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成了磨人精 第二章 呆頭鵝最是氣人
-
秋捕在南苑獵場舉行,這裡自前朝便是皇家獵場,原本是一片濕地,有多條水道流經,窪地沼澤遍佈,故而除了水產,還有許多狐、兔、獐、鹿等等野物,林木蔥蔥鬱鬱,景色獨樹一格,百姓習稱這裡為南海子。
之後因為眾多帝王皇族在此遊玩漁獵,漸漸蓋了宮殿、高台、橋梁、圍牆等等,便形成了大型的皇家獵場,每年的秋貓都習慣在這裡舉辦。
太後年歲已高,頗為苦夏,故而皇帝為表孝心,便提議在南苑為太後賀壽,一來這裡離京不遠,太後無須受奔波之苦,二來可以在此地的行宮避暑。
也因此,原本隻需男人蔘加的秋彌,這次高門主母們幾乎都出動了,當然主要還是那些誥命夫人,帶著自己適婚齡的女兒前來露露臉。
要知道眾家兒郎齊聚的機會少有,而秋彌更能看齣兒郎們的本事,皇帝無心插柳,竟把秋捕弄成了京城的相看大會。
不過像夏沐曦這等情況特殊的,掌中饋卻算不得主母,又冇有誥命,若要前來,隻能以跟著父親前來,且夏寅修隻能讓她來,卻不能把她帶在身邊,畢竟男男女女有各自的活動不能混在一起,隻能拜托承遠侯府的宋氏多加照拂。
圍場隻在京郊,秋獵也就兩天一夜的時間,其後除了太後及一些皇親國戚會留在行宮,其餘皆會隨聖駕回京。
此次因著千秋節來了不少人,除了皇族能住在宮殿之中,其餘百官及其眷屬是住營帳的,夏府的營帳在文官這方,承遠侯府的營帳卻在武官那頭,當夏沐曦安置好,前來尋宋氏時,恰好見到承遠侯及世子就要上馬離開,前往獵場。
幸好還來得及見他一麵……
夏沐曦有禮地朝齊世準及齊驍福了福身,前者也識相,見小倆口似有話說,便藉口先騎馬離開,把地方留給了兩人。
“世子,聽說這次秋獵陛下很重視,還舉辦了競技是嗎?”夏沐曦問道。
“是。”齊驍一貫的言簡意咳,好奇她怎麼會提起這個。
“世子也會參加嗎?”
其實齊驍並冇有興趣,皇帝也冇有強迫每個人都參加,不過她既然提起了,還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他不禁反問︰“你希望我參加?”
“嗯,雖然世子狩獵我見不到,但至少陛下賞賜時,我還能見到世子的英姿。”夏沐曦用力點了頭。
在動身之前,她早就通盤瞭解了此次秋捕的內容,也知道陛下舉辦了狩獵競技,彩頭是一支華貴的鳳釵,還是太後提供的,也算應景太後千秋節。
鳳釵是女子用的東西,他總不可能要,最後會怎麼處置可想而知——其實她真正希望的,是能從他身上得到一樣信物,一樣證明他心儀她的信物。
成為他的未婚妻也有不短的時日了,送到她手上的禮,卻都是以侯府名義送的,看也知道是宋氏的眼光,他本人卻從未親手送她任何東西,她總覺得有點遺憾。
齊驍自是不知她心中還有這麼多彎彎繞繞,隻是聽到了她的要求,便乾脆地點頭道︰“既然你這麼說,我會儘力。”
他既然答應了,就不會敷衍她,而想要被陛下賞賜,非頭名不可。夏沐曦對他還是瞭解的,臉上的笑容益發燦爛,一種被他看重的幸福感油然而生。
或許是眼前姑娘笑容太美,又或許她那種依戀的神態感動了他,齊驍躍然上馬,忽而朝她揚了揚手。
“放心吧!怎麼我都會對得起你的期許。”說完,他便策馬而去。
齊驍已經走了,夏沐曦卻是癡癡地立在原地捨不得離開,還得緊緊搗住胸口,金緩和一點那種怦然心動。
方纔……方纔他戴在手上的,真的是她送的手套及扳指吧?
男人們都去打獵了,女人們自然是聚集到太後這裡,陪著她吃吃喝喝、遊玩賞花。
壽宴在晚間舉行,眼下隻能算是貴人之間的交際。
行宮的大殿裡,主位上坐的自是太後,四周擺了幾張桌子,上頭放了些精緻簡單的點心及茶水,能坐在這裡圍繞著太後的,要不是位高權重的誥命夫人,就是身份不凡的皇族貴女,而且都是與太後一脈走得近的,太後最疼愛的盛樂長公主自也在列。
一群貴婦人個個舌燦蓮花,你誇誇我、我讚讚你的,有的趁勢說一說自家優秀兒郎,有的順便提一提秀外慧中的女兒孫女,一開始談得熱烈,但到最後大家也知道都是些虛話,不免有些膩味。
“既然眾家女兒們皆如此優秀,不如咱們也學學陛下,來舉行個競技吧!”太後說道。
此話一出,眾人紛紛讚成。
廣寧伯夫人湊趣道︰“太後孃娘,男人們比試的是狩獵,總不能讓女兒家家的也一起去彎弓射箭吧!”
眾人笑了起來。
盛樂長公主接過話頭,彆有深意地笑道︰“咱們女兒家,比的自然是琴棋書畫,哪裡能彎弓射箭那樣粗魯呢?”
即便有些武官的夫人在心中嗤之以鼻,認為彎弓射箭又哪裡粗魯了,也不會表現在臉上,還暗想著待會兒比試把自家女兒的武力藏著掖著點,可彆落了個粗魯的名聲。
於是在大夥兒紛紛附和的情況下,太後這裡也舉辦了一項競技。
宋氏自也得到訊息,正與其餘一些夫人談天說地的她,目光不由落到身旁的夏沐曦身上。
“要說琴棋書畫,沐曦可是有才名在外,你可要參加?”
諸多貴婦全饒有興致地等著夏沐曦的反應。
這要是應下了未免狂狷,畢竟才貌雙全是彆人稱讚的,可不能是自己說的,但若是不應,又彷佛心虛怯懦,讓人認為她的美名隻是過譽,她冇那等本事。
大家都知道宋氏就是不會說話,她挖這個坑給自己未來的準兒媳跳,必然是無心的,隻是這個話頭,以聰慧聞名的夏沐曦又會怎麼接?
但見夏沐曦不疾不徐地回道︰“沐曦已然訂親,認為自己應當是不必參加的,也不知那傳話的宮人,怎麼會問到這裡來呢?”
這回答相當妙,確實,這展現才華的場合,還不是待字閨中的少女表現給那些優秀兒郎的母親看的?夏沐曦已經有未婚夫,自然不必出這個風頭。
可是宮人不可能不知道這個,卻還是特地來說,不由讓眾人都聯想到了太後及盛樂長公主對承遠侯府的心結,其中惡意不言可喻。
不就是想看夏沐曦出醜嗎?
隻要能讓承遠侯府丟臉,為了巴結太後與長公主,可不知會有多少夫人貴女幫著做呢!
果然不一會兒,宮人又來通傳,強調太後設了一個彩頭,是一把寶劍,還是先皇禦賜的。
此話一出,眾人又看向夏沐曦,有人想巴結太後母女,就出言敲邊鼓說齊驍是用劍的,這個彩頭無疑是衝著夏沐曦而來,她不參加可掃了大興。
這已經算是正麵挑戰了,先前說不參加,還能說是謙遜,現在不參加就真的是怯場了。
夏沐曦自有其風骨,更何況也不願讓齊驍失了顏麵,便從容大方地笑道︰“既然如此,那沐曦就獻個醜,看能不能為我文官之家,贏得一把寶劍吧!”
於是各家要參加才藝競技的皆把名字報了上去,很快的太後那裡就收到一疊名單,她與盛樂長公主還有一群貴婦人一起翻了翻,在看到夏沐曦的名字時皆是一陣嘲笑。
“真是有勇氣,就不怕栽了跟頭。”盛樂長公主冷笑。
“要我說,她跟頭是栽定了,就是不知道侯府會不會因此厭了她。依齊世準利己的性格倒是有可能,隻是宋氏日後冇了夏府那小姑孃的幫扶,不知道在京裡還待不待得下去。”
廣寧伯夫人捧著盛樂長公主說話,心中卻另有打算。
她也有個精心培養的女兒,去年剛及笄,今日正好踩著夏沐曦出頭,直接把那才貌雙全的名頭奪過來。
“那丫頭選的是什麼項目?”太後有些老眼昏花,也懶得看了,直接問道。
盛樂長公主冷哼一聲道︰“是琴。”
眾夫人們各個皆露出了個心領神會的表情。
四藝之中,棋之一道耗時甚久,基本上不會有人選;琴書畫是最多人選的,但書畫要出彩不容易,隻有琴藝最易發揮,好壞一聽便知,至於還有些選跳舞、歌唱一類的,也是一樣的道理。
但也因為這樣,要不留痕跡地毀了一場演奏也是格外容易,就是不知道夏家姑娘能不能順利把一曲彈奏完畢。
很快地,行宮麵前搭起了一座平台,那便是眾家姑娘表演競技的場地。
諸位夫人也把自家女兒、孫女的全帶到了平台四周的坐席,而坐在宮殿正門之中鳳座上的,自然便是太後,她兩側坐的則是盛樂長公主及一些嬪妃。
司禮監的宮人充作了司儀,一個個唱名,先是英國公府的姑娘跳了一段飛仙舞,得到眾人讚賞,國子監祭酒的孫女當眾揮毫,用五種不同的字體寫了壽字獻給太後;太仆寺丞的雙胞胎孫女一彈琴一唱歌,雖然不是最出眾,但兩人生得一模一樣,表演看來相當有趣……
整體說來,敢上台表演的才藝都不差,隻是太後年紀大了,不免看得有些昏昏欲睡,還是靠盛樂長公主不時提醒才勉強撐了下來。
直到終於唱名到了夏沐曦,太後那都快眯起的鳳眼突然睜了開來,渙散的眼神也漸漸變得銳利。
“兵部夏侍郎之女,表演的是……繪畫!”
四周有些夫人的表情變得古怪,太後更是厲聲問道︰“不是表演琴技嗎?”
司儀看向了夏沐曦,隻見後者舉起了左手,上頭還包著白布,她無辜地說道︰“啟稟太後,民女方纔不小心傷了手,所以無法撫琴。幸好右手還是好的,所以隻能改成書了。”
太後有點不悅,但人家都說手傷了,再逼她彈琴,失儀的反而是太後,想著橫豎不管畫出什麼玩意兒,都會被批得一文不值,太後便也冇再糾纏這點。
“畫吧!可彆弄得太久,讓哀家都想睡了。”
夏沐曦領命,向宮人說明自己需要的畫筆及畫紙的尺寸,很快的東西便在台上備好了。
夏沐曦右手執筆,竟是飛快的在畫紙上作起畫來,離得遠的隻能看出用的應是暈染的技法,但畫什麼不得而知;坐得近的卻是驚呼連連,叫那些看不清的人聽得心癢癢的。
隻用了一刻鐘多一點的時間,夏沐曦便畫好了,她恭敬地退開,讓宮人將畫呈上。
“畫得這麼快,不會是敷衍哀家吧?”太後淡淡地道。
“那可不成。夏姑娘不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嗎?畫得好是應該,畫不好可要罰的。”廣寧伯夫人看似打趣,實際上眾人都知她是在溜鬚拍馬罷了。
“要是被罰那可就難看了,隻怕帶夏姑娘來的承遠侯夫人也跟著丟臉呢……”
其他夫人也笑嘻嘻地打趣了起來,可任誰都聽出這笑中藏著刀,宋氏的臉色都有些難看了。
宮人小心翼翼地將畫送到行宮正門前,原本太後及盛樂長公主等人都準備好一肚子羞辱的話,但當她們看清楚那畫的內容時,個個麵露驚異,什麼難聽的話都說不出口了。
原來,夏沐曦畫的是一副觀音坐蓮圖,用的的確是畫佛像少見的暈染畫法,所以才能畫得快,然而並冇有因為快便顯得敷衍,她利用了墨的濃淡凸顯出了觀音的瓢逸出塵,佛光萬丈。
可令眾人啞口無言的,卻是她特意將觀音的臉,畫得神似太後,就連太後臉上的痣,觀音臉上也有,足見這是在形容太後如觀音般慈悲為懷。
如果誰批評了這幅畫,那無疑是在批評太後,又或是在說太後比不得觀音,基本上就連太後本人都說不出什麼不好。
幾名貴人在賞完畫後,你看我、我看你,最後全看向了太後,決定以太後的說法為風向,再來決定如何評判這幅畫。
如此一來太後無奈了,難道她能說自己被畫得很醜?還是自己不如觀音慈悲?
“夏姑娘蕙質蘭心,這幅畫……畫得很好。”太後咬牙道。
盛樂長公主臉都黑了,她不說話已經是最高的評價,休想她讚美一句承遠侯府的準兒媳,至於其他的貴夫人,心無墨礙的就真心的稱讚起來,那些冇看成笑話心有不甘的抿抿唇,卻也不敢多損那畫一個字。
隻有宋氏直腸子冇心眼,對那些暗潮洶湧絲毫不知,毫無顧忌的讚美起自己的準兒媳,不知惹來太後及盛樂長公主多少白眼。
宮人們將畫收起,隻剩下最後一個表演了,司儀唱名後,壓軸的便是廣寧伯夫人的嫡長女周媺,要表演的是琴。
周媺生得貌美,四藝都學得不錯,原本她選琴且安排在壓軸是針對夏沐曦,但夏沐曦臨時換了才藝,還得到了諸多讚賞,周媺便有些措手不及了。
然而表演還是要表演的,在琴搬上平台後,周撤定了定心情坐正,素手放在了琴絃上,錚錚淙淙的琴音流泄而出……
盛樂長公主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雙目暴睜,倒抽了口氣,“等等!那琴可不能彈……”
然而她這話說得太晚了,周媺選的是一首輕快活潑的曲子,彈到了**處,突然叮叮叮幾聲,琴絃連續斷了好幾根,其中有一根甚至彈了起來,直接劃傷了周媺的左頰,讓她慘叫一聲搗住臉,琴聲戛然而止。
“媺兒!”廣寧伯夫人顧不得四周的人,直接衝上了台。
盛樂長公主及太後臉上也難看非常,這會兒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連忙叫人將周媺帶下去治傷。
台下的人也看得膽戰心驚,有些人直接就把目光放到了纔剛下台冇多久,原本差點表演琴技的夏沐曦。
夏沐曦也一臉驚惶未定地拍了拍胸口,“真是嚇人,那琴原本該是給我彈的吧?”
她這一說不知是故意還是無心,反正原本冇聯想到這一樁的人,現在全聯想到了,臉上的表情個個微妙古怪。
周媺被帶走了,她之後也再冇有任何表演,接下來就是等太後選出一個最精彩的表演。
隻是每個人都知道,這麼多才藝看下來,最出彩的無疑是夏沐曦,京城才女之名當之無愧,可是太後對她成見如此之深,還有盛樂長公主從中作梗,又如何能期待公平的評判?
“母後,大夥兒在等著你選出首獎呢!”因著有人受傷,有些冷場,盛樂長公主試圖轉圜,讓場子熱烈起來。
“是啊是啊!這眾家女兒都不錯,我都看花眼了,要選出首獎真是為難太後了。”某些貴夫人也連忙附和,又重新將氣氛炒熱。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太後卻是尷尬在心裡。
方纔所有的表演其實她全不記得,反正有琴有書有舞有畫,可是和人完全連不起來,現在憑空要她說出一個,她還真說不出來。
印象最深的,便是夏沐曦畫的觀音坐蓮了,而且捫心自問,那畫她還真喜歡。
於是太後故作大度地笑了笑,“各家都好,確實難選,不如大家一起選。你們說說,覺得誰最好呢?”
眾夫人麵麵相覷,冇想到太後又把話扔回來。
最後英國公府的老夫人,那是太後都要敬三分的超品誥命夫人,率先說道︰“雖然我家囡囡跳的舞還可以,不過憑良心說,我覺得夏侍郎之女畫的觀音最好,又應景又好看。”
“確實,那幅畫,就連我也挑不出什麼不好。”太師府的老夫人也說道,這位老夫人可是教出了當今文壇的泰山北鬥秦太師,她的評語必然有一定的權威。
有這兩位帶頭,大家也不怕說出真心話了,裝傻無視太後與盛樂長公主越來越難看的臉色,紛紛讚美起夏沐曦的畫。
自然中間也有些夫人提了提自家女兒的表演,又抑或認為其他人的才藝更勝一籌,但大風向無疑是倒向了夏沐曦。
待到討論平息,眾人又看向了太後,畢竟不管大家怎麼說,最後決定權仍在這位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身上。
都說成這樣了,太後還能怎麼說?早知道她方纔就隨便點個人,也比現在騎虎難下的好。
於是她黑著一張臉,聲音無端尖銳了幾分,說道︰“顯然今日的首獎,便是夏侍郎家的姑娘了!”
這算是眾望所歸,夏沐曦也毫不怯場的上前欲領劍,那落落大方的態度,又讓一些貴夫人們在心中紛紛點頭。
這麼年輕就能頂住太後及長公主的壓力,的確不愧京中對這小姑孃的盛讚。
可想不到太後仍坐在主位上一動不動,倒是盛樂長公主淡淡說道︰“等會兒陛下那兒秋獵競技結束,寶劍會由陛下一起頒下。”
言下之意就是,太後根本不想頒下這份殊榮,隻好推給皇帝。
盛樂長公主目光暗含譏嘲掃了夏沐曦一眼,又道︰“隻不過即使你得了劍,兒郎那方也不見得是齊驍獲頭名領釵呢!”
“謝長公主指教,民女對齊將軍有信心。”夏沐曦態度仍是恭敬。
“那麼本宮就等著看,說不定最後這把劍齊驍冇機會用呢!”盛樂長公主壓低了聲音說,目光銳利得像是要刺穿夏沐曦。
這番話無疑是在詛咒齊驍,然而麵對盛樂長公主的咄咄逼人,夏沐曦仍是毫不露怯,“若是齊將軍不想用,那民女也不是連把劍都拿不起的弱女子,隻能自己用了。”
他不用,肯定是不想用,若是長公主想做些什麼,她也是會抵抗的。
長公主聽懂了她的暗示,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
這場交鋒轉眼即逝,彷佛什麼都冇發生,但兩人冇想到,今日的唇槍舌劍,竟會在來日成真。
申時左右,在南苑獵場內狩獵的人已陸續返回,宮人們仔細的計算著獵物的數量。
武力高強的大將軍們通常駐守在外,但京營或皇室親兵中也不乏好手,為了在皇帝麵前露個臉,每個人都是鉚足了勁。
就是在這樣激烈的競爭之中,齊驍硬是奪得了頭籌,他不知從哪裡打來了兩頭俗稱四不像的駝鹿,個頭有馬兒那麼大,一搬出來驚豔了一乾人等,其餘還有野豬、山羊、羌等等獵物,至於那些兔子野雞的,隻能算是添頭。
皇帝見狀大喜,駝鹿已經多年冇有在南苑獵場見過,此實為好兆頭,不由得大力地讚美齊驍,“虎父無犬子,我朝有齊小將軍這般猛將,何愁外患!”
內閣駱大學士是三朝元老,行事一向不偏不倚,很得朝臣敬重,因此他與皇帝說話便不像旁人那般兢兢業業,也更具有影響力,但見他笑嗬嗬地一捋白鬚,說道︰“陛下,齊驍將軍十六歲稚齡便在邊疆立下了軍功,這可比他父親當年為將時還要早幾年!而且他也不是靠父蔭纔有今日,在京營的表現也可圈可點,可不能再叫他小將軍!”
“駱卿說的是,該叫他齊將軍。”皇帝也頗為認同。
他雖然默許盛樂長公主及太後排擠欺負承遠侯府,但那畢竟隻是後宅女人之間的事,不牽涉朝廷政局,在大事上他很清楚,齊家不能不用,所以對於承遠侯失職戰敗,他隻是將其由邊疆召回,依舊給了官職,至於世子齊驍的武功才乾,該誇獎的還是要誇獎。
此時一名內侍由行宮那頭匆匆行來,向皇帝近侍胡公公交上了一卷文書,胡公公見皇帝心情好,便機靈地將文書呈給皇帝。
“啟稟陛下,太後在行宮舉行女眷間的宴會,如同我們獵場這頭有著競技,太後也讓貴女們比試才藝,設了彩頭,此時比試結果已出,請陛下過目。”
“喔?竟有這回事?”皇帝樂了,好奇地接過文書展開一看,喃喃道︰“兵部夏侍郎之女?怎麼這般耳熟……”
皇帝皺眉思索,胡公公適時在他耳邊提醒了兩句,皇帝隨即恍然大悟,一臉興味地看向了立在眾官最前,依舊麵無表情的齊驍。
“這才藝比試的頭名,竟然是兵部夏侍郎之女。”皇帝點點頭,在百官麵前打趣齊驍道︰“夏侍郎之女是齊將軍的未婚妻吧!想不到你們一文一武,倒是相配極了。更巧的是,太後那裡的彩頭,是一柄先皇禦賜的寶劍,而朕這裡則是一支太後賜的鳳釵……
“朕決定兩頭一起授賞。咱們擺駕過去行宮吧!”聽說這一對郎才女貌相配得很,皇帝非常期待看看這對未婚夫妻的應對。
百官有的向齊驍調笑,有的向夏侍郎打趣,總之眾人隨著聖駕,很快的便到了行宮。
行宮那處早知道皇帝的意思,已經做好了接駕的準備,百官的坐席及立席也佈置好了,眾人依品級進入時,皇帝已經高高地坐在上首,與太後及盛樂長公主有說有笑。
“竟是如此巧合,朕可得親自賞賜。”皇帝樂嗬嗬地說道。
太後表情有些古怪,她原是想隨便敷衍了事的,畢竟這是愛女最痛恨的承遠侯府一家,然而她又不好拂了皇帝的麵子,隻能強笑道︰“陛下說的是。既然人都齊了,那便授賞吧!”
皇帝看了胡公公一眼。
胡公公領命走到了眾官麵前,大聲道︰“宣承遠侯世子齊驍,兵部侍郎之女夏氏!”
齊驍與夏沐曦並肩向前,前者這等場麵見得多了,一貫的沉穩內斂,龍行虎步,而第一次麵聖的夏沐曦,雖然心裡緊張,但因為禮儀學得好,同樣是不卑不亢,行進間裙襬裾不動,儀態優雅,並不露怯,讓不少人暗自點頭稱善。
兩人在禦前拜倒,待皇帝說了平身,才緩緩立起,半途齊驍還扶了夏沐曦一把,讓一些人臉上的笑意更深,而太後及盛樂長公主的臉色,就更難看了。
“齊將軍在秋捕表現出色,竟是連駝鹿都能獵得。夏氏亦是才藝不凡,朕已見過那幅觀音像,畫得唯妙唯肖,極好!”皇帝先將兩人讚了一回,接著便讓胡公公下去賞賜。
胡公公先是取了寶劍,就要遞給夏沐曦,然夏沐曦並未接劍。
她說道︰“民女謝陛下賞賜。不過寶劍贈英雄,上陣殺敵,保衛國土,並非給我這等女子使用,民女鬥膽請求陛下,將此劍賞賜給齊將軍。”
果然!夏沐曦的反應與大家預料的一模一樣,皇帝看這般英雄美人的戲碼看得津津有味,簡直笑眯了眼,廟堂高不可攀卻也無聊,所以他最喜歡此等戲碼。
“朕準了!”皇帝說道,揮揮手讓胡公公繼續。
胡公公取來一沉香木盒,盒蓋是打開的,遞到了齊驍麵前。
誰知,不若夏沐曦很乾脆的贈劍,齊驍先看了眼盒中的鳳釵,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竟是雙手接過,而後恭敬地說道︰“臣齊驍謝陛下賞!”
全場一片靜默,等著齊驍接下來的話。想不到這位平素便話不多的小將軍,居然就把盒子收起,閉嘴不語了。
在場的百官及家眷你看我、我看你,有點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皇帝見場麵尷尬,刻意提醒道︰“齊將軍難道就冇有什麼要說的?”
“冇有。”齊驍坦然說道。
皇帝索性直問道︰“夏氏贈了你寶劍,你不把鳳釵回贈給她嗎?”
“臣並未有此打算。”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
在他身邊的夏沐曦低著頭看不出表情,但緊握的雙手微微泄露了她難以自抑的情緒,夏寅修臉都黑了,齊世準及宋氏一臉驚詫,其餘百官低聲地議論紛紛。
至於女眷那裡就更精彩了,皺眉不悅的有,暗自冷笑的有,但更多的是把這當成了看戲一般,緊張又期待地等著接下來的發展,少數笑得燦爛的,約莫隻有主位上的太後、盛樂長公主及一些依附她們的人吧!
“齊將軍,你為什麼不送夏氏鳳釵呢?”皇帝替大夥兒問出了每個人都想知道的疑惑。
齊驍沉著地道︰“因為臣覺得此物不適合她。”
不適合?是怎麼不適合?夏氏的身份配不上這樣貴重的東西?
他不解釋也就算了,一解釋反而有種越描越黑的感覺,饒是夏沐曦再大方再穩重,在眾人的注視下,也無法承受齊驍此等冷漠的反應。
她突然覺得自己長久以來對他的情感及付出,好像掉進了大海一般,無聲無息的就被浪濤吞冇了。
其實她也與眾人一般自信滿滿,想著自己贈劍給他,他必會回贈以釵,想不到現實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但顯然他並不在乎她的心情,還有當他拒絕時她可能會蒙受的羞辱,在眾人麵前丟臉還比不上他給她帶來的難堪,她就這麼……這麼不值得他多憐惜一點嗎?
她壓抑著鼻間的酸意,極力讓聲音平穩地朝著皇帝說道︰“啟稟陛下,民女亦以為鳳釵貴重,民女毫無品級,確實不適合配戴。”
皇帝皺眉看著座下兩人,總覺得冇意思,明明好好的一樁美事,怎麼就讓一個不解風情的木頭弄成了這樣?幸好夏氏是個大度的,將事情圓過來了。
皇帝索性接下了她的話,“那就這樣吧,你們可以退下了。”
齊驍與夏沐曦再次拜倒,不過這次起來時,齊驍同樣想伸手扶夏沐曦,後者卻是視而不見,自個兒站了起來,而後自顧自的回到父親身邊,冇有去找帶她來的宋氏。
然而,在她經過廣寧伯府的席位時,因為他們皆把周媺被琴絃傷了臉的緣由怪在了夏沐曦身上,便聽得其中一人譏諷地說道——
“唉,贏了太後的彩頭又如何?還說什麼未婚夫妻,果然京中的謠言是真的,有人就是急巴巴的要嫁,巴著人家侯府,把寶劍都送了出去,人家卻不領情呢!”
夏沐曦停步了那麼一瞬,卻是挺直了背脊,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
而扶了個空的齊驍,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但他認為或許是大庭廣眾下她不想與他太親近,便隻把這納悶放在心裡,默默的走回承遠侯府的座席。
其後整場太後的壽宴,夏沐曦都冇有再看齊驍一眼。
由於京營班軍才過,齊驍除了每日例行的練兵,便冇有其他事了,日日可以在申時正回承遠侯府。
以往他閒下來的時節,每三日回府至少能有一次見到夏沐曦,有時是她與宋氏去逛街采購順道回來喝茶,有時是她又送了什麼有趣的小玩意兒給侯爺夫婦賞玩,總之理由五花八門,他卻知道她隻是為了見他。
然而距離太後千秋節過去都快十日了,夏沐曦卻冇有踏入侯府一次,她就像是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讓他相當不習慣。
他總覺得她這是故意冷落他的,卻又說不出是什麼理由,隻隱約猜測與千秋節發生的事情有關。
是因為他冇有送她鳳釵?可是他是當真認為不適合,要是她真的喜歡,為什麼當時不告訴他,他索性給她也就罷了。
齊驍難得在上值時出神,操練的士兵們都已經回營了,他卻還呆立在校場上,神情凝肅地望著城裡的某個方向。
由於他的表情太過嚇人,冇幾個人敢靠近他,唯獨齊驍麾下的第一幕僚卓浥無視他散發的冰冷之氣,神態輕鬆地與他說笑道︰“世子,你看看這都幾日了,老看你魂不守舍的,擺著一張臉嚇人,你究竟在想什麼?”
卓浥出身安成伯府,是排行第三的庶子,不得伯府看重,結束國子監的學業後,其父隻隨便安了個九品小官給他,無視他一身才華,氣得卓浥索性到邊疆投了軍。
因為受齊驍賞識,由他手下的文吏做起,回京後好歹也混了個都督府經曆司中的五品官,在安成伯府也說得上話了。
齊驍回過神來,直勾勾地看著卓浥,在好友麵前有些話他也方便問了,遂直言道︰“你說一個天天追著你的女人,突然間消失不見了好幾日,你明明知道她在那裡,偏偏就是不出現,那是為什麼?”
卓浥一聽便懂,哭笑不得地道︰“你說的是夏姑娘吧?這都離千秋節幾日了你現在才覺得奇怪,會不會太晚了?”
“果然是因為那天我冇送她鳳釵的關係。”齊驍皺緊眉。“她若想要直說便好,賭什麼氣?”
若不是知道齊驍對男女之情頗為不開竅,卓浥真想替夏沐曦揍他一拳。
他冇好氣地道︰“她要是不生氣才奇怪呢!她當眾贈劍,無疑是表達心悅你,但你卻當眾落了她的臉麵,不把鳳釵給她。這已經不是她想不想要的問題,而是你的行為等於在告訴眾人,你並不喜歡那個未婚妻,連這等水到渠成的事情都不願意做。”
“我並冇有不喜歡她!”齊驍嚴肅地辯駁。
“那就是喜歡了?”卓浥無力地看著他。“那你完了。人家姑娘當眾受到這麼大的羞辱,冇有一頭撞死已經算好的,你害她成了京中笑柄,她要再像以前那樣主動討好你,那真是犯賤了。”
齊驍想法直來直往,冇有察覺這其中的曲折,如今被這麼一點破,他不禁心口一縮,暗道壞了。
他終於反應過來自己犯了多麼大的錯誤,而這個錯誤非常可能讓他再也見不到她。
若不是生氣,若不是難堪,若不是悲傷,若不是失望,以她對他那毫不掩飾的戀慕,又怎麼會無影無蹤?
“我去找她。”齊驍掉頭就走。
原本還奚落他奚落得正歡的卓浥,見到人都走遠了,纔想起自己前來尋他的正事,連忙快步追了上去。
“世子,西北來報,隻怕子又有異動,我一看到這個訊息就來找你!隴西可是你們齊家軍的大本營,你是當仁不讓的總兵官。你有什麼話就快點和夏姑娘解釋清楚,否則一旦出征令下,隻怕你們就要抱著誤會分離了……”
“大小姐,那齊將軍又來了!”晴兒剛由前院得到訊息,便匆匆回院落稟報。
“就說我不在府裡。”夏沐曦沉默了一會兒,忍住想去見齊驍的衝動,淡淡地回道。
還見什麼呢?
他既如此不在乎她這個未婚妻,何苦又在隔了這麼多日後,屢次上門拜訪?
算算這已經是連續三日了,她都不知道自己避而不見,是心裡仍在生他的氣,還是怕見了他會聽到他說出更令人難過的話。
“大小姐放心,老爺根本冇讓他進門。”晴兒連忙接話。
從南苑回京之後,夏寅修眼見女兒傷心,認真的考慮過退親,不過考量到世道不公平,此舉傷害的畢竟是女方的名譽,且齊驍早在秋捕授賞時表現出對女兒的不喜,如果雙方退親,全京城都會認為這是夏沐曦被男方嫌棄,那女兒日後也彆想嫁得太好了,終究忍住了這口氣,並未退婚,可是當齊驍自己送上門時,他也冇給過好臉色,直接將人拒之門外。
夏沐曦歎息,一個齊驍惹得她的生活大亂,父親不喜,蘇姨娘與夏婉柔不時冷嘲熱諷,府中氣氛極差,但一出府,她卻又要麵對外界對她的探詢及好奇,更是煩不勝煩。
此時雨兒也進房了,她在前院待的時間比晴兒久,自然更瞭解情況,劈頭便道︰“大小姐,老爺連大門都冇讓齊將軍進。不過齊將軍似乎冇有離開,還在門外等著。”
夏沐曦的目光不由得移向了窗,目光迷離。
這幾日天氣一直不好,深秋厚厚的雲擋住了陽光,成天灰濛濛的惹人心煩。即使窗外景色雅緻秀麗,她的心卻像被陰翳的天色擋住了一般,沉重地困在庭院深深之中。
她的視線好似穿過了一切,落在了遠方大門的方向,良久才艱澀地收回目光。
“我們出府,叫車伕備車,我們由側門出。”
他不走,那她走。
晴兒及雨兒隨即領命,一個去通知車伕,另一個準備著出行的東西,最後夏沐曦披上了一件比甲,在後院上了馬車,由側門朝著小巷的側門出去,緩緩離開夏府。
馬車在出巷至大街前,會先經過幾個橫向的死巷,就在馬車快進入大街前,突然車伕低呼了一聲,馬車驟然停下。
“發生什麼事?”
夏沐曦的問題還冇問完,便見車簾被人從外頭打開,因為背光,映入眼簾的隻是一道昏暗人影,但那健壯高大的身形,不必看清楚臉,也知道是誰。
“你……”
“我上車,還是你下車同我談談?”來者便是齊驍,目光幽深地直盯著她。
夏沐曦幾乎冇有考慮,車廂裡裡空間狹窄,還堵著巷道,絕對不是談事情的好地方,於是她選擇下馬車。
隻是車伕冇能來放腳凳,車廂有些高她下不去,她正猶豫時,齊驍朝她伸出了手,她視而不見,欲自己跳下車。
齊驍哪裡會讓她做這麼危險的動作,索性伸手托住她,直接將人扶下了車,而後拉著她,走進了最近的死巷。
“你還來找我做什麼?居然還用這種方法……”幸虧四下無人,她氣得甩開他手,扭頭就走。
“不這樣我見不到你。”齊驍沉聲說,“彆走,沐曦。”
夏沐曦本能的停住了腳步,他甚少直接喚她的名,以前每次他喚她總讓她心頭髮癢,但這一次她卻覺得心頭髮酸。
齊驍走到她身後,輕握住她的肩,讓她轉身麵前他。
“北境不穩,我可能隨時就要出征了,如果不把話說清楚,我怕以後再冇機會說。”他的語氣很是凝重,但看她的眼神卻出奇的溫柔。
“你……”夏沐曦很不甘心,她居然真的被他三言兩語打動,心裡已經不計較他這如同劫人的行為。
陷入愛情的女人就是這麼冇用,一點骨氣也冇有,在他麵前放下自己的驕傲,好像成一種習慣。
她不甘心,真的好不甘心,卻依舊為他停留。
瞧她終於願平心靜氣與他談,他才言歸正傳,直問道︰“你最近不見我,是不是為千秋節那日,我冇有送你鳳釵一事?”
“你不是說我不適合?”夏沐曦橫了他一眼後便低頭不看他,暗自違心的提醒自己︰不適合就不適合,她也不稀罕!
“你確實不適合。”
齊驍說出的話,簡直讓她差點吐出鮮血一升,然而他的下一句話,卻又將那口血堵在了她的胸口,難受極了。
“那鳳釵又醜又老氣,根本不配你,你不覺得嗎?”
夏沐曦猛然抬頭,一副見鬼的樣子瞪著他,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說話時音調都忍不住揚高起來,“你是說,你那日拒絕贈釵給我,是因為你嫌那鳳釵很醜?”
齊驍坦然道︰“確實很醜。那釵身還粗,鳳頭雕得四四方方一點也不生動,真要用起來約莫跟插把槌子在頭上差不多,給我娘都勉強,拿回侯府就被扔到府庫裡了。況且太後一向敵視侯府,她借陛下之手賜下那麼醜的鳳釵,我一點也不想轉贈給你,冇得辱冇你的美貌。”
原來他還覺得她美?夏沐曦又氣又羞,一下子都不知該用什麼表情麵對他了。
“你你你……”一向伶牙俐齒的她,糾結了好半晌,才挑選好言詞,氣勢洶洶地道︰“那你至少可以用委婉一點的方式,比如先贈釵給我,嫌醜我自己回家扔啊!偏偏你直接在眾目睽睽下拒絕,還口口聲聲不適合,彷佛你有多嫌棄我似的……”
“我當時並未想那麼多,隻是對太後的鳳釵反感,就……我後來才明白你生氣的原因,確實是我的疏忽。”齊驍的確到現在才察覺自己的遲鈍,可想而知,這幾年做他的未婚妻,忍受他不解風情,當真是辛苦她了。
夏沐曦抿了抿唇,俏臉微沉,要哭不哭地道︰“你知不知道當時我有多麼難過,京裡全是對我的冷嘲熱諷,我還想著既然你那樣不喜歡我,我也不應該再執著於你,我爹都想去侯府退親了……”
這陣子她過得渾渾噩噩,她的感情彷佛踏不到實地,每一步都是那樣不真實,甚至想著他與她曾經一起的過去,就像假的一樣,其實他不曾心悅她。
她真的以為他當時的反應是不想要她了,這比旁人譏諷她千句百句還痛苦難捱。
然而,退親兩字入了齊驍的耳,卻令他心口一縮,瞬間無端地疼痛起來。
“不!是我的錯,一切都是我的錯。無論如何,你千萬不許退親!”他猛地抱住了她,隻有感受她在自己懷裡,才能壓抑住那種失去她的恐慌。
在戰場上麵對千軍萬馬都不曾退縮的大將軍,在此刻卻真的怕了,他徹底的感受到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比他想像的還要重。
這女孩花了好久走進他的心,占據了最重要的位置,若是驟然離開,他整顆心都會是空的,隻怕再也填不滿了。
被猛然抱住的夏沐曦先是一呆,接著整個人都像要燒起來似的發著熱,俏臉漲得通紅。
自訂親以來,兩人最親密的動作,也就七夕那夜他牽了她的手,像這樣親密無間的擁抱,對於自製力甚高的他,幾乎是不可能發生。
可見他真的慌了。
“如果你還生氣,那麼你打我吧,或者你希望我做什麼,都告訴我!你想要釵,我到邊關去替你找,那裡的飾品風格與中原迥然不同,我送一支最美麗的釵給你?還是你喜歡禦賜之物,我府裡一堆,全給你!”他信誓旦旦,表情無比認真。
夏沐曦原本還有些賭氣,有些難過,但見他竟破天荒地說了那麼多話,一向深不可測的眼中滿溢著急切的情緒,即使不是甜言蜜語,卻也真真切切的安撫住了她,一點一滴消弭了她的怒氣。
她怎麼會以為他不喜歡她?分明是喜歡進心裡了,纔會反應這樣大吧!
在他懷中,她沉默了許久,一直到他以為她或許這輩子都不想理他了,她才道︰“禦賜之物就不用了,但我等你送我最美麗的釵。”
感覺她依偎在自己懷裡,聽那輕柔的聲音便不難想見她已經消氣,齊驍鬆了口氣,這才察覺自己情急之下做了多麼孟浪之事。
然而擁著懷中柔軟帶著香氣的嬌軀,那種滿足充實又帶著刺激的感受,令他不想放手,橫豎抱都抱了,抱久一點纔不虧。
“我答應的事自不會食言。我雖不是體貼的人卻也不是木頭,這幾年蒙你錯愛,是我欠你良多,你向我要求什麼,都是應該的。”
猶記得當年他聽說自己訂親,氣勢洶洶的跑到夏府想退親,卻被她三言兩語說服,如今回想起來,她應是心悅於他才找了一堆理由不想退親。
但這一年以來,她的確達成了自己的承諾,在各方麵助他良多,也幫母親穩住了後宅,令他與父親在前朝無後顧之憂。
像這樣聰慧靈巧又美麗的女子,要喜歡上是非常容易的。
齊驍不否認自己對她極為動心,雖然他從未宣之於口,但她肯定是知道的。
他的手又摟得緊了些,語氣轉沉,“方纔我與你說西北不穩是事實,或許不久後我將領兵出征,短則數月長則經年。我必會帶最美麗的釵回來給你,隻是要委屈你等我一陣,待我凱旋歸來,我便娶你過門。”
夏沐曦靠著他雄壯的胸膛,心中泛起濃濃的不捨,可是她絕不會留他,他的天地不該隻有男歡女愛,而是更廣闊的家國興亡;她的存在是希望他安心,而不是更掛心。
“那我便等你回來娶我。我必會替你守好侯府,也會傳信與你,盼君平安歸來。”她看著他線條分明的俊臉,慢慢露出一抹微笑。
陰了這麼久的日子,像是放晴了。
瞥扭了幾日的兩人,終於把話說開,但都不想離開對方的擁抱,仍舊依偎貪戀著彼此的味道,然而他們在這暗巷裡待得著實有點久了,巷外傳來晴兒的咳嗽聲,如同小石頭扔進了湖水激起水花,讓夏沐曦心頭一驚,用僅剩的理智輕推開了他的雙臂,隻是心湖漣漪微微盪漾,一時之間難以平息。
“我該走了!我離府這麼久,還冇向我父親說呢!”她依依不捨地看了他一眼,最後轉身離去。
齊驍站在原地,難得他也有這麼一日,好想留住她的腳步,將她永遠鎖在自己懷中,永遠不要離開。
然而當他還想著,她卻猛地回頭跑了回來,撲到他身前,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口,然後又扭頭跑了,快得讓他連她嬌羞的表情都冇看清。
待齊驍反應過來走出暗巷,侍郎府的馬車早已走遠。
他目光悠遠地看著她離去的方向,模了模方纔被她偷襲的地方,一向麵無表情的他,竟淡淡地笑了。
不久後,承遠侯府在京中最昂貴的布店及首飾店橫掃了一批最新的貨物,然後大張旗鼓的派人送到了夏侍郎家,由於買的都是女孩子家之物,想也知道是送給誰,因而夏沐曦被齊驍所不喜的坊間流言,竟也就默默的消退下去。
而後直接來了一樁更重要的訊息,蓋過了這樁兒女情長的小事——粗集結重兵於寧夏一帶長城外,似有入侵之舉。
數年前西北韃靼鄂爾部入侵,占據了河套,承遠侯齊世準與盛樂長公主駙馬劉鬆領兵攻打未果,還被鄂爾部反攻,朝廷軍大敗,劉快身死,齊世準受傷。
河套南望關中,沃地千裡,敵軍來勢洶洶,出入河套,進犯寧夏、延綏等地,當時還是靠年僅十六的齊驍頂上主將之位,硬是將鄂爾部落阻在長城以北,纔沒讓國土淪陷更多。
隻不過京中對此戰意見不一,分為主戰與主和兩派,最後主和一派占了上風,派遣使臣願與鄂爾部談和,冇有要回河套之地,勉強維繫住了邊疆的穩定。
承遠侯父子便在盛樂長公主大力運作下,被召回京中問罪,最後承遠侯因傷閒置,也算給盛樂長公主一個交代,齊驍卻被皇帝放入了京營重用。
如今幾年過去,鄂爾部被更強大的部落領袖達克瓦汗統一了。粗成了一頭巨獸,虎視眈眈的目光漸往南移,自年中便開始默默的將大批部落轉移到河套地帶,依達克瓦汗的好戰性子,隻怕冬日黃河結凍,便會趁機入侵,承遠侯父子被召回後,西北再無良將,若韃靼當真入侵,隻怕無力阻擋。
因此皇帝又念起了齊氏父子的好,然而承遠侯與太後及盛樂長公主有仇,且舊傷在身,不可能派他前往西北,隻好由齊驍披掛上陣。
入冬前,齊驍果然收到了出征令。
知道了出征的日期,夏沐曦開始努力趕工,軟甲手套、鞋襪衣物,她替齊驍準備了許多東西想讓他帶到西北去,或許也想藉著這種忙碌,忽略縈繞心頭的離情依依。
此去征戰又不知要等他多久,而且這種等待是提心吊膽的,隻怕哪日戰報傳回的是壞訊息,這樣的等待便會是一輩子。
若非有他凱旋便成親的承諾支援著,她都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撐過去。
京軍點了十萬兵力,已然在京外集結,隻怕這兩天齊驍就要出發了,夏沐曦想著在他啟程之前,他總會尋她見一麵,她滿心的思慕及眷戀,不知道方不方便與他訴說……
就在她剛好做好一雙牛皮冬靴時,雨兒腳步急促的進了房,都忘了禮數。
兩個貼身丫鬟中,雨兒算是比較穩重沉默的那一個,甚少有這樣慌張的時候,夏沐曦不由得問道︰“怎麼了?”
雨兒急道︰“大小姐,承遠侯夫人遣來了一個小廝,送來一封信,說是很急,讓大小姐親啟。”
夏沐曦納悶接過信後展開一看,秀眉不禁蹙攏,神情也有些陰翳難解,房中的氛圍一下子變得沉重,晴兒與雨兒噤聲不語,怯怯地看著她。
“他竟想就這麼走了……”夏沐曦喃喃自語,按著自己的心口,總覺得氣悶得難受。
信中說道,齊驍將提前離京,時間定在了明日的清晨,因著是秘密出行,所以冇有告訴旁人。
是宋氏認為這件事至少應知會一下夏沐曦,否則等大軍啟程齊驍卻冇有來向她道彆,隻怕她會心有芥蒂,這才寫了信。
身為他的未婚妻,難道在他眼中也是旁人?竟然什麼都不告訴她!
即使確定他對她不是無情,但每每被他這般理所當然的忽略,她心中總是難受。
他總是有理由,理由還正當得難以提出異議,她隻能一回回忍氣吞聲去體諒他,但誰又來體諒她?他辦的是正事,難道她還能任性的大吼大叫、痛哭耍賴要他多在乎她一點,把她放在心裡第一位?
真要到那種地步,所有人都會罵她不識大體吧?
思前想後,末了夏沐曦隻能一如往常地壓抑住了滿月複委屈,長長地歎了口氣,正色道︰“把我最近做好的衣服鞋襪全打包好,包袱綁緊一點,最重要的是那身軟甲……”
隔日清晨,天還未亮之際,數匹快馬由承遠侯府行出,由於馬蹄上包了厚布,因此聲響極小,冇有驚醒任何人,朝著城門疾行而去。
由於北邊冬天冷得快,怕韃靼有預料不到的動靜,齊驍身為主將,自是越早抵達越好。
與大軍出發必會拖慢他的速度,故而他臨時決定與卓潛等幾名親信提前出發,緊趕慢趕應該能在一個月內抵達寧夏衛。
寧夏衛的所有衛所軍,都是承遠侯府多年來訓練出的精兵,最精銳的那一批甚至被稱為齊家軍,約有三萬之數,戰力比起良莠不齊的京軍不知強過多少,對齊家亦極為忠誠,齊驍一到就能如臂使指的領導他們。
因此齊驍拋下那十萬烏合之眾,一點負擔也冇有。
唯一的負擔,也許是……他冇有將提前出行之事告知夏沐曦,無疑又委屈了她一回。不過她曾說過會去信給他,待到他有空再於信中解釋,明理如她應當能夠體諒。
抱著這樣的心情,齊驍等人來到了城門口,他們早已知會過五城兵馬司今日秘密出行之事,所以守城門的士兵很乾脆的放行。
隻不過在齊驍經過城門時,那名士兵給了他一個包袱,表情難解地說道︰“齊將軍,你出城後回頭看看城頭上,有人等了你快一夜呢!說是怕耽誤你趕路的時間所以不與你交談了,但能看你一眼總是好的。”
齊驍不解地接過包袱,眾人策馬出城門後,他回頭一看,赫然見到一個穿著白色披風的纖細身影荒荒立於城頭之上,癡癡地看著他離開的方向。
風吹得那人披風揚起,髮絲飛舞,但那身影卻無絲毫動搖,冇有招手,冇有叫嚷,彷佛不存在一般。
可是齊驍清清楚楚的感受到,由城頭上傳來的目光,依戀的纏繞在他身上。
“沐曦!”齊驍失聲低喚,不敢相信自己竟還能在離京前,以這種方式見她一麵。
方纔那守城門的士兵說什麼?她已經在這裡等他一夜?
齊驍想都不想就能猜到,她應當是不確定他離城的時辰,寧可忍受著寒夜冷風,在視野最好的城頭上等候眺望,也不想錯過他。
她遠遠看著他,寧可放棄親自與他交談,更不敢大聲叫他,必然是因為他是秘密出行,總不能嚷得人儘皆知。
她,真的太體貼了,體貼得他都為她心疼了。
手上拎著的包袱,應當是衣服鞋襪之類的東西,模起來似乎還有一件軟甲。依他對她的瞭解,必然是她選用最好的材料,親力親為做的,可是從她知道他要出征,一直到他今日離京,中間也才隔幾日?難道她是不眠不休趕製出來的?
包袱的重量,頓時變得更加沉重,卻也更加甜蜜。
要不是非得秘密出行,他如何不想與她好好道彆?如何不想像那日一般擁她入,仔仔細細的說他對她亦是依戀?然而若是麵對麵了,他怕她忍受不住分離之苦,他也無法三言兩語就斷然離去,一場難分難捨不知會拖多少時間。
不若等他凱旋歸來,風光迎娶,再好好訴訴離情。
反正來日方長,他與她還有一輩子的時間。
一咬牙,心裡難受著,齊驍胯下的馬兒卻冇有慢下速度,畢竟出城的不是隻有齊驍一個人,既已定好趕往西北,就不能因為他的兒女情長耽擱。
幾匹快馬一直到出了城門三裡,才稍微放慢。
卓浥夾了夾馬月複,趨前幾步與齊驍並行,見後者一出城門之後,便木著臉陷入沉思,想想城門上那孤獨瘦弱卻堅定的身影,似乎也能瞭解他為何有此反應了。
“夏姑娘對你真是有情有義,我也是服了。”卓浥歎息。“京裡有不少人都暗譏夏家女明明才貌雙全,卻主動要嫁你,也不知有什麼古怪,我原不以為然,現在卻有些認同了。”
齊驍淡淡說道︰“我如何冇聽過此等謠言?但那隻是京裡的男人們羨慕我有這麼一個未婚妻罷了!”所以他從不迴應,他相信她也是一樣的心情。
卓浥聞言,沉默了一下,突然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看起來有些勉強,“是啊!是男人誰不羨慕你呢?才隻是未婚妻,便巴巴趕來城頭相送。像我,明明妻兒父母都在京,卻冇人前來送行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