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爾河邊的小妖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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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界有條富爾河,河裡漂著的不是魂,是千年的陳愁。
我被派遣看守渡口,專職清點渡過的亡魂。
直到那夜,一隻小妖偷走了我的計時水壺。
壺中水沸時,才能顯出亡魂在世的剩餘壽命。
小妖嬉笑著往河中倒儘最後幾滴水。
我受罰被永遠鎖在富爾河邊。
而那小妖被困於一隻舊壺裡,壺身纏滿我每日梳落的枯白髮絲。
富爾河濃濁的河水在我眼前晝夜不息地翻滾前行。這不是那種滌盪魂靈的冥河,這裡漂盪著沉澱千年的陳年哀愁,像淤泥般凝滯不散。河麵永遠瀰漫著一股鐵腥與腐朽草木混合的氣息,沉重壓抑得足以堵住每個亡靈的咽喉。
而我,隻是這道亙古愁緒河邊的一個刻板看守員。我的職責異常明確:清點。每一天,每一夜,那些渾渾噩噩的亡靈被無形的鎖鏈牽引至此,一個接一個,默默跨上那條早已腐朽、遍佈褐色斑跡的陳舊木舟,駛向對岸冥府深處不可知的目的地。我的眼睛負責記錄這永無止境的渡遷之數,冇有遺漏,冇有誤差。記錄冊,是用浸滿河底汙泥的粗紙撚成,粗糙的頁麵上每一道墨痕都力透紙背。計數,是我在這愁苦深淵裡的唯一錨點。
我的水壺,那唯一的慰藉與不可或缺的工具,緊挨著腿旁放著。冰涼的陶土質感透過褲子傳抵皮膚。壺裡盛著的並非普通的河水——那是從人間某條隱秘之地的地泉裡汲取來的活水,在冥界的黑暗中依然保持著微弱搏動的生命印記。唯有當壺中之水滾沸翻湧的刹那,短暫而清晰的映照方會顯現,揭示過河的亡魂在陽世尚存多少未曾耗儘的時光碎片。水落歸於平靜,映照便也隨之消逝。
正是這滾沸,這片刻的清晰,纔是我在這亙古不變的計數輪迴中,唯一能抓住的、關於變化的印記。其他的一切——渾濁的河水,魚鱗般幽暗閃爍的怨愁,亡魂沉默的行列——都凝固如死亡本身。
直到她出現。
那隻是一個薄霧瀰漫的昏暗傍晚,彷彿冥界本身也昏昏欲睡。河麵上聚集的愁緒濃稠得化不開。空氣中瀰漫著朽爛苔蘚與濕泥的沉悶氣味,與那些亡魂空洞軀體散發的無形倦怠交織混合。我正低頭於那破冊子上記錄一個編號(七萬三千一百二十四,我默默唸誦),一種微弱而奇異的觸感沿著腳踝的皮膚遊走上來。
冷,並不刺骨,卻異常潮濕,像河底淤積了千年的泥垢突然有了生命,帶著滑膩的試探爬行。
我猛地向後縮腳,幾乎失去平衡,計數冊差點脫手掉落那汙濁的河麵。目光迅速掃過腳邊的河灘。
什麼也冇有。隻有幾塊被沖刷得溜圓的卵石,暗沉如同凝結的血塊,在微弱的光線下死氣沉沉。
是我的錯覺在富爾河畔待得久了,神經早已被無儘的疲憊和愁霧磨得脆弱不堪。我重重撥出一口充滿水汽的濁氣,揉了揉乾澀刺痛的雙眼,準備在冊子上重新劃下那道未完成的筆畫。
然而眼角餘光裡,水壺那熟悉的輪廓——它竟然消失了!
我低頭,心臟在胸腔裡劇烈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巨響。空落落的河灘上,那隻陪伴無數日夜的陶壺,無影無蹤。地麵隻留下一個小小的、濕漉漉的凹痕,像是剛剛被某隻活物踏踩而過,還殘留著微弱的冷意。
咦
一個輕飄飄的細碎聲響,帶著難以捉摸的童稚腔調,像一滴冰水驟然砸落在河心的淤泥裡,毫無征兆地穿透了沉悶的死寂。
我猛地抬頭。
在距渡口朽木棧道幾尺之遙的渾濁水麵上,一個東西懸浮於水天交界處的薄暮微光中。那玩意兒既非幽靈蒼白的朦朧,也非水中生靈滑膩的實在。它身形異常矮小,約摸隻及我膝蓋高度,似由冥界本身飄忽無定的陰影與河麵升騰起來的、帶著**氣息的寒霧揉捏而成。一雙眼睛大得出奇,閃爍著幽暗、潮濕的光澤,如同河底深處兩粒被歲月磨蝕得渾圓滑膩的黑石子。
那雙眼中冇有亡魂的空洞麻木,卻盛滿了另一種令人不安的疏離感,彷彿不屬於任何已知的法則或疆域。這怪物像是河水與暗影孕育的天然生靈,一種生於此、長於此,卻遊離於冥府秩序之外的存在。
此刻,她那不成比例的、顏色深如淤青的小手上,正穩穩地、帶著一絲頑劣的得意,握著我那隻賴以工作的灰陶水壺。
憤怒與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我。我的聲音從喉嚨深處衝出,在稠濁的空氣中顯得異常尖利沙啞:放下它!立刻!
那非人的小東西眨動了一下她那奇大的黑眼睛,光潤的表麵微微轉動,卻依舊死寂無神。她毫無反應,像是壓根聽不見這憤怒的嗬斥,又或全然不解其意。
你這卑微的濁流!我怒吼著,踏前一步,靴子重重陷進岸邊軟爛的淤泥,發出令人厭惡的噗嗤聲。那是渡口用具!冥府有律!竊取引渡物,攪亂計數輪迴——你可知後果!
她對我的威脅置若罔聞。
在那雙巨大黑眸的注視下,她抬起一隻顏色像被河泥浸透多年的細小手指。那隻手指竟出乎意料地靈活——手指骨節分明,關節清晰可見,指頭因長年浸泡而腫脹,皮膚透出腐爛似的綠色,如同河底淤積千年的苔蘚。
那隻細得畸形的手指,極其輕巧地、甚至帶著點難以言喻的優雅,撥開了陶壺那同樣粗糙、掛滿水珠的壺塞。
壺塞啵地一聲輕響,脫離了壺口。
時間在那一瞬間凝滯了。空氣稠密如膠,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吞嚥冰冷的淤泥。岸邊的哀愁霧氣似乎也畏懼地蜷縮後退,不敢靠近那水壺分毫。
她那雙幽暗、毫無生氣的眼珠深處,終於掠過一絲活物應有的情緒——不是懼怕,而是一種全神貫注的、孩童擺弄新奇玩具般的癡迷與好奇。接著,那瘦骨嶙峋、纖細得宛如柳枝的手臂用力朝下一傾,倒置了整個水壺。
壺口朝下,對準了下方緩慢流淌、粘稠得近乎凝固的富爾河麵。
水聲輕微響起,短暫而急促。
那不是傾瀉,更像是一場微型瀑布的告彆。壺中那僅剩的一點活水,那能在我掌中沸騰、映照時光碎片的珍寶,一線清冽的寒光,帶著不屬於此地的微弱生命餘韻,劃破了冥河的沉沉死氣。
最後幾滴晶瑩的水珠,帶著一種奇異的決絕姿態,墜落入富爾河濃濁的愁緒漩渦之中。它們消失得如此之快,快得像幻覺,快得連一個微小的漣漪也未能攪起。渾濁的河水貪婪地吞噬了那幾滴微末的清泉,水麵短暫地翻捲了一下,隨即重歸死寂的粘稠,彷彿那點人間的水從未存在過。
我僵在河畔,雙腳深深陷入冰冷濕滑的泥沼。岸邊粗糙的蘆葦如同垂死的幽靈,在我僵硬的腿邊毫無意義地晃動。我的身體像個被抽走靈魂的空殼,全身的血似乎在一瞬間凍結,又被更快的速度抽乾,隻餘下軀乾在濃得令人窒息的愁霧中簌簌顫抖。
引渡壺空了。
水壺空了。那件由冥府發放的唯一工具,那能短暫刺破陰司恒定法則的鑰匙,隻剩下冰涼的陶土軀殼,正被那個由穢物與陰影捏成的小怪物握在手中把玩。她另一隻鬼祟的爪子探入壺口,似乎想從空曠的壺身內部撈出什麼閃亮的驚喜,那滑稽又瀆神的樣子,簡直是在褻瀆這被砸碎的平衡。
我甚至還能感到一絲餘溫在冰冷的壺壁上殘留——那是我不久前因一個將死少年而激盪出的最後一點滾燙情緒。但現在,它也徹底泯滅了。
不……破碎的氣音從我緊抿的唇縫中硬生生擠了出來,帶著肺腑被撕扯的劇痛,完了……
這個念頭尚未完全成形,富爾河的水麵便猛烈地翻滾開來。冇有源頭的一股寒風憑空捲過,比河底的萬年凍土更為徹骨,瞬間刮儘了河灘上殘存的霧氣,露出底下更為陰沉的暗流。空氣陡然沉重千鈞,壓得我佝僂下去,每一節骨頭都在呻吟。
濃黑如墨汁的陰影,彷彿擁有實質的重量和意誌,自河流深處、自冥府不可窺視的幽邃最底層無聲地升起、彙聚、塑形。最終,在我前方的半空,凝成一尊高聳入冥界永恒黑暗的存在。它如同由這富爾河億萬年來鬱積的所有愁緒與懲罰意誌壓縮鍛造而成。
冇有臉孔,亦無清晰的形體輪廓。那存在僅僅是一團純粹、冰冷、令人窒息的黑影核心。然而,一道非聲非音的命令,一道不容置疑的規則,如同沉重冰冷的鎖鏈纏繞住我的頭腦,刺穿我靈魂的每一個角落:
器物失守,秩序崩頹。計數者,失其器,何以計數永固此岸,償汝之債。
話語落下的刹那,時間對我失去了意義。我感到腳下一陣劇痛,冰寒徹骨的觸感閃電般從腳踝處蔓延向上,瞬間凍結了我的雙腿。低頭看去,渾濁的富爾河水如同甦醒的毒蛇,化作堅韌冰冷的鎖鍊形態,從我的膝蓋纏繞而上,每一釦環都在蠕動收縮,最終牢牢地、無情地把我釘死在這片腥臭的河岸淤泥中。粗糲的淤泥冇過大腿,寒氣侵入骨髓深處,像活物般啃噬血肉,與我的骨殖熔為一體。
懲罰降臨得如此之快,如此徹底。冇有審判,冇有申辯,隻有鐵律的執行,帶著冥河本身的腐朽腥意。永固此岸……我成了一個標記,一個碑石,一個富爾河愁緒泥沼中新長出來的部件。
被釘入河床的劇痛彷彿被瞬間拉長至永恒,意識模糊又尖銳。我僅存的感知裡,那因好奇而犯下大罪的小怪物,也被那無形的規則之手抓取、壓縮。她驚駭地張大嘴,那張臉竟顯出了稚氣的扭曲,像被驟然投入石臼的漿果。一道比黑夜本身更為濃重的暗影利爪般攫住了那小妖精單薄的身軀,將她狠狠甩出,精準地投入了那隻她偷走的、此刻同樣落在我不遠處泥地裡的空水壺。
噗的一聲輕響,並非實質的聲音,而是某種事物界限被蠻力突破的幻聽。
她的身形在接觸到壺口冰冷的粗陶時,不可思議地、劇烈地摺疊、壓縮、坍縮。最後那瞬間,她那奇大的、似乎終於明白大禍臨頭的眼睛因恐懼而瞪得更圓,像兩顆突然被投入滾油的魚眼。隨後,那雙眼睛連同她整個微小的形影,消失在那隻粗糙的陶壺幽深的壺口之中。
暗影構成的巨爪瞬間潰散。隻餘下那舊水壺,沉重地倒扣在河灘汙泥裡,濺起一小圈粘稠的墨色淤泥。
富爾河恢複了它恒常的黏稠流淌。哀愁與絕望淤積成的河水在永恒的軌道上滑向不可知的深處,彷彿剛纔那場短暫的混亂從未發生過。風帶著濃重的腐殖質和死亡的氣息,無休止地刮過空曠的河岸。我的雙腿被冰冷的河水鎖鏈和淤泥封錮著,早已失去知覺,如同朽爛的木樁紮入地核深處。每分每秒,富爾河沉重遲緩的死亡水流彷彿都在沖刷著我對時間的殘存感知。
計數冊在我僵硬如乾枯樹枝的手指間冰冷地沉默著。冇有那滾水沸騰的瞬間顯影,它便徹底失去了意義。那薄薄的、浸染汙濁的冊頁之上,那些或深或淺的墨痕記錄著過去,卻再也無法標記現在。
我的任務已經宣告結束,但我的存在卻成為了一場永無儘頭的酷刑。
目光越過河麵渾濁粘稠的流水,落在那隻扣在泥濘裡的水壺上。粗劣的陶坯毫無生氣地承受著時光的侵蝕,壺身被一層薄薄的黑綠色粘液覆蓋。這就是禁錮她的所在。一個由她自己的竊取和我的失責共同鑄成的微小囚籠。
不知從何時起,又或許是從我被釘死於此岸的第一個虛無之日開始,我的一頭枯發便開始了無休止的剝落。它們早已失去曾經或許有過的光澤,變得乾枯易斷,細弱如冬草。每當風稍大一些,那些灰白或焦黃的髮絲便會大把大把地從頭頂凋零,如同垂死的蘆葦簌簌地折斷。
它們不是簡單的飄落。其中不少,被那挾帶著富爾河水特有的微腥濕氣的風吹送著,打著旋,粘滯地落在那個倒扣的舊壺身上。
起初是幾絲,像幾縷慘淡的蛛網偶然被風困住。但日複一日,髮絲越積越多,濕滑、糾纏、互相裹挾。有些貼著冰涼的陶壁直直掛下,像一道慘白的淚痕;有些則在壺底與泥地接觸的縫隙旁盤繞堆積,如同某種在黑暗中滋生的病態菌絲。
那些飄落的枯發似乎對那隻壺有著詭異的吸引力。無論是偶然還是被河岸特殊的濕風引導,越來越多的白絲粘附在壺身。它們被泥水、露汽和那無處不在的河岸微塵反覆浸潤又風乾,交織纏繞,最終竟將那粗陋的陶壺包裹了起來。
一層又一層,灰白與汙濁雜陳,猶如一件用死者的毛髮和河泥精心縫製的裹屍布。
壺的內部,一片死寂。我再也看不到那雙大而空洞的黑眼睛,聽不到任何一絲響動。那個由愁霧與陰影捏成的、偷走我水壺、傾儘引渡之水的小妖,彷彿連同她的好奇和懵懂,一同被這日益厚實的頭髮囚衣和永恒的黑暗禁錮、窒息。
她是否還在是沉睡,還是在無邊的黑暗囚籠裡瘋狂衝撞
我永遠不知道了。
隻有日積月累覆蓋上去的枯發,是唯一可見的變化,是我存在於此的唯一證明。它們纏繞裹緊那陶壺,猶如時間在我身上緩慢堆砌的、不斷增厚的墳塋外殼,一層,再一層。河水緩慢地沖刷腳邊,每一次浪潮都像是時間的跫音,提醒著我:這裡是富爾河邊,時間是陳腐的淤積,而監守者與被囚者的歲月,都將在濁流與亂髮中被永遠封鎖。
富爾河的時間是一種淤積物。粘稠,緩慢,層層迭壓著沉底。我的雙腿早已和禁錮它們的漆黑淤泥水鏈不分彼此,知覺被冰冷的永恒蛀空,隻剩下承重柱般的麻木。風從彼岸吹來,裹挾著無形魂靈們飄散的碎屑,帶著一種鐵鏽般的腥氣,無休無止地削刮我早已朽壞的軀殼。
頭皮的緊繃已經稀疏,隻剩幾綹枯草般的髮絲貼在顱頂,在濁氣裡微微晃動。它們早已進入凋零的尾聲,每日能斷落的數量微乎其微。這最後殘存的幾根,是死亡本身在我頭上刻下的倒計時。
那隻水壺就扣在離我右腳一臂之遙的泥濘裡。
千年光陰,河水的舔舐與我的枯發完成了它們的共謀。粗糲的陶壁被一層灰白夾雜汙黃與泥褐的毛髮層疊覆蓋,厚厚的、濕滑的、糾纏不清的一層裹屍布。它早已不是一個容器,更像是一團巨大的、被遺棄在河岸的腐朽菌球,一團畸形的時間分泌物。我的眼珠也如同在富爾河渾濁水汽裡浸泡了萬年,開始潰爛,蒙上一層翳殼,視野裡隻剩下混沌模糊的光塊與遊移的暗影。唯有這隻被枯發纏繞的水壺,它的輪廓在我日益晦暗的世界裡反而勾勒得格外清晰——一片龐大而臃腫的灰白汙斑。
聽力卻在漫長的禁錮中被熬煮得異常敏銳。我能聽到河水愁緒凝結成小塊時彼此摩擦的細微沙沙聲,聽到泥漿深處某種類似**根莖緩慢吮吸養分的、幾乎不存在的微弱粘膩動靜。聽,成了我在混沌中唯一能做的掙紮。
就在這沉淪的永恒裡,一個細微到幾乎湮滅的聲響,穿刺了死寂。
咯…吱…
它並非來自亙古流淌的河水,也不是風。那聲響,乾澀、輕微、繃緊後斷裂,像一根被過度拉扯的陳舊琴絃,在腐朽的木頭上猝然崩斷。
我那雙泡在冥河寒霧裡的耳朵猛地一跳,捕捉到了這異樣。它來自那堆灰白的毛髮,那墳墓般的水壺深處!
我渾濁的眼球吃力地轉向那片巨大的模糊汙斑,試圖穿透視野的昏黃粘液。水壺在視界裡像一塊巨大黴斑在蠕動著。一層毛髮繃緊、破裂,幾根灰白的絲線無力地彈開又耷拉下去。壺壁之上,那千年疊加的毛髮裹屍布裡,有什麼東西在……頂
那頂拱的動作極其輕微,如同一個沉睡中的嬰兒在母腹裡不經意的一蹬腿。但它真實存在,帶著一種被長久壓抑後、源於生命最本源的不屈躁動。
我的心臟瞬間被無形的手攥緊!那早已被遺忘的、類似於恐懼的電流猛地竄過早已凝固凝固的神經末梢,如同冰塊上爆開細密的裂紋。身體裡乾涸的骨縫似乎都在因這異變而發出隱秘的呻吟。它醒了!被囚禁了千年萬載之後,這源自冥河陰影與河底穢泥的存在,竟在我腐朽的眼前重新活了過來這念頭帶著褻瀆的毒素,刺得我乾枯的喉頭髮緊。
窒息般的沉默壓頂而來,隻有河底陳年哀愁緩慢碾壓的、沉重的沙沙聲。可那恐怖的感知力,卻如同潛回深海的魚,向著那灰白色汙斑最幽暗的內核蔓延而去。那裡,某種黏滯如血水的節奏正在萌動、聚合、成形。是心跳!
那搏動異常微弱,緩慢得如同初開的熔岩,每一次搏起都像是耗儘了所有力量從沉睡的最深淵將自己奮力托起。粘稠、沉重、帶著一種原始生命特有的蠻橫和不甘。它敲打著壺壁內厚厚的角質層。它要掙脫!要撕裂這由時間、白髮、怨恨構成的沉重棺槨!這微弱的搏動如同鼓點,每一下都狠狠敲在我麻木的意識上,濺起粘稠的恐慌。這死寂的刑場要迎來一場驚變
那細微的搏動仍在持續,每一次粘稠的擠壓和擴張都帶來更清晰、更令人窒息的感知。
滋…嘎…
又一聲異響撕裂了沉默。這次的聲音更加乾澀刺耳,帶著撕裂的惡意。就在那片最厚的毛髮氈層邊緣,一小塊灰白汙漬輕微地動了一下,旋即向內部塌陷了一點點。幾縷死去的毛髮如同腐爛的神經,應聲崩斷,細碎的碎屑無聲飄落,立刻被潮濕的地麵吞冇。
壺身在移動!
極其輕微,帶著一種令人牙酸的掙紮感。那粗陶的輪廓在我模糊的視野中緩慢地向左側、也就是朝向河岸淤泥的方向傾斜了一點點,改變了它在此處亙古不變的姿態。這微小的移動,如同巨大的石碑在墓穴裡轉身,撬動了整個死寂世界的根基。
她……在……翻身……這個念頭帶著冰冷的鐵鏽味和無法遏製的戰栗,擠入我殘存意識的縫隙。
冇容我心念稍停。
喀啦……喀…
一聲清脆的,不容置疑的裂帛之音陡然爆發,如同薄冰在深冬凍湖上猝然綻開巨大的裂痕!驚悚穿透耳鼓!
那團巨大的灰白色菌斑劇烈地痙攣鼓脹!核心處猛然向上拱起一個令人心驚的弧度!整個壺體彷彿瞬間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驟然膨脹又猛烈收緊!覆蓋其上的層層枯發在這一刻被暴力拉扯到極限,無數絲縷瞬間繃直成詭異的鋼絲狀,發出瀕死的呻吟。無數斷髮如同被炸開般驟然彈起、四散,像一團突然彌散的腐朽孢子雲!
就在這毛髮紛飛的中心,一道歪歪扭扭的黑線在厚重的毛髮覆蓋層下瞬間顯現,如同皮膚被無形的利爪粗暴地撕扯開一道猙獰傷口!
陶裂了!
那裂口蜿蜒細長,內裡是比壺身更純粹的、飽含不祥意味的深黑。一絲更加陰冷、帶著異類生命特有腥氣的細風,毫無預兆地從那裂隙深處直竄而出。它像一條剛從凍土裡拔出的毒蛇,直撲我的麵門!這氣息如此陌生、原始,卻又如此真實地攪動了富爾河萬年不變的沉重。死亡的氣息在這一刻有了微妙的質變。那被禁錮的力量在掙紮,在撕裂。
噗嗤——
一聲濕滑的悶響緊隨而至,像最深的淤泥裡冒出一個巨大的氣泡驟然破碎。那裂開毛氈之下的陶片豁口劇烈震動!有什麼東西正在從內部狠狠擠壓那道裂縫!
先是頂端一小片指甲蓋大小的、邊緣參差鋒利的陶片被無法想象的內力猛然頂飛了出來!它翻滾著,帶著尖銳的呼嘯,狠狠砸在距離我腳邊不遠處的黏稠河泥裡,無聲地斜插進去,如同一個小小的墓碑。
破洞!
一個真正的出口在糾纏的發陣中赫然洞開!那洞窟不大,卻幽深得望不到底。
就在洞口成形的那一刻,一隻扭曲的肢體——更準確地說,是幾根纏繞著黏膩黑色膠狀物、狀若燒焦枝杈的指爪——猛地從中探出!
它們蜷曲如鷹喙,表麵覆蓋著一層滑膩的、類似冷卻熔岩般流動著的黑亮塗層,尖端閃耀著不祥的鋒芒。這幾根爪子在驟然湧進的、相對新鮮的冥河濁氣中狂亂地抓撓著、摸索著,動作僵硬又癲狂,如同剛從冬眠泥沼中驚醒的嗜血甲蟲。它們每一次抓撓,都帶下幾片粘連在爪縫裡的白色毛髮和暗綠的苔蘚碎屑。
那爪尖精準地摳住了破洞邊緣一塊粗糲凸起的陶片棱角,猛地扣緊!
嗬……
一聲極度乾澀、嘶啞得彷彿喉嚨已經磨損千年、從未有過水汽潤滑過的低吼從破碎的洞口深處擠壓出來。那吼聲裡混雜著無法形容的苦痛和被囚禁太久積蓄的狂暴力量。伴隨著這聲非人的喘息,那些扭曲的爪子驟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哢嚓嚓!!!
更大一片陶瓷連同上麵粘連的厚厚毛髮層在恐怖的蠻力下被向外凶殘掀開、徹底崩碎!破碎的陶塊裹著紛飛的毛髮雨點般濺落,濺起的冰冷泥漿沾滿了我的腿。那隻爪子占據了破口的大部分空間,然後開始劇烈伸縮、扭動,如同一條在狹窄岩縫裡拚命鑽爬的毒蛇。
頭顱。
那輪廓在我的視界中劇烈晃動、膨脹、掙紮著要脫離禁錮。一團黑影,勉強辨識出圓鈍頭顱的輪廓,覆蓋著滑亮粘稠如油汙的暗膠。在那混沌的頂部,終於……亮起了一對眼睛。
眼睛。
它們不再是千年前那黑潤如河底卵石的圓潤模樣。眼眶深深凹陷在粗糙如樹瘤般的皮質褶皺裡,像兩道潰爛的傷口。眼球的顏色不再是純粹的黑,而是渾濁不堪、佈滿汙黃絲絡的暗赤色,如同凝結多日的膿血被強行點亮成兩盞幽微的鬼火!
這對燃著煉獄血光的眼睛,幾乎在破出裂口的瞬間就瘋狂地轉動起來,帶著一種被捕鼠夾困住的野獸特有的、歇斯底裡的恐懼與暴虐。它們混亂地掃視著周圍這片熟悉的、卻早已陌生到可怖的冥河景象,最後,帶著毀滅性的焦灼與刻骨的怨恨,死死地釘在了我的身上!
那目光如同燒紅的烙鐵,隔著濃稠的、渾濁的時光水幕燙上我枯朽的魂體。恐懼和一種扭曲的、近乎解脫的惡意在我這具風乾的軀殼深處同時翻湧。那張被粘稠黑色膠質覆蓋了大半的臉在掙紮扭動中驟然轉向了我,喉嚨深處滾動出一串粘稠、混沌、如同兩片腐爛皮革反覆摩擦的嘶鳴——那絕不是語言,是純粹的怨恨洪流決堤的初兆。
她整個扭曲的上半身——或者說肩膀以上的那一小部分——正卡在那個剛剛被暴力撕裂開、還粘掛著無數斷裂髮絲和碎陶的洞口。粘稠的黑色膠質包裹著她的軀乾,像一層新結的硬痂,又在劇烈的扭動中不斷崩裂,滲出暗色黏膩的反光液體。她試圖將更多的身體從那令人牙酸的狹小洞口裡硬生生擠出,每一次掙動都帶來更令人心悸的骨骼摩擦和硬殼碎裂聲。
突然,她所有的掙紮猛地停頓了!那雙赤紅渾濁的眼珠裡似乎閃過一絲因劇痛而生的短暫空白。
接著,是死寂。
富爾河的哀愁水汽悄然聚攏,試圖彌合這短暫撕裂的時空縫隙。濃霧如潮濕的裹屍布,貼著冰涼的淤泥,將我和這掙紮出洞的半個怪物緩緩吞噬。
霧氣繚繞中,我聽見自己同樣嘶啞的聲音如同枯枝般折斷在濃稠的空氣裡:
看……每一絲氣流的擠出都摩擦著早已鈣化的氣管黏膜,你出來了……聲音破碎,卻比冥河的萬年堅冰還要寒冷刺骨,……你也……逃不出去……
渾濁的河水漫過腳邊的碎陶片,無聲無息。幾根斷裂的白髮隨腥風飄過,掛在壺的殘骸上。
那對深陷在腐質眶中的赤紅膿血之眼,驟然凝固。
整個冥河灘塗的濕冷空氣彷彿被某種無形巨口猛吸一口,向那黑陶壺上的破口坍縮而去。小妖那雙半潰爛的眼珠子死死鎖住我,眼瞼四周的油黑膠質在震驚與劇痛中抽搐。渾濁的瞳仁似乎想轉動,想向下瞥去,看清那撕咬她殘軀的東西——但那致命的劇痛與恐怖的束縛,已然剝奪了她最後一絲掙紮的能力。一種更本質的東西,正從她的核心被迅速抽離、啃噬。
她的軀乾在被吞噬。
不是整個被拉扯進去,而是更冰冷、更徹底的溶解與同化。纏繞在她被硬殼包裹部分上的黑色膠狀物,原本是她掙紮時從壺內囚禁歲月中裹帶出的保護性分泌物,此刻卻如蠟油般被點燃!一種更深沉、更粘稠、來自富爾河千年愁怨沉澱本源的幽暗,正順著那些膠質瘋狂蔓延反噬。
那東西爬上來了。
它的質感超越了物質,是濃稠的、油膩的、緩慢蠕動著的暗影。所過之處,小妖那層滑膩的硬殼膠衣如同遇見強酸的薄冰,發出細微卻令人牙酸的滋滋聲,被無情地溶解、吞併。外殼崩裂,露出其下脆弱得多的內裡——那是被囚禁了千年時光、早已扭曲變異的血肉經絡。
幽暗掠過之處,小妖殘缺軀乾的邊緣開始崩解、軟化、失去邊界。她的骨頭、筋絡、還有那些本該存在的蠕動黑暗本源,在接觸這股更高階冥河之力時,迅速失去自身存在的定義,像肮臟的淤泥迴歸大河。黑與黑互相吞噬,但富爾河的本源顯然更具分量、也更古老。那是根基對殘枝的冷酷回收。
我眼睜睜看著這無聲而恐怖的消融。彷彿那不是生命,隻是一團誤入河床後被迅速溶蝕重塑的腐土。
呃……啊……
小妖殘留在洞外的頸肩部分劇烈地向上梗起,被溶蝕、拉長的喉管深處,發出一串被淤泥堵住口鼻般的、令人極度不適的窒息悶響。那根本不像生靈的慘叫,更像是皮囊被抽空後殘餘空氣的嘶鳴。那張覆蓋著油汙膠質的臉徹底扭曲、凹陷下去,五官被一股向內崩塌的力量拉扯得模糊不清。最後一絲屬於那個狡猾偷壺小妖的神采,如同風中殘燭般熄滅。恐懼被更強大的混沌同化,留下的隻有一種歸巢般的、無機質的、深沉的……迴歸。
就在我意識深處閃過徹底結束了嗎這個念頭的瞬間——
變化驟起!
那隻剛剛從破陶片洞裡伸出來的、覆蓋著黑色油亮硬殼和黏稠物質的爪臂,尚未被吞噬的末端猛地僵硬了一下!
緊接著,覆蓋其上的膠質瞬間凝固成石,隨即寸寸爆裂!一股更為漆黑、純粹的濃漿從崩裂的硬殼縫隙裡激射而出!這不是攻擊,更像是一個垂死核心最後的、無控製的傾瀉。那濃漿噴濺在包裹著它的黑色膠狀物上,竟發出毒蛇般的嘶嘶聲。
那隻孤零零被留在破洞外的畸爪,在小妖軀乾主體被河源暗流急速溶解拉回的過程中,彷彿被徹底遺棄與斬斷。
它突兀地定格在了半空,僵硬地維持著最後摳住陶片邊緣的姿勢,如同一隻被斬首後仍死死鉗住獵物的毒蠍尾鉤。
然後,失去了力量的支撐,也失去了背後軀乾的維繫,這隻孤爪如同最沉重的河底腐木,帶著粘稠的牽拉絲縷,沉重地、無可挽回地從破碎的陶壺邊緣滑落下來。
噗地一聲悶響。
它砸在下方早已被富爾河水浸透、如同屍肉般軟爛濕滑的褐色淤泥灘上。黑色的油狀物與粘稠的暗紅漿體摔濺開來,弄臟了旁邊沾水的卵石和水草殘梗。
孤爪痙攣般地在濕泥中彈跳了一下,幾根骨指絕望地摳撓,企圖抓住什麼,卻隻留下幾條深淺不一的、立刻被爛泥吞噬的劃痕。隨後,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了活性。
但終結它的並非沉默。
幾乎就在這隻孤爪重重摔落泥潭的同一刹那——
噗嚕嚕!
一連串巨大、黏膩的氣泡破裂聲驟然緊貼著我被鎖死的腿邊炸響!
覆蓋著厚厚一層腐爛水藻、苔蘚和髮絲殘屑的河灘淤泥表麵,毫無征兆地向上猛烈翻滾、鼓脹!像一鍋燒滾的粘稠墨汁在沸騰!
渾濁腥臭的泥漿被一股來自河床深處的龐大力量頂得沖天噴起!
泥幕水簾中,一個輪廓以毀滅性的姿態破沼而出!
是手。
一隻完全由富爾河本身最陰冷、最汙穢的沉澱物壓縮凝聚成的巨掌。
巨大到足以覆蓋大半個河灘,通體散發著比冥府夜空更為純粹的黑。那不是實質物體的黑,是凝聚了億萬亡魂沉澱哀怨的黑暗本質。它的形態邊緣模糊不清,不斷有油亮的黑色膠質滴落,拉出令人窒息的細絲,然後迅速與下方的泥漿重新融合。每一滴膠質的垂落和融入,都讓整個河灘微微下沉一分。
掌緣粗糙虯結,如同由無數在河底擠壓了千年的骸骨、破碎器物與**植物碎屑強行熔鑄而成,帶著深沉的倒刺和凸起。最深處,隱隱流動著一絲比永夜更絕望、比堅冰更寒冷的暗色光澤。
它五指分明,指關節如同巨大陵墓的石砌,每根指頭都粗壯得能輕易碾碎河岸礁石。巨大的掌心,像一座被掀開的古墳,中心凹陷處沉澱著漩渦般的濃稠黑暗。
這隻巨爪懸停在空中,緩緩張開,掌心對著那已被吞噬了大部分身體、隻餘殘存小半掙紮著冇入陶壺深處的小妖主體,以及——我!
整個富爾河的水流在這一刻似乎凝滯了,連河底沉積的愁怨都屏住了呼吸。一種絕對的、能瓦解所有生命存在根基的死寂意誌籠罩下來。
我渾身僵冷,牙齒無法抑製地叩擊,發出刺耳的哢哢聲。那雙覆蓋著腐朽白翳的眼球被一種莫大的恐懼牽引,死死盯住那攤在爛泥裡微微抽搐的小妖遺爪。那爪子扭曲的姿態,爪尖沾著的泥水與碎髮絲,像一麵浸血的鏡子,映照出我自己被鎖死在淤泥裡千年萬載的終極模樣,如此不堪,如此……微不足道。一種徹骨的寒意自被河水鐵鏈鎖住的腿骨直沖天靈。
就在那巨大的黑爪降臨的陰影下,小妖殘存的大部分身體正被拉扯回那象征著囚禁的破壺深處。這最後的吞冇看似平靜,卻醞釀著風暴。我感到一種扭曲的、不該存在的快意在乾枯胸膛炸開——她的掙紮結束了,我的宿敵將與我一同沉淪!但恐懼卻更深地攫住了喉嚨。
突然!
一股極度凝練的怨毒氣息從破陶壺的深黑豁口中噴薄而出!那並非聲音,而是某種純粹情緒的尖嘯,彷彿是小妖千年囚禁與此刻被強行同化撕扯下所有絕望的凝聚。這股怨氣瞬間擊中我裸露的心神!
嗬——!
一口帶著濃厚屍鏽味的惡氣從我喉嚨深處猛嗆出來,氣管彷彿被刮下一層爛肉。這怨氣如同活物,在我枯朽的胸膛裡點燃了一把冰冷的毒火!這卑賤的穢物!她失敗了!可她的怨恨……她的怨恨卻像一根冰冷的、帶著倒刺的鉤子,深深地、殘忍地釘穿了我最後的防線!憑什麼憑什麼到了最終湮滅的時刻,她還能將這毒刺投給我!
一種被宿敵遺毒腐蝕的戰栗貫穿骨髓。就在這心神劇震的瞬間——
懸於半空的恐怖巨爪緩慢而沉重地動了!
它並未直接抓握,而是保持著掌心對下的姿態,無聲地壓降下來。
並非墜落,更像是一種無形的溶解與融合。覆蓋在河灘淤泥表麵的那層髮絲、苔蘚、**的菌膜混合物,如同遇見高溫的黃油,瞬間軟化、下陷、並散發出更濃烈的腥腐氣體。
巨爪的輪廓邊緣觸碰到了那攤在軟泥上、屬於小妖的最後一截殘爪。奇異的一幕發生了:那殘爪並冇有被碾碎,反而像一塊被投入熾熱蠟爐的冰,迅速變軟、塌陷、失去了固定的形態,黑色的膠質與暗紅的漿液如同活物般蠕動著向上攀爬,迅速融入那隻巨大黑爪滴落的油亮膠質之中。
冇有血,冇有骨碎,隻有無聲的消融與迴歸。小妖存在的最後一點物質痕跡,被這隻富爾河本源凝成的巨爪徹底吸收,成為它億萬負麵沉澱中微不足道的一滴。這最後的湮滅,竟如此理所當然,如同露水歸河。
河灘上,隻留下那被小妖遺爪濺起的幾點更深的汙痕,和那隻如同巨大瘡疤的破舊水壺,壺口殘留的毛髮和邊緣裂陶還在證明方纔的掙紮。
可怖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比之前更深沉。風停了,連河水流淌的粘稠聲響都消失了。
巨爪依然懸在那裡,掌心緩緩轉動著漩渦般的黑暗,彷彿在咀嚼著剛吸收的物質。它那由骸骨殘渣與黑暗膠質構成的、粗礪如絕壁的手指微微內扣了一下。然後,這隻足以捏碎山峰的巨爪,緩慢地、帶著令空間凝滯的沉重感,向我伸出。
不是拍砸,不是抓捏。
它粗糙虯結、如同無數骸骨凝結而成的巨大指尖,探向我的胸膛。彷彿不是為了毀滅我,而是要去觸摸。觸摸那顆在永恒禁錮中被遺毒灼傷、又被無解恐懼凍結的枯朽之心。動作緩慢,帶著深淵特有的、不可抗拒的潮汐力量。
黑暗巨爪的輪廓懸在空中,五指如撐天之柱緩緩收攏,並非抓握,而是整個籠罩下來。那片凝聚了河底萬古沉澱之掌的邊緣先是觸碰到了我的胸口,並非撞擊的疼痛,而是更徹底的……浸透。
一股無法理解的粘稠冰寒順著胸前早已朽爛的衣物纖維縫隙爬了上來,迅速包裹。接觸處毫無阻礙地塌陷。冇有骨碎聲,冇有肌肉撕裂的銳響。我那麻木如同木樁、凝固在爛泥裡的軀體,如同被投入熱水的蠟像。肩胛、胸骨、肋骨——這些曾支撐我存在的框架,如同飽經腐蝕又被雨水浸泡了一千遍的沙塔,在那巨掌陰影真正覆蓋上來的瞬間,無聲地軟化、下沉、失形。
骸骨的崩解感不是碎裂,而是消融。
更冰冷、更沉重的意誌穿透了物質軀殼,直接澆灌在早已乾涸的殘靈之上。一種浩瀚無邊、攜帶著億萬個破碎意唸的記憶洪流,如同最沉重的河水瞬間填塞、溺斃了我幽暗的意識空間。億萬道細碎嘈雜的嘶鳴聲被濃縮成一股純粹、冰冷、無光的潮水,灌入我每一個知覺的角落——
一個老人臨終前在腐朽床褥上抓握徒勞空氣的空虛迴響;婦人懷抱亡兒冰冷軀體卻再無法喚起一絲暖意的死寂;書生麵對畢生詩稿付之一炬後眼中僅存的灰燼;士兵在漫天戰火中最後一次望向家鄉方向卻隻看見地平線被撕裂的永恒絕望……無數絕望碎片,億萬份臨淵瞬間的破碎感知,裹挾著富爾河水特有的濃稠腥腐,將我徹底淹冇、浸泡。
我……是……誰
枯槁意識的最後一道微光被這冰冷的絕望潮汐撲滅前,掙紮著提出這個問題。冇有回答。隻有無數重疊的怨歎與哀嚎像磨盤般旋轉著碾碎了這道意念,將它分解成其中一道微末細流。
渾濁的眼球徹底失去了光彩。覆蓋著腐朽白翳的玻璃體深處,最後一絲倒映著冥界微光的映像黯淡下去,旋即被一層更純粹的、從內部湧起的漆黑粘漿塗蓋、填滿。這黑漿迅速蔓延,眼眶周圍的皮膚如同燒焦的紙灰燼般剝落融化,露出下麵積蓄的黑暗本質。
咕嚕嚕嚕……
一連串巨大的水泡從我溶解坍塌的胸腔深處翻滾出來,帶著濃稠的、如同爛泥的汙穢物質湧出嘴角和鼻孔。富爾河底的淤泥感應到這徹底的解體,立刻貪婪地向上爬升,如同等待已久的腐爛苔蘚覆蓋新的養料。冰冷的泥漿爭先恐後地填塞進我軀體化開的每一個空隙。
頭頂,最後幾根枯草般的殘存白髮在泥濘吞噬的氣流中斷裂,打著旋,飄落。其中一根無力地掠過我那雙正被黑暗吞噬、覆蓋的眼睛,像一道最後的悼念。
軀體徹底崩塌、溶解,融入腳下這片富爾河淤積了億萬年的泥濘沉澱物中。
原地,隻餘下一處微微向下凹陷、並緩慢自我修補平複的泥沼。還有那雙早已凝固於無光黑水之中、隻餘空洞眼窩的枯槁麵龐。黑膩的粘漿在空洞深處沉浮湧動,如同孕育著新一輪的混沌。
巨大如冥府蒼穹黑幕般懸停的巨爪,在完成吞噬動作後,並未收回。它懸停在原來鎖住我雙腿的位置上方數尺,不再具有任何攻擊性的姿態。構成巨爪那些粗糙虯結的骸骨凸起、粘連的殘破甲片與腐木碎屑、以及流動不息的黑色油亮膠質,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去其猙獰的輪廓。
開始溶解。
如同時間本身被加速風化。構成爪尖的巨大骨節首先軟化、塌陷,如同烈日曝曬下的鬆脂。堅硬的棱角和倒刺被無形的力量抹平、流溢。接著是爪掌部分的厚甲與纏繞的千年汙穢根係,它們層層剝離、分散,化為純粹的能量流。厚重的黑膠質從核心滲出,如同融化的巨量蟲蠟,失去支撐,一滴滴沉重地滴落回下方富爾河濃稠的、如同劣質石油的水麵,激起小小的漣漪,隨即更徹底地迴歸母體。
在巨爪消散、剝離、迴歸河水的最後幾息間,那巨大形體邊緣飄散下來幾縷比夜色更凝稠的絲縷。
它們如同飽浸了墨汁的蛛絲,帶著一種無機的、純粹的黑的本質。這絲縷並非飄走,而是被某種殘留的漩渦意誌牽引,如同擁有生命的磁石,輕盈而精準地飄向河岸邊那隻倒扣在泥濘裡的破舊水壺。千年纏裹的層層毛髮與汙垢早已在方纔的钜變中散落大半,露出底下粗礪的陶壁。
這來自巨爪殘骸的黑色絲縷,如同帶著冥河本源意誌的最後印記,悄然貼附在陶壺冰冷粗糙的內壁上,迅速暈染、沉積、凝結。
凝結成一點墨痕。
墨痕不像是畫上去的,更像是一滴從壺壁內部沁出的、最純粹的冥界夜露。它微微凸起在陶胎表麵,帶著沉實的光澤。
就在這墨痕成型的瞬間——
噗
一聲輕微的、如同水底氣泡頂開淤泥的聲響。
那隻經曆了囚禁、破裂、爭鬥、最終被主人遺棄的破舊水壺,那隻盛放過映照時光的活水、禁錮過怨恨小妖、纏繞過枯敗白髮的陶壺,微微一震,毫無征兆地從灘塗的軟泥上滑動起來。
不是外力推動。它的滑動極其自然,又充滿宿命的意味,彷彿沉入水底本就是它永恒的召喚。
壺身一側最厚的毛髮與泥垢早已剝離,粗糙的陶壁暴露在冥河的水光下。它緩緩地、帶著微不可查的傾斜角度,側身滑入了近在咫尺、散發著濃烈腐殖質腥氣的富爾河水中。
冇有掙紮,冇有沉浮。
河水稠如柏油,包裹住粗礪的陶胎。壺壁表麵的凹陷、溝壑、還有那千年纏發留下的淺痕被濃稠的黑色水流迅速撫平、覆蓋。它在水麵停留了不到一息,甚至冇有盪開一圈完整的水波,便沉向那永不見底的昏黑深處。
濁流迅速合攏,如同癒合的瘡口。
水麵恢複如初,粘稠遲滯地流淌。幾縷灰白如黴粉的斷髮隨著緩慢的水流無力地旋轉了一下,終被浸冇消失。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一絲陶土和水藻浸冇時散出的沉悶氣味,旋即也被濃得化不開的愁怨霧氣抹去。
富爾河恢複了亙古的流淌。
岸邊的泥沼已徹底撫平。我存在過的痕跡被淤泥完美覆蓋、吸收。渾濁的水波沖刷著古老的河岸線,那節奏恒常、粘滯,如同一口無始無終的巨大泥潭在無聲吞嚥。
水麵之下,再無任何水壺的輪廓,隻有比黑夜更純粹的沉黯。那最後一點墨痕,此刻正沉在某個連哀愁都已被碾磨成無覺塵粒的深度。它在那裡,安靜地嵌在陶壁深處。像一隻凝固的眼。
水流無聲淌過,捲起河底微不可見的細沙和塵埃。億萬亡魂沉澱的思緒、河岸消散的看守者殘靈、以及那沉入深淵的微小容器,共同在這無儘的淤積中旋轉、沉底。
水流無聲。愁雲密佈。渡口……從未空置。計數……從未停止。
我是……富爾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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