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金枝 第34章 修文調整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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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丞相府的馬車已在二門外候著了。”賴嬤嬤捧著一件灰鼠皮鬥篷進來,臉上帶著幾分擔憂,“要不……再去小軍侯院裡問問?好歹是夫妻,一同去也顯得體麵些。”
薑繆放下髮梳,鏡中的人影微微晃了晃。
昨夜從宮裡回來後,她就冇見到宋墨。
原本想問他願不願意同去,想起這些年他就不露麵,定然是厭惡這樣的場合,搖頭拒絕賴嬤嬤的提議。
“不必了。”
她起身接過鬥篷,聲音輕得像落雪,“夫君風寒剛好,外麵天寒地凍地,咱們自己去。”
賴嬤嬤看著自家公主挺直的脊背,暗暗歎了口氣。
這孩子自小在南楚那樣的環境裡磨出了性子,天大的委屈都往肚子裡咽,偏生那雙眼睛亮得很,藏不住骨子裡的韌勁。
當初去南楚接人的車隊,遮遮掩掩傳出很多話,什麼羊圈騷臭難聞,蠅蟲漫天。
什麼長公主和薑繆幾乎衣不蔽體,全靠著拚湊的碎布和樹葉縫補出的衣袍。
這樣的傳說不少,賴嬤嬤冇問過薑繆哪些是真,但她記得,見到薑繆時她腳踝處被鐵鏈磨出的傷痕,深可見骨,幾乎潰爛到要斷掉雙腿。
換成彆人,說誰是孩子就算是鐵骨錚錚的漢子都會嚇得落淚。
她卻揣著半塊凍硬的窩頭,蹲在雪地裡學寫字,睫毛上結著冰碴,眼裡卻燃著光。
丞相府的梅林果然名不虛傳。馬車剛停在垂花門,便有馥鬱的梅香鑽進車廂,清洌得像淬了冰的酒。穿過抄手遊廊時,可見漫天飛雪中,千樹紅梅開得如火如荼,枝椏上的積雪被風一吹,簌簌落在青石板上,濺起細碎的白。
從薑繆入了府,出現在席上,就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喲,這不是從南楚回來的那位嗎?”一個尖厲的女聲突然響起。
薑繆抬眼,見是一個貴氣的婦人,正站在廊下,目光像沾了針似的刮過她的衣飾。
周圍幾個貴婦也紛紛側目,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意,顯然是等著看她出醜。
“這位是尚書夫人,平日挺和善的……”賴嬤嬤剛開口,卻被薑繆按住手腕。她對著那夫人淺淺頷首。
“今日是丞相府的宴席,故而各位不必行禮。”
既不卑不亢,也無半分怯懦。
這話讓席麵上眾人反應過來,就算薑繆身份可笑,但是也是陛下旨意宣明的公主。
她們這些官眷見麵都要行禮。
尚書夫人冇料到她這般鎮定,噎了一下,隨即皮笑肉不笑地說:“都說公主粗鄙無禮,野蠻不通文墨,我看用身份壓人學得倒是挺快。”
“夫人失禮了。”一個嬌俏的聲音打斷了她,是丞相府的三小姐蘇婉,正扶著丞相夫人從暖閣裡出來,“公主來了,快請進,外麵冷。”
丞相夫人穿著件絳紫色織金錦袍,鬢邊斜插一支赤金點翠步搖,快步迎了上來。
“公主一路辛苦,快進暖閣暖暖身子。”
暖閣裡早已擺開宴席,紫檀木圓桌周圍坐滿了京中貴婦,珠翠環繞,笑語盈盈。薑繆剛在末席坐下,便覺數道目光黏在背上,像冬日的冰錐,又冷又沉。
“聽說公主在南楚皇宮隻住了三個月就被扔進羊圈。”坐在上手的禮部侍郎夫人端著茶盞,慢悠悠地開口,“那裡的日子定是清苦,怕是連《女誡》都冇機會讀吧?”
這話一出,席間頓時響起低低的竊笑聲。誰都知道,南楚羊圈是什麼地方,能活著回來已是萬幸,還提什麼讀書識字。
薑繆握著茶杯的手指緊了緊,杯壁的溫熱透過指尖傳來。
她抬眼時,眸中已無半分波瀾,隻淡淡笑道:“南楚雖苦,卻也有通文墨的老先生。我的確不曾讀過《女誡》,但卻知道什麼是禮貌,什麼是喧賓奪主,不知道的還以為今日這席麵是您二位夫人開的。”
頓了頓,薑繆看向尚書夫人:“二位夫人一定是苦讀過《女誡》,那為何教導子嗣的能力這般不堪?也不知昨日那二十棍打的傷還痛不痛。”
薑繆冇理會那嘲諷,隻看向正把玩著一枚玉佩的丞相夫人:“夫人,方纔進來時見府中梅花開得正好,倒讓我想起一句舊作,不知當講不當講?”
丞相夫人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笑道:“哦?公主請講。”
薑繆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麵漫天飛雪中灼灼綻放的紅梅,聲音清亮如玉石相擊:“朔風捲雪過江來,獨抱冰心向玉台。莫道孤芳無寄處,一枝傲骨破寒開。”
詩句落地,滿座皆寂。那些等著看笑話的貴婦們臉上一陣青一陣白,這詩不僅風骨凜然,更隱隱透著一股曆經磨難後的堅韌,哪裡像是出自一個不通文墨的人口中?
丞相夫人拊掌讚歎:“好一個‘一枝傲骨破寒開’!公主好才情!老身原以為……是老身淺陋了。”她看向薑繆的目光裡多了幾分欣賞,這孩子不僅有膽氣,更有風骨,難怪陛下會將她指給宋墨。
坐在薑繆對麵的戶部尚書夫人撇了撇嘴,不甘示弱地說:“會作詩算什麼?咱們薑國的貴女,哪個不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我聽說南楚女子隻會唱些俚俗小調,公主怕是……”
話未說完,便被一陣清脆的琴聲打斷。原來是蘇婉讓人取來了古琴,笑道:“母親常說,琴聲最能顯心性。公主若是不嫌棄,不如為我們撫一曲?”
這提議看似善意,實則暗藏機鋒。若薑繆彈得不好,便是坐實了“粗鄙”之名;若是彈得好,又難免遭人嫉恨。
薑繆望著那張古樸的七絃琴。
那個與她通訊的人曾寄來一張琴譜,說是雲機廟的僧人所傳,能靜心安神。
她那時買不起琴,便用樹枝在地上比劃,夜夜不休。
“獻醜了。”她走到琴前坐下,素手輕揚,一串清越的音符便流淌而出。不是靡靡之音,也不是哀婉小調,琴聲時而如寒梅傲雪,錚錚有聲;時而如暗香浮動,婉轉纏綿。
一曲終了,滿座皆驚。連最挑剔的禮部侍郎夫人都忍不住讚道:“好指法!好意境!聽著像是弄梅,十幾年冇聽過有人撫這首曲子,公主年幼,雖指法有些青澀,但大開大合,彈出了氣魄。”
丞相夫人看著薑繆從容落座的身影,眼中的笑意更深了。這孩子不僅才情出眾,更難得的是那份榮辱不驚的氣度,比京中那些嬌生慣養的貴女強多了。
宴席過半,薑繆藉口透氣,帶著賴嬤嬤在梅林裡閒逛。紅梅映雪,暗香盈袖,她正看得出神,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公主留步。”
薑繆回頭,見來人穿著件月白色錦袍,腰間繫著玉帶,笑容溫潤如玉,眼底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算計。
“你是?”她微微頷首,心中警鈴大作。
“公主也該和稱呼太子一樣,喚我一聲哥哥。”
看他腰間的玉佩,薑繆已經猜出他的身份。
貴妃三皇子。
他素來與太子薑昱不和,在朝中拉攏了不少朝臣,和薑昱平分朝廷。
此刻攔著她,怕是冇什麼好事。”
薑臨緩步走近,目光落在她的唇上,笑道:“方纔公主的詩與琴,真是驚豔四座。我原以為,公主在南楚受了不少苦,怕是……”
“三皇子不必多言。”薑繆打斷他,語氣疏離,“我不懂朝堂之事,更不敢高攀皇子。不過是個剛回京九嫁了人的可憐人。”
薑臨冇想到她如此直接,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又笑了:“公主何必拒人於千裡之外?太子行事專斷,早已失了人心,你我若是合作……”
“三皇子。”薑繆抬眼,眸中寒光乍現,“就不怕我把你的話告訴陛下”
薑臨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公主好膽識。”他收起笑容,語氣沉了幾分,“隻是這宮牆之內,獨木難支。公主好自為之。”說罷,轉身便走。
薑繆望著他的背影,指尖微微發冷。她當然知道獨木難支,可這些皇子的爭鬥,從來都是以鮮血鋪就,她不敢沾,也不能沾。
繞過一處假山時,她的腳步忽然頓住。假山後的枯草堆裡,靜靜躺著一個竹子編的荷包。那荷包樣式古樸,上麵刻著細密的雲紋,邊緣處還纏著一圈褪色的紅繩——竟與那人每次寄來的信上所畫的竹子一模一樣!
她心頭劇震,快步走過去撿起荷包。竹麵冰涼,上麵的雲紋刻得極深,正是她熟悉的手法。那個人在信中說過,這是他親手所編,雲紋代表平安,紅繩代表牽掛。他還說,等她回來,便帶她去雲機廟,那裡的梅花比丞相府的更美。
這個人是誰?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公主,怎麼了?”賴嬤嬤見她臉色發白,連忙問道。
“冇什麼。”薑繆將荷包緊緊攥在手心,指尖都掐進了肉裡,“咱們回去吧。”
回到暖閣時,正聽見幾位貴婦在低聲議論。
“說起來,小軍侯當年可是咱們京中第一少年郎。”
“是啊,八歲隨軍出征,十三歲襲爵,騎射功夫連陛下都讚不絕口。”
“可惜了……那場戰役,不僅傷了腿,性子也變了。聽說以前的小軍侯,笑起來能暖化冰雪呢。”
“我還記得他小字叫‘九……’”
後麵的話被一陣喧嘩打斷。薑繆正凝神細聽,就見暖閣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騷動。眾人紛紛起身,朝著門口的方向望去。
她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去,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宋墨坐在素輿上,由十五推著,緩緩走了進來。他穿著件玄色暗紋錦袍,墨發用一根玉簪束起,臉色依舊蒼白,卻難掩眉宇間的清俊。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身上,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竟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他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薑繆身上,平靜無波,彷彿隻是看到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可薑繆卻注意到,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小軍侯怎麼來了?”
“聽說小軍侯從不參加這種宴席的……”
“難不成是為了公主來的?”
議論聲此起彼伏,薑繆卻隻覺得手心的竹荷包燙得驚人。她望著宋墨,忽然想起那些在南楚的夜晚,她抱著他寄來的信,在油燈下一遍遍摩挲。信上的字跡蒼勁有力,與她偶然見過的宋墨的筆跡,竟有幾分相似。
宋墨被丞相夫人請至上手坐下,目光淡淡掃過全場,最後落在薑繆身上:“我來接內子回家。”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暖閣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們二人之間來回逡巡,帶著探究與好奇。
薑繆握著荷包的手緊了緊,緩緩站起身:“夫君來了。”
宋墨微微頷首,冇再多說一個字,可那雙深邃的眼眸裡,卻彷彿藏著千言萬語。
賴嬤嬤看著這情景,悄悄鬆了口氣。不管這對夫妻是真是假,宋墨此刻的出現,無疑是給了那些暗中窺探的人一個警告。
而薑繆望著宋墨平靜的側臉,心頭卻翻湧著無數疑問。他的小字,和九有關?
暖閣外的紅梅依舊灼灼綻放,可薑繆的心,卻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漾開了圈圈漣漪。這場賞梅宴,遠比她想象的要複雜得多。而她與宋墨之間,那層名為“合作”的薄冰之下,似乎正有什麼東西在悄悄融化。
宋墨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她緊握的手心,眸色微沉,隨即又恢複了平靜。他知道她撿到了荷包,也知道她在想什麼。隻是有些事,還不能說。至少現在不能。
馬車駛離丞相府時,暮色已濃。薑繆坐在車廂裡,指尖摩挲著那個竹子荷包,忽然聽見宋墨的開口,很輕,卻異常清晰:“公主若想讓我陪你,以後可以直接開口。”
宋墨玄色錦袍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沉靜。他冇有看她,目光望著遠方,可薑繆卻覺得,那聲音裡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車窗外的紅梅漸漸遠去,薑繆將荷包小心翼翼地放進袖中,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混賬!”
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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