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青山 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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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元年冰月十四,冬斬日。
這一日的風雪似是比往常都要大上許多。
北風橫掃,飛雪茫茫。
饒是裴度端坐於帷帳內,仍避不了風雪沾衣,寒意灌袖。
裴度輕輕搓了搓凍紅的雙手,清了清嗓子,便開**代監刑的事宜。
一切交代完畢後,帳簾自外掀起,那人便這麼被帶了進來。
“江淮安,”裴度剋製地將自己的視線投向帳簾外的木樁上,正聲道:“按律候刑示眾,你不得開口。
若開口,立即去舌。
”“我明白。
”裴度一怔。
他起身逼近幾步,微微傾身,目光幾乎與跪著的那人齊平:“你還有什麼想說的嗎?”那人抬起頭來,隻無聲地吐出了兩個字。
裴度知道那兩個字指的是什麼,又問:“你自己呢?”那人無聲地搖頭,神情如秋水般平淡沖和,無悲無喜。
裴度瞭然,而後向一旁的差役頷首:“帶他出去罷。
”裴度深諳刑律,也曾監刑數次,無外乎是腰斬,車裂這樣的刑罰。
但他從未親眼目睹過淩遲之刑。
猶記少年時,他曾讀過前朝文人的一本雜文集,裡麵曾有一句話這樣形容這道殘酷的刑罰——“淩遲者,先斷其肢體,乃絕其吭,當時之極法也。
”斷其肢體,乃絕其吭。
裴度在心底默唸著這八個字,忽然感到一陣惡寒。
他強抑住心頭的不適,目光直直凝向被懸掛在木樁上的那人。
當手中的記時香燃儘後,江淮安正在被人去下囚衣,刑台兩側的劊子手也已執好刀刃,靜待令發。
“時辰到,行刑。
”裴度驀然不敢再看,他無措地將目光安放在彆處,袖中的雙手也不自知地攥成了一個拳頭。
整整三個時辰。
那人一聲未吭,裴度一眼未曾望向帳外。
“我隻有一個條件。
”麵前女子乍時啟口,打斷了裴度的思緒。
“招供前,我想再回梅居看一眼。
”裴度稍怔。
梅居是江淮安任首輔時在京郊南角購置的一處私宅,用來給身為外室的陸晚居住。
他沉默良久,喉嚨滾了幾圈,才堪堪應了一個“好”字。
梅居,即有梅之居。
庭院裡開滿了梅花,紅白交錯,暗香浮動。
他一生清淡簡樸,不汲汲求於功名,對女色也不甚上心,唯鐘愛書道與梅花。
私宅是落戶在陸晚的名字上,因而並未被查封。
依舊是熟悉的院落,隻可惜舊主已去,整座梅居空曠寂寥,冇有一絲活人氣息。
陸晚走得很慢,時不時會駐足片刻。
她一步步踩過青石板上的層層積雪,終於來到了她滿心所唸的地方。
房門未鎖,她緩步入內,目光掠過室內已經積了滿塵灰的那張桌岸。
雖生塵灰,桌岸上擺放的書冊與臨帖卻是工工整整,絲毫不見淩亂。
陸晚透過那些書卷,想起來,也是那日。
她坐上了馬車,明明已經出了宮城,卻偏偏命何令調頭,策馬趕回了梅居。
那時還是三更天,天際的儘頭是無邊的黑暗。
她倉皇推開還亮著燭火的房門,一眼便望見了他。
昏黃的燈光映襯出他溫潤的眉眼。
他就坐在燈火下,提筆寫字,神色平靜如水。
可是那一句顫抖的“你怎麼回來了”,還是出賣了他此刻的慌亂與恐懼。
陸晚一把扯過他鋪展於案上的宣紙,迎目隻見八字——“不悔新政,唯愧阿晚”。
她終於忍不住埋在他懷裡縱聲大哭。
她知道,明日辰時,刑部的人就會把他帶走;她明白,這一次,她和他都無法勝天半子,難逃死局。
但是那又如何呢?自從決定調頭回來那刻開始,或許更久遠,自梅園初見之時起,她便認定了他,回不了頭了。
陸晚笑笑,低聲對一旁跟著的春蟬說道,語氣溫柔得不像話:“春蟬,你能幫我將床前的方角櫃打開嗎?櫃裡有半截花燭,煩請你幫我點上。
”她手戴鐐銬,行動不便,且話語平寧。
春蟬不忍拒絕,便依言從櫃裡取出那半截花燭,打火將其點亮。
“我與淮安一生多舛,常難遂所願。
淮安將我從豫王府接回梅居那天,專門自市集裡買了一對花燭。
”“花燭之夜,我們結髮,拜了天地。
梅居生活的那段時日,是我漫漫餘生裡過得最歡愉也最安寧的一段時光。
”春蟬輕愣。
她出生於差役之家,身份寒微。
在她尚且還為一盒脂粉委屈心酸,為身上的粗布衣服難堪羞窘之時,她就已經聽說過陸家姑孃的盛名。
陸家姑娘,首輔千金,單名一個晚字。
燕京的百姓都傳,她容貌無雙,才情絕世,引得無數王公貴族,年輕學子為她傾心折腰。
期間,她與建寧十二年的新科狀元江淮安於西郊梅園一見鐘情之事,更是被眾人奉作佳話,笑為美談。
後來春蟬嫁了人,那人也是衙門差役之子。
婚後的日子稱不上恩愛,也道不上疏離。
無關風花雪月,隻餘柴米油鹽。
她再次想到了那位陸家姑娘。
那時已是建寧十五年了。
不過三年,陸父去世,陸家冇落。
聰慧貌美的陸家姑娘充入了教坊司,成為了權貴的玩物。
才冠燕京的新科狀元也於詔獄受刑,不得重用。
後來又過了幾年,陸家姑娘被豫王帶回了王府。
新科狀元忽然向繼任的蘇首輔下跪,求娶他家女公子。
自此,狀元郎青雲直上,官路暢通,也入了內閣,坐上了首輔之位。
再後來,皇帝病重,豫王離奇暴斃,蘇首輔被賜鴆酒,狀元郎的妻子也因病去世。
陸家姑娘突然成為了狀元郎的外室。
日月流轉,世事萬變,春蟬慢慢從人妻變為母親,對她曾羨慕過的那對璧人也不甚關心。
隻是她也冇想過會在獄中再見到那位陸家姑娘。
春蟬回過神來,聽著眼前的女子平淡地訴說她那些過往,忽然也不知該作何動作,作何言語。
她靜立一旁良久,方聽得女子驟然轉了話題。
溫暖明亮的燭火之中,她的笑容和煦得讓人有些恍惚。
她說:“春蟬,你可以出去等我一刻鐘嗎?我想一個人靜一下。
”春蟬咬牙,麵露難色:“裴大人命我跟著姑娘。
”陸晚也並不失望,隻將鎖在鐐銬裡的雙手擺在春蟬的麵前,淡淡笑道:“我的雙手都被鎖住了,且手上又有傷,做不了什麼事。
況且裴大人正帶著人在前門那邊候著,我自然逃脫不了。
”她又道:“這是我和他之間的故事。
我想一個人待在這間居室裡,再送他一程。
待花燭燃儘之時,我自會出來。
”她理由充分,言辭懇切,春蟬亦奈何不得,隻好起身退下。
陸晚聽見房門被輕輕闔上,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平靜地向案台上的半截花燭走近,試探性地將手觸及案台,待終於觸碰到案台上那一層層鬆軟的油脂時,她方纔露出了笑容。
陸晚耐著手心上傳來的疼痛,艱難地將蠟燭翻倒在案。
蠟燭碰油脂,一觸即燃。
不過頃刻,室內便燃起了熊熊烈火。
在前門候著的裴度等待多時,卻始終不見人出。
焦灼難耐之際,忽見內院升起一陣煙霧。
裴度心口一緊,忙疾步跨過門檻,奔向內院,映入眼簾的卻是通天的火焰以及春蟬眼角的淚痕。
“大人,陸姑娘說想自己一個人靜靜地待一刻鐘,奴婢想著她手上染傷,且又被鐐銬鎖住,動彈不得,這才退出的……”裴度冇有時間聽她解釋。
他心下無比慌亂,目之所及皆是已經著了火的木門與窗欞。
“快去救火!”這句陡然提高的音調讓一旁的差役們都嚇得丟了魂魄。
“怎麼救啊……”火光一下子衝了出來,那股燙人的熱浪逼得眾人都退了幾步。
火勢越來越大,門框都砸了下來。
裴度欲側身入內,卻被身後的差役一把扯住衣角。
“裴大人,進不得啊,這火實在是太大了……”“鬆手”裴度嗬斥道,腳步卻僵在了原地。
那一瞬間,他彷彿又回到了建寧十五年的那個秋日。
他策馬揚鞭,奔向教坊司,卻在臨近終點時被父親的人攔住。
回家後,父親用家法懲戒他,罰他跪祠堂,背過身對著列祖列宗的畫像,問他:“若是讓你在她和你的前途之間做個選擇,你會怎麼選?”聰明如他,無情亦如他,跪了一夜後,他舍了佳人,求了功名。
思及此,裴度眼眶漸紅,他不甘心地朝室裡的那人大聲問道:“陸晚,你就這麼愛他嗎?若是當年,我快他一步趕到教坊司,我在豫王麵前受辱,你會不會……”最後那三個字的尾音漸漸壓低,隱冇在了風裡:“愛上我?”陸晚平淡地看著逐漸逼近她的烈火,心底無比安寧。
當大火即刻將她的身影吞冇之時,陸晚唇角輕揚,慢慢綻放出一個溫和純粹的笑容:“江淮安,我來找你了。
”“對不起啊,讓你為我受了這麼多罪。
”“下輩子,咱們彼此等一等,你一定要等我,我一定會找到你的。
”後記。
江淮安,建寧時期的第三位首輔,延續第一任首輔開展的賦稅變革,並有所創新,將賦稅折銀計算,同時實施整頓吏治、加固邊防等一係列措施,史稱“建寧新政”。
其人一生譭譽參半,因打壓言官、貪汙軍餉、排除異己等事件備受爭議。
其人為了與外室陸晚的私情,不惜謀害嶽父,算計髮妻,可謂卑鄙無恥至極。
景明元年,因數項罪名被淩遲處死。
外室陸晚得知此訊後,於京郊梅居縱火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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