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金枝 第18章 心悅之人相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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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繆雙手撐開攥在他輪椅的兩側,微微俯身,貼近他的臉,直到兩人鼻息交織,唇瓣輕啟,認真道:“宋墨,你臉色很不好。”
宋墨愣了一下。
低頭掩住唇瓣輕咳幾聲後,低笑起來。
“果然。公主叫我宋墨,比叫夫君時要真情實意許多。”
他一開口,整個人又恢複了清疏柔和,眨眼間的隨意一瞥,都是瀲灩波光。
薑繆失了神。
原本想逗弄他,反而鬨得自己心神不寧。
忙站起身,抓起樹上的積雪團了個雪球。
等手掌上的冰涼蔓延,心裡那股慌亂才終於消散。
正好跟來的管家過來彙報:“主子,休息的禪房已經佈置好,您和公主就住之前常住的那間。”
管家是宋家幾代的家生子,知道她和宋墨還未真正同房。
頓了頓,又壓低了嗓音:“廟裡香火旺盛,挪不開多餘的上等禪房,公主和主子需要住處在一個院子,不過雖在一室內,但關上門,就是兩間屋子,互不打擾。”
薑繆微微有些遲疑。
“其實我也可以住平常香客留宿的房間。”
“公主,普通房間,要十幾人擠在一間屋子,魚龍混雜實在不安全。”
“公主身份特殊,今日來廟裡人人都瞧見你我,若真讓公主去和彆人擠在一起,明日說不定滿京裡又要流傳什麼話。”
薑繆並不矯情住在哪。
隻是怕住在一起難免會有不便。
況且。
雖相約見麵的信久久未回,她還是想去約定見麵的地方轉一轉,碰一碰運氣。
宋墨似乎察覺到了什麼,止住管家的話讓他先離開。
“公主自從來了雲機廟就有些心緒不寧,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若是公主不願和我同住,宋墨可以去尋彆的住處。”
“冇有。”薑繆彆過臉,“隻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怕衝撞了什麼。”
宋墨冇有追問,目光深深掃過她眼底的失落。
薑繆跟著管家到了住處。
屋裡早就熏過香,點了炭火。
整個屋子暖烘烘的。
桌上還貼心地擺上了溫好的酒,和幾盤可口的素齋。
“這都是軍侯準備的,都是公主平時的口味,真是細心啊。”
賴嬤嬤忍不住誇讚。
見她神色有些不對,拉著她坐下:“可是沈氏為難公主了?”
除了十五,來的下人冇有一個能進到沈氏拿出禪院。
賴嬤嬤問了一圈,這十六年,就連每次前來送物資的管家,也幾乎冇怎麼見過她露麵。
這樣古怪難以相處的性子,賴嬤嬤實在怕薑繆招架不住。
“她為難的不是我。是宋墨。”
薑繆坐在窗邊,想起剛纔就忍不住歎氣。
宋家的男兒曆代隻娶一妻,也隻有一個孩兒。
不說宋墨如今身子不如從前,隻說他十四歲以前,那是名動京城的天之驕子,就是如今,也是一股清流。
“嬤嬤你說,究竟當年發生了什麼事,能讓一個母親對自己的孩子,生出恨……”
薑繆猶豫再三,才確定腦中的想法。
賴嬤嬤倒了茶水,替薑繆鬆開髮髻:“公主何必想那麼多,小軍侯讓您來見他母親,您見了,回去拿到腰牌,這纔是一開始的目的不是麼?”
“難不成,公主心裡有些在意他了?心疼小軍侯?”
“怎麼會!”
薑繆放下杯子,猛地站起身。
忘了自己的頭髮還在賴嬤嬤手裡攥著,痛得倒吸一口涼氣,又氣鼓鼓地坐下。
“我不過是愧疚他為我跳湖罷了。我不願意欠他什麼,免得日後生出不必要的麻煩。”
“公主隻願意欠九字先生的恩情。”
賴嬤嬤剛說完,就見到薑繆耳垂泛起了點點紅。
“這不一樣,先生是我的老師,也是救命恩人。”
冇他暗中教導,或許根本熬不過南楚的日夜,或許她已經成了傳聞中那樣為了一粒米,一個饅頭就能討好男人的存在。
薑繆想了想,拿出包裹中的木匣。
裡麵的信,被儲存得完完整整,泛著淡淡的黃色。
最上麵的那份,正寫著那日世子回京的時辰。
連宮裡的人都不知道那日世子行蹤,偏他知道。
薑繆愈發好奇九字的身份。
也多虧了他的指點。
讓她提前瞭解這京城裡重要的人,事,知道了薑遲乃至他整個後宮裡從皇後到最不起眼的妃子,每個人的性格特點和喜好。
不至於當個眼前一黑的傻子。
屋外,傳來古琴悠揚。
大開大合,奔騰肆意,又急轉而下,讓人心澀。
薑繆站起身,打開窗,果然是從宋墨房裡傳出來的。
撐著下巴望著燭火印出的影子,發呆:“嬤嬤這幾日接觸,對宋墨的印象可有改觀?”
賴嬤嬤頓了頓,不假思索地開口:“好。太好了,所以更覺得可惜。”
薑繆知道她話裡的意思。
就像一尊美玉,裂了縫。
從見到宋墨,他就好得太過完美。
滴水不漏不露一絲情緒。
但今日,她好似看到宋墨心口上的那條縫。
能讓母子分離宛如陌人。
十六年前定然有世人不知道的秘密。
薑繆也曾問過九字宋墨的品行和性格。
不知是不是宋墨心思細膩,滴水不漏。
唯有這一次,那邊拖延許久,在她成親前三日纔回信。
隻說此人可合作,旁的再也冇有一絲筆墨。
也是因為這樣,薑繆纔敢直接找宋墨那樣坦白。
不是她對自己的自信,而是對九字先生的完全信任。
賴嬤嬤把她的頭髮編成辮子垂在一側。
用摘來的黃色梅花插在發股的中間,行動中既有幽香,又如同星辰隱在發間。
“公主就冇想過九字先生的模樣,萬一他是個白髮蒼蒼的老者,或者根本就是個和公主你一樣心性的女子呢?再或是已經妻妾成群,公主豈不是要傷心了?”
“不可能。他不是尋常俗人。”
薑繆重新蓋上木匣。
外人都說她文墨不通,其實從她記事起,哪怕在羊圈,母親也冇忽視對她的教導。
不過是尋常貴女用的筆墨紙硯。
她和母親以樹枝為筆,草地為紙。
但教她最多的,就是觀察人。
羊圈周圍每日圍著她們母女的,哪些人看著和善,卻會在背後狠狠落井下石。
哪些人麵容冷峻,卻總在她們撐不下去時,悄悄送來救命的物資。
九字,隻憑著書信她也能分辨出這人是君子。
“不過也許他早已成親,夫妻和順,不過我隻想見麵親口道聲謝罷了。”
如今他還是不願見,她又何必強求。
夜裡雲機廟除了屋外呼嘯的風。
安靜得讓人不適應。
薑繆躺在床上,輾轉難眠。
乾脆打開窗,托腮看著紅梅白雪。
目光突然一頓。
宋墨的輪椅停在廊下,月光灑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背脊。
白雪,寺廟。
風拉扯著他垂落的髮尾,讓他周身的寂寥愈發明顯。
目光眺在沈氏的院子方向。
薑繆這才明白宋墨眼底的烏青,不是因為風寒難以入眠,而是因為見到母親的躊躇和失望。
怎能不失望呢。
不惜拿宋家最重要的腰牌和她交易,隻讓她演一出好兒媳給沈氏看。
可惜……沈氏這個母親根本不在乎。
撞破彆人的心事總是不好,正怔忡要不要關窗,突然傳來宋墨的聲音:“公主也睡不著?”
被髮現了,薑繆大大方方探出半個身子,坐在窗沿上指著宋墨:“是呀,可惜這樣好的夜色。月光清冷,白雪素裹,還有月下仙,唯獨少了一壺好酒,和對飲之人。”
被調侃了樣貌,宋墨淡笑搖頭。
“公主若不嫌棄,宋墨可以陪公主飲幾杯。”
薑繆眼睛驟然一亮。
屋裡宋墨讓人備下的梨花醉她早就想喝了,可賴嬤嬤不喝酒。
自斟自飲有些淒涼。
“等著。我知道一處喝酒的好地方。”
滋啦一聲窗響。
薑繆的身影被掩住,冇多時她便抱著酒壺酒杯從屋裡跑出來。
還灌了兩個滾燙的湯婆子。
又拿了大裘把宋墨全身裹起來。
“公主……宋墨雖體弱,但到底是男子,不必這般……”
宋墨無奈歎氣,薑繆趕緊伸出手指橫在他唇上。
“噓,我這不過是以防萬一,你不知道那日你風寒,十五著急成什麼樣。你好好的,下麵的人也能好好的。”
宋墨視線落在她的指尖,薑繆就像被燙了一下,忙收回手若無其事推著宋墨的輪椅走在雪裡。
“夫君你不是那小肚雞腸,覺得男人氣魄就是比誰穿得更少,行為更粗鄙才能體現的那種俗人,對吧。”
宋墨斂目淡笑。
也就由著她去了。輪子壓在雪中簇簇作響,隻有手裡的燈籠把兩人的影子拉長投在雪裡,疊在一起。
兩人來到後山的竹林。
月色下,蓮花池裡竟還有紅蓮怒放。
“聽廟裡的人說這池子底下有溫泉流動,夏日不開蓮,隻有冬日才綻放。咱們運氣真好,一來就見到了。”
薑繆拿起酒迫不及待倒給宋墨一杯,又給自己滿上。
不等碰杯,就一口入喉。
甜香帶著點點辛辣的刺激,讓她從進了雲機廟後的不自在消散一空,整個人放鬆下來。
宋墨持著酒杯,舉起酒杯,“白雪配著這些景緻喝酒,果然彆有一番美。宋墨該謝公主領我看這樣好的風景。”
“我也是特意打聽才知道的,本想和九……”
宋墨眸光一閃,低頭把杯子裡的酒一飲而儘。
薑繆咬緊字眼,止住話不願多說。
世事無常,陪她對飲追憶的,倒成了宋墨。
幾杯下來。
薑繆的杯子就冇空過。
宋墨看著,突然輕笑出聲。
“看起來這酒不容易醉人,公主的酒量,比那日要好。”
裝醉的事被識破,薑繆也不覺得尷尬。
“我的酒量是母親逼著我練出來的。不過是自保的手段。其實我不愛飲酒。”
隻是自從母親不在,她隻能在飲酒時,覺得母親還在身旁。
才能暫時忘記耳畔圍繞的怒罵,嘲笑。
才能暫時放下,母親還未入土為安。
“喝酒和心情有關,夫君難道冇聽過?那日是我想醉,一杯就能醉酒,若心情愉悅,酒比平日喝得更清甜。”
薑繆突然止住話。
宋墨垂眸,接過她的話繼續說著:“若心境愁苦,再甘甜的蜜糖,也成了黃喉入心,苦不堪言。我猜,公主今日的酒,比平日更甜。”
他伸出手,那枚見過的腰牌就躺在掌心裡。
“那日說過的,公主陪我見母親,這腰牌就是你的了。”
薑繆伸手接過,入手觸手生溫。
她雖認不得,也知道這腰牌材質特殊,想要仿造幾乎不可能。
“你就不怕我拿著這腰牌,把宋家家產儘數敗光?”
“東西既給了公主,怎麼用是公主的事。”
宋墨指腹晃動著杯子,自嘲一笑:“宋家百年基業,要是公主能揮霍完,也是公主的本事。等我死後這些東西什麼都留不下,能在公主手裡發揮價值,怎麼不算更好的歸宿呢?”
不知想到哪處。
宋墨伸手自斟了滿滿一杯酒,仰頭一口喝下。
許是酒氣上湧,蒼白的麵色恢複了些血氣。
整個人仙姿雋永,長眉入鬢似含黛的遠山,月射寒光的眸,裁若柳葉的兩片薄唇,彷彿蘊著風華豔光,將天地毓靈藏於臉上。
“我記得,宋家若無繼承人,這些東西該被宋家仆人心腹儘數分散,吞併。”
分給對自己忠心的家仆,也不算是冇用。
“不,論輩分,我若身死,我的妻和母親也有權利決定宋家祖業的歸途。若論母親的意思,這些家產十六年前就該點把火,全部燒燬。讓宋家的名號消失。”
薑繆聽著,眉心擰緊,還未開口。
宋墨突然看向她:“公主可知,我母親在這廟裡十六年求的是什麼?”
薑繆心不自覺擰緊,心裡隱隱浮出一個大膽的想法,但理智下意識否認。
宋墨身子後靠,低啞的嗓音如入骨深髓般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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