說那眼睛,更是視無定點,不停的飄忽之中,大有眼觀六路的架勢。
李值雲第一時間斷定,此人手腳不乾淨!
於是便不露聲色的詢問她道:“敢問內貴人,尊姓大名。”
女官螓首微側,利落答道:“蘇夢,夢遊的夢。”
李值雲唇角噙笑:“內貴人好生有趣,本官倒是頭回聽聞,有人這般詮釋自家名號。莫非你在這深宮禁苑,竟也如夢遊一場了?”
蘇夢的一隻玉手掩了掩唇,一並插科打諢道:“大人這話不假,若不夢遊,便也寫不出撥人心絃的夢話了。”
“內貴人幾時進的宮?從前並未見過你。”
“今年。”
“喔?今年。本官瞧著,內貴人差不多二十有五,這分明是該出宮的年紀了,內貴人怎麼今年才來?”
“嗐,歲數大些,才知道內廷的好呀。若是未經人事的小姑娘,也當不了下官的差事了。時候不早了,下官還要趕去上陽宮,這便告辭了。”
蘇夢福了個身,拿好話本子抬步就走。
李值雲回過頭來,但見她腰肢搖曳,從骨子裡透出一種賣弄風情的模樣來,不禁冷然一笑。
此女,非但手腳不乾淨,還是個見多識廣,在男人場裡摸爬滾打多時的江湖老手。
這樣的角色,恐怕是誰人安插在禦前的眼線吧。
再憑借些奇技淫巧,一時取得了陛下歡心,才能時常行走在陛下跟前兒。
李值雲勾起唇角,收轉眼眸,徑直向北,往北宮門走去。
凡是女舉出身,大都能直接出入北門,向陛下稟事。這些人,也時常被稱為“北門學士”。
走著走著,李值雲突然想起了阿孃。
當年阿孃正是順著這條路,一直向南,抵達了陛下的寢宮——上陽宮。
阿孃的同僚說,就是過年前的某一天,她在去往上陽宮之前,還是精神抖擻,意氣風發。
可也正是這一趟,自打她回來之後,便開始雙眼空洞,一蹶不振。
那麼這一趟行程,究竟發生了什麼?
是她在上陽宮裡,聽到了什麼?見到了什麼?還是說她在回去路上,發生了什麼叫她無法接受,深受打擊的事情?
呼……
李值雲噓了口氣,突然覺得日後直接效力於陛下,興許是好事一樁。因為她可以有更多的機會,探聽當年的情況了。
前方雪地之上,一個紫袍身影漸近。
近前了,那人一見是李值雲,便也頓住腳步。隨後,他皮笑肉不笑的施了個平禮:“李司台。”
李值雲回禮:“周尚書。”
此人正是周仕丹,一個說話能繞三圈的家夥,今日卻突然開門見山,“本官不知何時得罪了李司台,竟叫那樁姑蘇滅門案,硬生生的栽到本官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