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熱 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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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浮很擅長做高風險管理,股票,期貨,以及忽悠人。
高風險高回報同時帶來刺激和成就感對曾經的紀浮來講美妙到無與倫比,不過忽悠韓老闆這樣的不算,難度等級太低,冇有任何爽感。
萬荻聲把他留在施工工地附近的便利店裡,給他買了個熱飲。這一帶偏僻,便利店裡邊店員比客人多。
小程式已經可以用了,還有一個環節需要鄧宇掃臉認證,但今天估計不成,他忙活著搬家。紀浮坐在便利店裡導了幾個模板表格,雖然他之前冇做過財務,但這種規模的進賬他還是搞得定的。
弄完之後其實就冇事兒了,紀浮無聊地戳著手機螢幕。號碼換了,連著微信也換了,從前在京城攪弄風雲的日子像做夢一樣。不過有一點和從前一樣,就是完全不看銀行卡餘額,因為不在乎,冇所謂,賺錢的那一刻爽到了就行。現在也是,根本不用看,反正冇有。
紀浮托著下巴清理這台二手筆記本電腦裡的各式殺毒軟件。
冬天的太陽穿過便利店玻璃,店裡很安靜,空閒的店員們各自玩手機打瞌睡,紀浮望了眼玻璃外邊。
馬路對麵,工程圍擋上貼著在建的商業中心的廣告,旺鋪招租大牌入駐,以及它邊緣處靠著旁邊推車攤子的紙板,寫“補胎/炒麪/c1駕照代扣”等一下最後那個好像不太可以。
紀浮拿手機打開地圖才發現這裡是縣道改的省道,附近有幾片新樓盤,廣告吹得比唱的好聽,把這兒荒涼到狗可以在大馬路上追鳥的地方吹成趕超度假村。
他又看看圍擋上的建設單位,不是瑁城本地的公司,他猜測是建設單位在這邊找了分包單位,分包單位又在當地找的施工隊,施工隊的人手不夠或是有一些特殊情況,包工頭找了萬荻聲過來乾活。
萬荻聲的狀態跟自己在京城時差不多。拚命工作,悶頭乾活,一心賺錢。
“續杯嗎帥哥?”店員整理著貨架,探頭問他。
“能續的嗎?”紀浮很意外。
“原則上不能,但我們家冇生意,香草牛奶不打完晚上也是倒掉的。”店員聳肩。
紀浮其實有點喝不下,但這香草牛奶還真挺好喝的,正想著呢,他手機震動了。給他打電話的要麼是以前公司仇家,要麼是萬荻聲。還好是萬荻聲。
“萬老闆?”
“這邊缺人手,你過來嗎,半天兩百,給我打下手就行。”萬荻聲的說話習慣就是這樣,冇有半個字廢話。
“好啊。”紀浮說。
萬荻聲給工頭說紀浮是他店員,工頭正忙著,一邊按著對講叫二期鋪電纜的注意輪子,說二期地上都是軟泥,一邊不知從哪兒一抄手再一回身,塞給紀浮一個安全帽。
這邊一期工程土建結束了水電進來開槽,再有兩個月就過年了,他們時間很趕,所以工人休假或請假時,工頭會喊來自己熟悉的水電工乾活。
萬荻聲帶他進去,找到水電施工班組,然後回頭跟他說:“你的手隻接我遞給你的東西,其他東西就是掉下去會砸死人,你也不能碰,明白冇?”
紀浮點頭:“明白了。”
萬荻聲的主旨是有效溝通,說明書式的用詞,這點紀浮很喜歡,他甚至不說後果,因為他認為隻要嚴格遵循這句話,那麼就不會出現後果。所以把後果省略。
紀浮的工作主要是接萬荻聲的設備幫他拿著,並且站在旁邊待命。水電班組的師傅們之中有的帶著一到兩個學徒在旁邊像紀浮這樣打下手。
在這兒就是純體能勞動,學徒甚至不用動腦子,按著師傅說的做就行。
萬荻聲的年紀在班組師傅之中最小,但乾活很老練,不閒聊,純乾活。拿開槽機的時候戴好護具,叫紀浮退到承重柱那兒去。
工地上時間過得很快,設備在嗡嗡響,紀浮看著切割機切牆,鋸片進牆相當猛,紀浮懷疑這玩意說不好鋼筋也能切開。甚至稍微動了一絲“切到人身上是怎樣畫麵”的念頭,然後抿住唇冇讓自己笑出來。否則還是有點變態。
“紀浮。”萬荻聲喊他。
“嗯。”
“幫我接個電話。”萬荻聲戴著很厚的手套。
“來了。”紀浮走過去,按照之前萬荻聲說的,他手裡拿著設備的時候,自己完全站在他背後。
“左邊口袋。”萬荻聲說。
紀浮從他工裝褲左邊兜裡摸出來手機,說:“汽修城汪哥。”
“接一下。”
紀浮劃開接聽,遞到萬荻聲耳邊靠著。聽萬荻聲說:“汪哥,今天過不去,在鋪電……行,下回您提前給我說。”
掛斷後紀浮把他手機塞回兜裡:“你每天接活不固定嗎?”
“不固定。”萬荻聲說,“退過去。”
“噢好。”
紀浮剛一轉身,旁邊忽然鬨起來了。方纔這些設備割牆聲音大,這時候聽見了原來這層另外半場吵起來了。
大概四五個工人,一個拿著生鏽的鐵棍,另外幾個捧著開裂的和斷掉的水管在喊著:“有冇有意思啊!第幾次了啊!鋼筋工根本不拿我們當人看!管子全壓壞了!都是來乾活的,冇必要這樣搞吧!?”
另外半邊,也就是紀浮他們在乾活的這半邊,從牆轉角也走過來幾個工人,指著他們:“叫什麼叫啊,冇給你留水管位置嗎?!非要往插鋼筋那兒擺,怪誰啊?”
“那是他媽是能放水管的地兒嗎!?”
總之就是吵起來了,紀浮當然知道這種情況最好是躲遠點兒。雙方看起來積怨已久,空蕩蕩的毛坯商業樓層裡全是回聲,普通話摻雜著瑁城這邊的方言,從你的鋼筋壓壞了我的水管延伸到職業歧視,進而開始了能乾乾不能乾滾。
電工們不敢靠近勸架,因為如果紀浮冇猜錯的話,他們纔是分包單位的正經工人,估計這群水電工都是工頭和經理喊來乾散活兒的。
於是電工們埋頭繼續乾活,紀浮倒是冇法退回之前站的地兒了,因為兩撥人已經氣勢洶洶地要乾。
他還站在萬荻聲背後,萬荻聲關掉設備,看了看兩邊人,伸手拉了一下紀浮,把他拉到自己身側,低聲說:“先等等吧。”
萬荻聲不想節外生枝,紀浮也是一樣。旁邊有老師傅上前擺手說“哎呀算了算了都是討生活的”,被幾個人嗆了回去“有你什麼屁事”,老師傅也就不說話了。
工地鬥毆事件並不稀罕,工地和工位不一樣,工位上的人有時候單單是從椅子站起來都會眼暈一下,和同事有什麼矛盾糾紛,在眼前一黑的瞬間立刻轉變成是不是要去體檢了,以及回想上次體檢是什麼時候。
說害怕紀浮冇有多怕,工人們抄著傢夥就招呼上去,兩邊人連罵帶打,牆上貼著的a3紙列印的“安全施工守則”被鐵棍從中割開,唰啦掉下來一半。
水電班組的人自覺默默後退到牆根,萬荻聲手裡有設備,連著線,水平儀也倒了,他有點煩。
旁邊電工師傅不停跟他倆揮手,示意他們先出去避一避,估計會鬨大。
紀浮的想法也是先躲躲,他貼近萬荻聲,說:“先出去叫經理來吧,他們這樣搞不好還要報警,我們……哎!!”
從那群人之中飛出一根堪比破傷風之刃的棍子,迎著萬荻聲的麵門直插過來。
紀浮身體比理智快,萬荻聲甚至冇來得及扔掉手上的切割機,因為他冇想到麵對這種情況的時候紀浮會用手擋住自己臉。
確切點說是擋住自己戴著護具的臉,他懵了,根本用不著的,他臉上有護具頭上有安全帽。
紀浮“嘶”著倒抽一口氣,整個表情像是咬到了潰瘍,轉頭彆開臉,角度剛好是臉朝著萬荻聲的肩膀,乾脆一臉按了上去。
“哎我的天……”紀浮咬著牙,“這麼疼。”
“你……”萬荻聲一時不知道怎麼說他好,“你這是……”
萬荻聲不好說他,他第一次來工地,反應不過來也是正常。萬荻聲轉身把機器放下,將他手拿過來一看。
手背上硬幣那麼大的口子在冒血。
“我忘記你臉上有麵罩。”紀浮疼得聲音發抖,“本能反應,紮手總比紮臉強。”
“走吧我帶你去打針。”
“不用。”
“打破傷風。”萬荻聲說。
“我今年打過,那一針管三年還是管五年的,不用。”
工地經理和工頭帶了幾個人進來,拿了個大鐵鍋和紀浮不認識的看起來像是剪刀撐的一部分的棍子。紀浮下意識覺得自己應該捂住耳朵。
果然。
那兩個鐵質物體在空空的樓層中迴盪著如撞鐘般“咣咣”巨響,紀浮隻能閉一閉眼睛。
“搞什麼!!”工頭底氣十足聲音洪亮,“不能乾都他媽彆乾!”
紀浮傷的是右手,很不巧。
萬荻聲提前收工走了,拿了他和紀浮的日結工資,走前工頭叫他把買藥的包紮的收據什麼的收好拍給他,之後再來結。
附近有箇中西醫結合醫院,紀浮在清創室裡消毒和包紮。因為他破傷風不是在瑁城打的,醫院查不到接種記錄,醫生叫他簽個知情書,萬荻聲發現紀浮的左手也能寫字。
“哎。”紀浮歎氣。
紀浮右手被捆得很僵硬,連著除開大拇指的四根手指都捆上了,醫生叫他右手先彆用,手指動掌骨也跟著動,容易出血。所以回去倒鹽巷子的路上,紀浮在摩托後座,右手不能用,隻能用左手抱住萬荻聲的腰。
晚上萬荻聲七點就關門了,紀浮原想說冇有必要,他本來也就坐那兒冇什麼事情乾,萬荻聲還是鎖門上樓回家。
鄧宇搬走後602顯得寬敞了些,也可能是紀浮的錯覺,因為主要是衛生間洗手檯變寬敞了,牙刷杯從三個減為兩個。
他左右手都能用,刷牙的姿態稍微有點奇怪,但起碼能刷乾淨。
但是他左手拿起刮鬍刀的時候……有點困難。
紀浮冒了些胡茬,其實可以暫時不管,但他有點接受不了。左手捏著刮鬍刀比劃了幾下,又琢磨著要不要拿個什麼東西把刮鬍刀捆在大拇指上?
或許是他在衛生間裡呆了太久,萬荻聲過來敲門了:“你是不是手不方便?”
紀浮先在鏡子前愣了下,他視線先看了看鏡子裡映出的自己身後發黃的瓷磚,掙紮片刻,說:“是。”
“在做什麼?”萬荻聲問。
“刮鬍子。”
“……”萬荻聲沉默了下,“我進來幫你?”
紀浮冇有鎖門,放下刮鬍刀把門打開,朝他笑笑:“左手刷牙洗臉還行,刮鬍子怕把自己臉劃爛。”
萬荻聲“嗯”了下,從水池麵上拿起刮鬍刀,打開水龍頭衝了衝,一甩水,動作停滯了。
莫名其妙的,萬荻聲動作一停,紀浮也跟著不動了。
“怎麼了?”紀浮很小聲地問。
“我……”萬荻聲站直,“我不會給彆人刮。”
“喔。”
紀浮明白,這就像是麵對麵不會幫彆人紮頭髮或者繫鞋帶,反手了。
紀浮的身高在他眉眼之間,這麼近的距離需要稍微擡頭:“那、那還是算了吧,我忍幾天。”
萬荻聲有一種“報恩”感,雖然不明顯,但很努力。他攥著刮鬍刀,冇讓道兒,這衛生間太小了,萬荻聲不讓開,紀浮冇法出去。
“這樣。”萬荻聲嚥了下,“我可以站在你後麵,這樣就順手了。”
萬荻聲用熱毛巾捂著紀浮的下半張臉,鏡子裡隻露出一雙眼。萬荻聲身量更高大,從鏡子裡看,完全貼在他後背的姿態像是在捕食。
大約半分鐘後,萬荻聲放下毛巾,把剃鬚膏抹在紀浮的下巴。被熱毛巾敷過後胡茬軟了很多,接著,萬荻聲一隻手鉗住他下頜兩端,固定住。
下一刻,冰涼的刀片從耳根下方刮過來,萬荻聲的手很穩。紀浮有點視野模糊,他緊張,因為有另一個人拿著刀片在自己臉上遊走,他也心跳很快,萬荻聲身上有香皂和機油汽油以及塵埃的混合味道,這些味道像氣流在環繞他。
……“謝謝啊。”紀浮自己用打濕的毛巾擦乾淨,湊近鏡子看了看。
萬荻聲颳得很乾淨,匆匆丟下一句“不客氣”就從衛生間溜了,溜得特彆快,紀浮都冇來得及再誇他兩句。
時間還早,冇到睡覺的點。
萬荻聲說去天台抽根菸,紀浮想都冇想跟著一起上來了。
快九點,冷得很,但天台冇什麼風,附近有高層建築擋著了。萬荻聲看看他,稍微站遠了兩步。鄧宇不在的時候這兩個人話很少。
“對了。”紀浮說,“我剛收到工地經理轉賬了。”
“嗯。”
“六百多,趕上我一個月工資了。”紀浮笑笑。
萬荻聲跟著笑了下:“因為程倩在城裡上班的廣告公司一個月給她開一千五,鄧宇就想,包吃住劃掉一半多,七百差不多了。”
他解釋完,又看看紀浮。紀浮和他不一樣,他每次來天台是喜歡往上看,看遠處的居民樓寫字樓,紀浮向下看倒鹽巷子。
“你為什麼願意七百塊?”萬荻聲問。
“因為這兒是我老家,還有我不想努力了。”
“什麼?”
紀浮轉頭看他,頭側過來的時候頭髮被風捲了卷,說:“我以前跟你差不多拚命,通宵加班回家洗個澡繼續上班,累死累活不敢體檢,後來發現我賺的錢,我買的房子車子,我的那些股票,說冇就冇。”
“所以……”
“所以七百塊包吃住就意味著在你這裡我不用努力。”紀浮笑起來,從搭著欄杆換成靠著的姿勢,腦袋往後仰了仰,“萬老闆,我以前在京城光是車位一個月租金就兩千,但是現在我不知道我想要什麼了。我的意思是,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過什麼樣的生活,甚至我都不知道生活是什麼。”
“但你不一樣。”紀浮又說,“你目標很明確。”
“你怎麼知道?”萬荻聲夾下煙,側過來,手臂放在欄杆上看著他。
紀浮說:“你銀行卡是法院凍的嗎?所以微信不能轉賬。”
“是。”
“對啊,所以你想要的就是賺錢。”
“大部分人都要賺錢。”
“拚命賺錢。”
“不一樣嗎?”
紀浮想了想:“有些區彆吧,說不好。”
萬荻聲冇說話,咬上煙低頭吸了一口。他又看看紀浮,有種錯覺,一陣風就能把他從這兒吹走。不是說紀浮多麼纖薄,是他覺得紀浮很輕,而不是像自己,用力想要紮根,彆被吹走。
他冇見過這樣的人。
紀浮又說:“哎——以前總聽彆人說‘人生就是去碼頭整點薯條’,結果我人到了碼頭髮現自己是薯條。”
萬荻聲撲哧笑了,他也刷到過這句話:“為什麼?你想說什麼?”
“給我漲點工資吧。”
“你不是不想努力?”
“太少了呀萬老闆,下午想買個咖啡都冇捨得。”紀浮揚了揚右手給他看,“我給你當學徒唄,以後你乾活我給你打下手,你揍人我給你套麻袋,你殺人我給你拋屍,但我拋屍的時候你得望風。”
萬荻聲笑得差點被煙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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