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青山 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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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金烏將墜,淡月新升。
陸府上下的燈火也一盞接一盞地從迴廊深處亮起。
晚風捲著廊下燈盞的暖光拂過簷角的銅鈴,輕碎作響。
陸晚此時剛自梅園歸府,臉頰深處還殘留著幾分紅暈,在溫暖的燈光下更為醒目。
她稍稍寧了寧心緒,強抑住心頭的悸動,抬步朝著院落東麵的那間書房走去。
書房的門半敞著,陸晚自外麵的不遠處站著,隱隱可以聽見房內傳來的爭吵聲。
“你是要氣死我嗎?你看看你春闈寫的文章,什麼《俠客論》,這是經世利民的文章嗎?”“我苦心栽培你,你倒好,非要去做什麼俠客……”“天下的路又不止一條,為何非要讀書入仕呢?我就想仗劍天涯,一生逍遙自在,那該多好……”“你給我住口!”陸晚聽得這聲急嗬後,暗道不妙,忙快步走進書房。
果不其然,和前世裡的場景一模一樣,她的父親正在為著兄長於春闈中胡亂作文一事生氣,眉頭緊蹙,眼底的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而她的兄長陸謙,雖跪在地上,卻還是一副不識時務的模樣:“父親,你有你的抱負,我自然也有我的理想。
我心胸狹隘,雖讀了幾本聖賢書,但到底隻是個凡夫俗子。
我就想快意江湖,難道就這麼不可行嗎?”“孽障!”陸正一時冇有注意到陸晚進房,對著自己這個不爭氣的兒子,簡直是怒上心頭,揚起手中的書卷正要丟在他的身上,卻被一隻纖白的細手給攔了下來。
陸正詫異地偏過頭,隻見自己的女兒對著他溫然一笑:“父親莫要生氣,兄長年歲尚輕,貪玩了些,也是正常的。
”陸正平素最喜歡自家這個女兒,聽了此話後,神色也漸漸和緩了些許,隻是語氣依舊嚴厲:“他今年已是弱冠之齡了,還和三歲小兒一樣不知天高地厚,整日隻知做著他的那些少俠夢。
”“你啊你,”陸正指著陸謙,長歎了一口氣。
而後背過身去,不自知地在青石板上來回踱步,似是有些發愁。
半晌,他才轉身,沉聲道:“輔臣蘇文淵曾是我的門生,今年春試他也是主考官之一。
你春試既然落選,我便舍了我這張老臉,到他那兒走點門道,讓他向朝廷薦舉你。
”單是聽到蘇文淵這個名字,就讓陸晚出了一層薄汗。
蘇文淵,康定三十年的進士,後任吏部尚書、徐州知州等職。
蘇文淵與陸正年歲相近,但其仕途坎坷,三十多歲才中了個舉人,不惑之年進士及做得極好,卻在為官後初心儘失,四處盤剝百姓。
江某不恥此等行徑,也已厭倦了儘寫些錦繡文章來博得一個賢名的日子,隻願跟隨大人,以刑罰求證‘公道’二字。
”鄧則明聽聞此話後,良久無言。
許久過後,他纔開口,聲音暗啞:“你真的認為北鎮撫司可以求得你所想要的公道嗎?北鎮撫司施行私刑,隻尊天子之令,且手段殘忍,常為世人所不恥。
”“隻要結果正義,過程殘酷並不重要。
”其實這句話江淮安本人並不認同,但他此刻必須這麼說。
因為,上輩子,江淮安為了給陸家求情,與陸正的門生親信一起被關進詔獄,深受折磨時,他曾咬牙問鄧則明何為公道。
鄧則明當時回的便是這句話。
那時,江淮安隻覺他在詭辯。
畢竟詔獄是天子施以私刑的地方,自然談不上公允。
但後來,江淮安任首輔後,因為想要延續新政,被許多貴族施壓。
那時的建寧帝已經不再處理朝政了,朝中之事都由內閣主管。
江淮安為了掃清新政障礙,便聯合司禮監與北鎮撫司的人,利用刑訊手段對忤逆新政之人加以威懾。
在此期間,他與鄧則明也有一些交情。
客觀來看,鄧則明此人並非一個十惡不赦的酷吏。
他雖手段殘酷,可緝捕的也確確實實是一些貪官。
鄧則明也坦言,自己是建寧帝一手提拔過來的,視其為恩主,從不忤逆其召令。
但直到陸家冇落,賦稅變革被廢止,親眼目睹民不聊生的現狀後,他才自覺悔恨。
說實話,江淮安後來之所以能順利推行新政,也離不開北鎮撫司的幫助。
隻可惜,後來他被判淩遲,鄧則明也被流放潮州,畢生不得返京。
鄧則明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江淮安身上,像是要把麵前人的表皮剝個乾乾淨淨。
良久,他才啟口:“此時,我需回稟陛下,你且在家等訊息吧。
”“多謝鄧大人,既如此,江某便先行告退,不打攪大人休息了。
”江淮安心下忙鬆了一口氣,正要抬步離開,卻聽得身後那人又喚道:“棄一身賢名以入詔獄,你真的不後悔嗎?”江淮安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朝那人淡然一笑,落下兩個字:“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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