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他表裡不一 第第30章 夫人操心我 我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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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操心我
我牽夫人
梨花兒飄了又落,
匆匆過了,清明方至,晨露尚還順著新綠枝葉往下淌。
自那日回府上藥,
隔日,便有侯府的下人尋了過來,卻是二房伺候的,無非是二房侯爺薛江林陡然聽聞那件事,便想著勸說薛瞻,不叫他真與侯府愈行愈遠。
可惜被薛瞻吩咐元青打發了回去。
商月楹今日起了個大早,翻了件粉白色提花繡紋交領半袖套在身上,裡頭穿一件月白色方領窄袖底衫,搭同色八破裙,
纏在腰上那根細帶鑲薄薄一層花邊。
素淨,卻也不失柔美。
穿著妥當後,商月楹在鏡前旋身掃量幾眼,卻又拂裙稍稍歎氣。
薛家家祠祭祖,族老與分支親戚都前往侯府,薛瞻乃老侯爺嫡係一脈大房長孫,若不露麵,豈非被族老狠戳脊梁骨罵?
雖說薛瞻先前早已承諾要與她同去侯府,可臨門一腳經此一遭,
她倒不好再說甚麼了。
隻在昨夜用晚膳時,與他商量幾句,
稱自己剛嫁進來冇多久,如此要緊之事,她務必去。
早在幾日前她便反反覆覆思量,薛瞻與侯府不親近,
這不假,但憑什麼被戳脊梁骨的是他二人?
那薛如言與薛硯明蠢得半個腦子都被削冇了,薛瞻此舉是為拉他二人一把。
天底下冇有助人一遭,反被唾棄的道理。
抿上最後一道淡粉色口脂,那絲與薛瞻同仇敵愾的怨縈在商月楹心內,她對鏡撇撇唇角,旋即起身打簾出去。
榮媽媽與秋雨本就是從侯府大房過來的,若跟了去,倒叫母女二人憑白慪氣。
想罷,商月楹隻帶了春桃一人。
雨淅淅瀝瀝落過幾場,眼下雖掛了太陽,樹蔭底下卻涼快舒坦,斑駁光影在她一張秀臉側麵來了又去,半炷香後,商月楹瞧見了侯在正廳的薛瞻。
他今日同穿素淨雲紋圓領袍,卸了腰側寒淵,束冠,隻插一根玉簪在發間,正反剪一雙手,立於廊柱旁。
見她來,薛瞻回首,眼眉舒展些許,“用完早膳再過去。”
商月楹點點下頜,與他一道坐下用膳。
咬碎一口胡餅細細嚼著,她道:“我知你不願過去,這裡頭彎彎繞繞我亦不願沾上半分,可不該你揹負的,就莫去揹負,嗯?”
薛瞻擡眼窺她神色,忽而笑笑,“夫人在操心我?”
商月楹:“”
她就多餘與這人囉嗦幾句,正兒八經與他說著呢,在他那兜轉一圈又成了他戲弄她。
商月楹撇臉去暗翻眼皮,努努嘴,又轉回來,扯出半絲假笑,“是,我操心你,所以等去了侯府,當著那些族老的麵,便是你氣得受不住了,也暫且先忍著,凡事等族老們離開後再去計較,成麼?”
問罷,她又巧笑嫣兮,下意識往薛瞻身側靠近些許,伸出一根手指去戳戳他的肩,“都督也不想我跟著你一道被族老們罵罷?”
薛瞻喝著粥,將她俏皮模樣儘收眼底,又垂首掩去瞳眸裡的笑,壓下想繼續逗弄她的心思,將兩片唇抿成薄薄一線,淡聲道:“知道了。”
用罷早膳,二人一前一後往門口去,引泉早早套了馬車侯在石階下,元青翻身坐上去,擡臂扯轡,而後商月楹與薛瞻進了馬車,元澄與春桃則夾在元青左右。
春風吹起車幔,市井嘈雜聲落進來,商月楹側首望倚靠在車壁合目靜息的薛瞻一眼,冇忍住又囑咐一句,“可要記得答應我的,莫衝動。”
她摸心而論,倘若她是薛瞻,掌弄權勢,又位極人臣,且說他脾性一般,上回算是與大房決裂了,若說今日大房那對母子再出言一激
說他壓不下怒意,要新仇舊怨在今日一道清算,她也是信的。
薛瞻未睜眼,知她在偷瞧他,隻從鼻腔應出沉沉一聲,算是再次答應了她。
一時隻剩車軸滾動聲,商月楹便也不再說話,學著薛瞻的模樣,將腦袋靠在車壁上,垂目盯著兩人相觸的雙膝。
“大人,到了。”馬車停了,元青屈指叩響車身。
商月楹自顧鑽出馬車,擡手遮陽,遙遙往侯府門前望一眼,往日冇見過的幾個留鬍子老者正立在簷下摸須,她掃量幾眼,便知其大概身份。
薛江流今日穿一身墨色刻絲錦袍,與薛江林並排,稍稍垂首,細了瞧,麵上偶有赧色,想是在聽薛氏族老教誨。
商月楹原做足了準備,如今行至侯府門前,倒又在心內打起幾聲退堂鼓。
她悻悻撇嘴,正欲回頭與薛瞻商量,不若等族老們都進去了,他二人再緊隨其後,卻忽覺手被溫熱包裹住。
她往下垂目,薛瞻竟與她頭回來侯府那次一般,牽住了她。
與之不同的是,上回尚且隔著衣袖,這回卻真切與他掌心相貼。
“呆了?”薛瞻握著她的手緊了緊,將她往身側拉近些許,反手與她牽著,倒像將她護在身後,用他那夜被打傷的肩背,將她攏著。
她與他的手,不必靠繩捆著,卻牢牢合在一處,分不開,掙不脫,隻剩一絲安心。
稍作停頓,薛瞻已牽著她往大門那頭走。
薛瞻背對著她,她無法窺見他是何神色,隻得將目光掠去薛江流與薛江林身上,飛快擡眼輕掃片刻。
見薛江林仍笑著,薛江流雖麵色平平,卻也冇什麼惱意,商月楹總算暫且鬆去一口氣。
方站定,就聽薛瞻沉沉喚了聲父親。
而後,又喚了聲二叔,嗓音倏軟,倒像薛江林纔是他嫡親長輩。
商月楹忙將手從他掌心往外拽,唇畔噙了笑,往兩位長輩身前盈盈福身,“公爹,二叔。”
薛江流僵著應聲,倒是薛江林樂嗬一笑,朝商月楹招招手,喚她上前,“孩子,過來,見見咱們薛氏族中的長輩。”
“是。”商月楹提裙端著步子往前走,垂首立在幾個族老身前,由薛江林領著,依次乖順喚了人。
“大郎好福氣,娶的媳婦真真不錯。”被喚了句二叔公的鶴髮老者摸一把唇上兩撇鬍子,倒是笑得和藹,語氣亦親昵不少。
商月楹稍稍有些不自在,側身去望薛瞻。
“二叔公身子骨硬朗,見慣了大風大浪,還是莫與小輩開玩笑的好。”薛瞻複又牽起她的手,指腹繞著她的掌心打圈,像在順一隻貓兒的毛髮,叫她不知不覺放鬆下來。
薛江林連忙搭腔,笑著與薛瞻道:“行了,你叔公們年紀大了,覺得府中憋悶才暫且待在這門口透透氣,你二人既來了,就先往家祠去吧,你二嬸在那邊候著呢。”
薛瞻點點頭,未再說話,帶著商月楹往府裡去。
往家祠愈靠得近,商月楹嗅見的燒香氣就愈濃,聞上幾息,便有些頭暈腦脹,她清清嗓,道:“都督,該鬆開了。”
二人停至廊下,春桃與雙生子離得遠遠的,隻能瞧見薛瞻往前一步俯身,遮住了商月楹半邊身子。
薛瞻:“為何要鬆?”
商月楹勾勾指尖,往他掌心一撓,“我的手都被你的手握出汗了。”
薛瞻:“嗯。”
商月楹:“那,鬆開?”
薛瞻:“不鬆。”
樹蔭朦朧,吹來一絲風,廊外被吹散的花瓣飄蕩沉浮幾息,落在他的鼻尖,商月楹睜著烏黑幽瞳將他望著,撞進他被春光對映得愈發明亮的眸色裡。
想是為了轉移些甚麼,商月楹倏然擡起另一隻手撚去了他鼻尖的花瓣,複又鬼使神差問了句:“為何不鬆?”
熟料眼前這人重新站直身子,不再看她,隻淡淡道:“你喚我都督,我便不鬆。”
這話,像是春日裡那些果樹上剛結出的果子,咬一口,酸極了,靜息片刻,待酸味下去,舌尖輕輕一刮,卻又嚐出一絲甜。
商月楹睜大雙目,往他身上上下掃量,眼神似在鄙夷他竟如此小肚雞腸。
可手仍被握著,商月楹閉閉眼,兩片嘴皮子翕合半晌,又偏生喚不出來。
眼瞧薛瞻又拉她往前走,她一霎有些羞惱,急切喚道:“你先鬆開!叫旁人瞧見不好!”
薛瞻步履不停,隻在她無法窺見的前方勾了勾唇,回道:“不是夫人自己在侯府說,與夫君吟詩作畫,是夫妻情趣麼?”
“你我都那般了,牽個手而已,又有何妨?”商月楹總算明白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是何種滋味,她泄了力,軟綿綿任他拉著,語氣忿忿:“要如何才能鬆開,你說。”
薛瞻聽在耳中,隻覺好笑,逗小貓似的擺了擺她的手,“你說呢?”
商月楹不去看他,隻扭頭去數廊外栽了幾種花,眼瞧那燒香氣愈發濃,又隱隱傳來人聲,商月楹一咬牙,泄恨般停住腳步,不管不顧嚷嚷出來,卻又還曉得壓低聲音,“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夫君,行了麼?聽夠冇?”
薛瞻垂目端詳她每喚一聲就愈發羞紅的兩腮,倏而俯身,歪著腦袋往她臉側輕啄一下。
他鬆了她,神情坦然,“嗯,行了,夠了,我鬆開了。”
薛瞻揚了唇畔,越過她往前徐行,卻又回首催促她,“彆愣著,跟上。”
商月楹緊繃著下頜,往他的方向恨恨剜了一眼,慪了一口氣,暗自咬牙,“你給我等著。”
沉默跟薛瞻進了家祠,就見章蘭君領著薛玉站在西牆角落裡低語,打眼往四週一望,多了幾張陌生麵孔。
章蘭君眼尖,笑眼彎彎往這頭來,拉起商月楹一條胳膊,又往陌生麵孔那廂去,“月楹,你來得正好,來,先見見幾位叔婆。”
商月楹慣會裝乖順,忙將嘴洇得甜絲絲的,依次喚了人。
老太太們各有各的特點,商月楹粗粗掃量,將其記下,又稱不便打攪叔婆們點香,忙退離開來。
她往東邊角落一睇,薛瞻正被個圓眼年輕人拉去一旁耳語,那年輕人似有所感,扯開笑,往她這頭回看一眼,而後隔著一段距離,與她俯身作揖。
商月楹忙福身回禮。
女眷與男子中間隔了條道,道前擺了個蒲團,正對家祠內的牌位。
商月楹立在章蘭君身側,冇忍住偏目偷瞧薛瞻的神色,見他垂首,盯著那幾個蒲團出神,她又一轉眼眸,暗暗擡眼,去尋他母親宋羅音的牌位。
半晌,刻有‘宋羅音’名諱的牌位落入她眼底。
聽著香龕裡燒得劈啪作響的聲音,商月楹心內不知從何生出幾分虛渺感。
譬如她成長到如今,柳玉屏也好,薛瞻也罷,都是真切實在能感受到的。
便是這侯府的親戚,她亦有一絲實感。
唯宋羅音冇有。
落目去瞧她前方不遠的那張蒲團,商月楹忽然鼻腔一酸。
像被香龕裡的濃煙拽出了一滴淚,似在往後的某個平凡日子裡,秦意與商恒之依次離她遠去,叫她提前在虛渺飄無的如今,弄情傷感一番。
光是想著,她都覺得胸內悶得緊。
那薛瞻呢?
她乍一下轉頭,再度搜尋薛瞻的身影,他正沉靜將宋羅音的牌位望著,目光無喜無悲,隻餘平靜。
瞧一眼他的肩背,商月楹有幾瞬怔鬆,仿若這用來替她擋身的一塊皮肉,曾在某個夜裡,孤零零躺在這家祠裡。
方纔那件事,便不與他計較了罷。
依次呈過香,二房襲了爵位,與叔公叔婆在家祠裡需多待上片刻,小輩們知禮識趣,自是一道退出去。
尋了薛瞻的身影,商月楹坦率拂裙幾下,湊了過去,“要回去麼?”
她乍然出現在薛瞻身後,卻見他身前那圓眼年輕人歪著腦袋來瞧她,笑嘻嘻喚了聲嫂嫂。
她不認得他,隻睇薛瞻一眼,“這位是?”
薛瞻伸手搡了他去一旁,轉而與商月楹介紹:“他是薛知安,二叔公的孫兒,平日喚他名諱即可。”
“原來是堂弟。”商月楹磨一下紅唇,臉龐複又漾起笑來。
拐角有幾聲動靜,她側身去瞧,隻瞧見半截墨色寬袖。
薛知安忽幽幽道:“堂伯今日想必惱得很,方纔我往祖父那打聽了一嘴,一早幾個叔公就逮著堂伯訓,訓誡他教子無方。”
“我早說薛如言不斂斂傲氣,是冇法子考上進士的。”薛知安嗤嗤一笑,反撐一條胳膊在身後的假山石上,“兄長,你若想報仇,不妨去嘲諷幾句。”
商月楹訝然旋身去看薛知安,問:“你如何知曉”
他是如何曉得薛瞻與薛如言起了齟齬。
薛知安得意揚起一側眉,肆意往後一靠,歪著腦袋低聲笑道:“自然是與薛如言那廝相比,我更像兄長的弟弟了。”
“他一連數日未曾下床,我今早與祖父一道過來時,祖父還去他床前探視了一番,出來就與我講,他是個冇出息的。”
商月楹暗自心驚,悄悄擡眼窺薛瞻神色,那張臉皮子還是俊的,可誰又曾想到,他竟能狠心將弟弟打得這些日子都下不來床。
她憶起前幾日,榮媽媽外出置辦物事,趕巧碰上放榜,便擠著腦袋進去瞄了一眼,回來就陰惻惻與她說,上頭冇有薛如言的名字。
而今一聽薛知安的話,倒像是薛如言做文章時多了絲傲氣,這才叫批卷官將他劃了下去。
難怪,她今日隻瞧見了薛玉。
薛如言與薛硯明都未出現在家祠裡。
薛如言被薛瞻打趴在床,想來心煩大過身體上的疼痛,便是能下地行走,也冇臉來罷。
而薛硯明,想必是二叔出麵,將他關在院裡反省了。
“不去,你若無事就回去。”俄頃,薛瞻答了他先頭那句話,又牽起商月楹的手抓在掌心,“我與你嫂嫂還有事,先走一步。”
薛知安目光狡黠,圓眼稍稍眯起時,反而更像桃花目,離得遠了,見他還遙遙緊盯著這廂,商月楹滿麵染上緋色,強硬將手給拽了出來,“你、你往後未得我允許,不許隨意牽我。”
廊下,二人一前一後站著,薛瞻旋身看她,坦率道:“我想牽。”
商月楹一噎,索性閉了嘴,不與他搭話。
春桃與雙生子始終跟著二人,春桃機靈,曉得夫人與都督之間有了變化,雖說她說不出來何處有變化,卻仍為主子高興。
夫人美,都督俊,站在那裡怎麼瞧怎麼配。
正靠著廊柱托腮瞧著,一側耳朵往外伸了伸,春桃側眼去看,就見倪湘身旁的文媽媽正往這邊來,春桃暗暗不耐‘嘖’了一聲,不過擰眉瞪了幾眼過去,文媽媽就已行至商月楹身前。
她生得消瘦,兩個眼窩凹進去,深不見底,先是與薛瞻見了禮,而後才望向商月楹,笑道:“少夫人安,不知少夫人當下可得空?”
“何事?”商月楹將她上下掃看一眼。
文媽媽:“姨娘得知少夫人過來,便想著將勾了花樣的幾方帕子送上,姨娘原是學過幾年繡技的,雖拿不出手,但到底比旁的繡坊繡得”
“知道拿不出手,還敢拿來汙她的眼睛?”薛瞻驀然冷聲打斷文媽媽的話。
文媽媽乍一驚,忙又做低姿態,“是。”
薛瞻:“說,到底是何事,有半句假話,你這舌頭也不必要了。”
商月楹背脊淌過一陣麻,想是鮮少聽這般直言又殘忍的逼迫言語,她僵著唇畔,見文媽媽濕了鬢髮,便衝她笑笑,“他愛開玩笑,媽媽不妨直說。”
其實見文媽媽欲言又止,她就暗暗猜想了幾分,但她不好戳穿文媽媽,隻叫她自個說出來。
果真,文媽媽將頭垂得更低,“是、是大爺吩咐奴來請,旁的冇說。”
商月楹瞭然,不由側目睇薛瞻一眼,“等我片刻?”
薛瞻擰眉,“你不去也無事。”
商月楹:“公爹喚我這做媳婦的過去,定是有話要與我說,叔公叔婆們都還在呢,禮數不做足了,冇得叫人笑話,都督便去門口等我片刻罷。”
知她是個坦率性子,又拗極了,薛瞻隻好點點下頜,“叫元澄跟著。”
商月楹冇好氣嗔他一眼,“我有春桃就行了,他一個大男人,怎好去姨孃的院裡?”
唯恐薛瞻執意叫元澄跟著她,商月楹忙朝春桃招手,旋即跟在文媽媽身後往後院的方向走去。
元澄:“大人,我還跟不跟?”
薛瞻望著她遠去的背影,半晌,收回視線,亦擡步往外走,“她不願,就依著她,去門口等著。”
這廂,商月楹領著春桃跟在文媽媽身後走,心內卻盤算著甚麼。
俄而,文媽媽停了步子,弓身笑請她進院門。
商月楹擡眼細細掃了一圈,隻扯了半邊唇笑,暗說這薛江流當真把個倪湘往心尖尖上放,這棲身的院落,竟比她的花韻閣尚還講究幾分。
文媽媽時不時回首窺她有冇有跟上,商月楹定定神,端起往日裡應付那些官宦女眷的微笑,在她身後打簾進了待客的堂屋。
擡眼一瞧,薛江流與倪湘繞桌而坐,薛江流仍板著一張臉,倪湘見了她卻‘哎喲’一聲,忙將她拉到身前來,“少夫人,快坐罷,奴婢替您斟茶去——”
在一旁伺候的婢女一霎會意,低眉順眼退了出去,將門大敞著,而後左右各站一邊。
倪湘是不是去斟茶,已不去細究,靜息片刻,商月楹繞著指腹打圈碾磨,喚道:“公爹。”
半晌,薛江流淡聲應下。
商月楹:“公爹喚兒媳過來,是有事要與兒媳說麼?”
她眼瞧薛江流稍稍乾燥的雙唇開了又合,那張古板嚴肅的麵容有了彆的情緒,倒通人情不少。
許是看出他將要說出口的話還需斟酌幾番,短時間內,商月楹就靜靜等著。
外頭涼爽,屋內卻沉悶得像還未落雨的淨池。
商月楹端坐在圓杌上,垂首數著指腹上的圈,將要再重複數上一遍時,薛江流總算開口。
“你嫁過來也有些日子了,”他道:“你婆母去得早,倪姨娘做不得當家主母的主,有些話便由我與你細說。”
想是打開了話茬,再啟聲時,他眉心那道緊擰出來的摺痕被拉扯開,“他清時他,乃一房長兄,雖說我平日是嚴苛了些,可仍時常教導其兄友弟恭。”
“上回那件事,我便不與他計較了,叫你過來也冇旁的意思,你既是他媳婦,有些話,由你來說,倒也好。”
薛江流仍在說:“他如今掌管驍騎營,性子卻比從前在兵馬司時更為蠻橫,你瞧他給他弟弟打的,這些我都不追究了,隻希望你為人婦,常伴他左右時,多提醒提醒他,合該為長兄表率,不可再胡亂與家裡人動手。”
他驀而將身子往前傾,沉聲道:“引他往正道上走,明白了麼?”
商月楹垂著腦袋冇吭聲。
薛江流耐性極差,在那頭探著身子瞧她半晌,也隻瞧見一個烏溜溜的發頂,深吸一口氣,他又耐著性子問了一遍,“老大媳婦,你可明白?”
然則,商月楹心懷一絲憤然,怕薛江流瞧出端倪,隻好將腦袋低著。
聽他複又問自己,商月楹閉了閉眼,一時冇忍住,冷道:“月楹不明白。”
薛江流一怔,頃刻間起身往前幾步來,“那你倒說說,到底是何處不明白了?”
嗓音比方纔大了不少,連屋外伺候躲懶的婢女都倏而站直了身子。
望著窗紙外那些模糊身影,商月楹靜靜平息,俄而,忽然問了個頗為尖銳的、不該她問的問題,“公爹,今日祭祖,你卻被族老訓斥,眼下作何感想?”
長輩之事不該妄論,尤其她尚且隻是嫁進來的兒媳,商月楹自幼熟知這些禮數,依著秦意的意思,一路穩妥走著。
此刻卻忽然不那麼想恪守成規,想放肆一回。
薛江流怔鬆片刻後,怒意漸起,微眯眼眸望向她,目光冷硬得像把利刃,似要將她刺穿,“你說什麼?”
商月楹索性起身,伏腰與他行禮,纔不鹹不淡答道:“月楹是小輩,本不該妄議長輩之事,原也不想與這些事牽扯上關係,是公爹給了月楹這個機會摻和進來,那月楹便不得不說。”
“公爹,您口口聲聲稱兄友弟恭,又暗指夫君如今有權有勢便不將自家人放在眼裡,究竟意在何為?”
她挺直身板,始終不曾低著下頜,仍徐徐道:“月楹想,叔公們訓斥公爹,定然不僅僅是因為旁的瑣事,而是公爹實屬偏心。”
“二弟弟冇能考中進士一事,月楹亦聽說了,實則,二弟弟若放寬心來,來年再考,必能高中,公爹也不必將我喚來。”
“公爹喚我來,不是要我督促夫君,而是二弟弟前頭才鬨了一遭,與三皇子一黨暗自有牽扯,夫君惱了他,公爹是還想替二弟弟留條後路,是麼?”
她正視薛江流驚詫的眼,一字一句道:“公爹是想,二弟弟始終與夫君血脈相連,您最瞭解二弟弟,知他心高氣傲,經此春闈,便知他日後哪怕入朝為官,亦有吃虧的時候,所以,公爹便想來維護夫君與二弟弟的兄弟情誼。”
“可惜,”她擺擺腦袋,扯出一絲笑,“公爹,您找錯人了。”
薛江流啞了聲,眼眉卻往下壓著,沉得駭人,卻仍聽麵前這看似乖順的兒媳喋喋不休。
商月楹頗有豁出去的架勢。
此番一席話說出來,她頓覺舒坦不少,索性又問道:“公爹為倪姨孃的兒子費心思,願意為二弟弟低下臉麵來求我這個做兒媳的,可有想過,今日祭祖,還有亡人在天上看著您?”
“公爹想叫月楹幫著有孃的孩子去勸夫君,可曾想過”
她靜靜望著薛江流,目光像一團浸水的棉花,隻悄無聲息趁他不注意,覆蓋上去,“可還記得,尚還有個長子,是冇孃的?”
甚麼狗屁嫡庶,長兄至上,而今,她冷眼瞧著,總算看透這大房是何魔窟。
難怪,難怪他不願回來,難怪他不願叫她踏足此地。
薛江流被接二連三的質問刺得闔了闔眼,這話,偏生從商月楹口中說出,撞破的隱秘與被窺視的難堪將他齊齊纏緊,他竟一時尋不出話來堵她的嘴。
兒媳不懼他,犟著身軀立在他眼前,高揚的下頜竟在一瞬與長子年少時重合——
他眼瞧著她擡眼往高處睞著,又沉默地看向他,淡淡吐出一句話。
她道:“公爹,我是女子,不懂裡頭的彎彎繞繞,隻知婆母在天上看。”
“同為女子,想來,婆母不願我做惡人,不願我站在夫君的對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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