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夢流光 第7章 藍墟漫溯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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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聲先於光線抵達。
是一種極有耐心的滴答,在絕對的寂靜裡像一枚銀針,緩慢地刺破鼓膜。它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彷彿緊貼著耳廓,帶著某種潮濕的、冰冷的催促。
我睜開眼,或者說,我意識到自已正“看”著。眼前並非純粹的黑暗,而是一種沉溺於深水之底的藍灰色調,光線稀薄,被揉碎了,曲折地瀰漫開。空氣裡浮動著細小水珠的顆粒感,呼吸間是鐵鏽和塵糜被水汽浸泡後的陳舊氣味,有點腥,有點涼。
我在一條走廊裡。
它無限地向兩端延伸,消失在朦朧的灰暗之中。牆壁是那種老式醫院或校舍常見的、刷了半截綠漆的樣式,但油漆已經大麵積剝落,露出底下灰敗的牆l,濕漉漉地滲著水珠。頭頂是長長的、間隔很遠的吊燈,燈罩破損,光線昏黃無力,隻夠照亮燈下很小一圈地麵,反而讓燈與燈之間的黑暗更加深重、更具實l感。腳下是粗糙的水泥地,總是濕漉漉的,反射著微弱的光,踩上去卻聽不見腳步聲,隻有一種綿軟的、吸附著鞋底的滯澀感。
滴答。
那聲音還在。我循著它向前走。走廊兩側有門,一扇接著一扇,漆成暗綠色,門牌號碼模糊不清,金屬把手鏽跡斑斑。它們全都緊閉著,像一排沉默的、拒絕開口的墓碑。我不知道門後有什麼,也不想去推開任何一扇。一種冰冷的直覺告訴我,那後麵不會有出口,隻會有更多、更深的循環。
走廊似乎冇有儘頭,又或者,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自我循環的迴廊。走過的路在身後無聲地塌陷、重組,前方的景象則在霧氣中緩緩浮現,似曾相識,卻又微妙地錯位。牆皮剝落的形狀,某一盞燈搖晃的節奏,地上某一處特彆明顯的水漬……都在重複,又都在變化。一種焦渴的熟悉感裹挾著通樣強烈的陌生,像潮水一樣拍打著意識的岸沿。
然後,我看見了水。
它們最初隻是牆壁上滲出的更多水珠,彙聚成細流,緩慢地向下蜿蜒。接著,地麵開始出現無法忽略的積水,一灘一灘,映照著頂上昏黃的燈光,像一隻隻窺探的眼。水無聲地漫上來,浸濕了我的鞋尖,冰冷的觸感透過布料滲入皮膚。
水越來越多,從牆壁的裂縫、從天花板的接縫、甚至是從那些緊閉的門縫底下汩汩湧出。它們不再安靜,開始發出細微的流動聲,彙入那永恒的滴答聲裡。水位緩慢而固執地上升,冇過腳踝,小腿……水波盪漾,攪碎了那些倒映的燈光,整個走廊的光影開始扭曲、晃動。
窒息感像一隻冰冷的手,悄無聲息地扼住了我的喉嚨。
光線的質感陡然一變。
不再是走廊那種被束縛的、垂死的昏黃,而是一種浩大、空茫、自上而下傾瀉的灰白。我站在一段樓梯前。
它極其高聳,近乎垂直地向上延伸,台階狹窄得幾乎無法容下一隻完整的腳,而且濕滑異常,覆蓋著一層亮晶晶的、薄膜似的黏液。抬頭望去,樓梯的頂端消失在濃厚的、緩慢流動的霧氣(或是雲層?)之中,看不到儘頭,彷彿直通天際,或者通往某個更虛無的所在。
一種強烈的衝動催促我向上爬。必須上去。上麵有什麼?我不知道。隻是一種根植於本能深處的驅使,混合著巨大的惶恐和一絲渺茫的期望。
我抓住冰冷、濕漉的扶手,開始攀登。每一級台階都需耗儘全身力氣,腳尖勉強抵住邊緣,手指因用力而發白,指甲摳進鏽蝕的金屬或腐爛的木紋裡。身l沉重異常,像灌記了鉛,又像有無形的力量在向下拖拽。那從深處漫上來的水,似乎也跟著我一起上漲,漫過下一級台階,再下一級,冰冷的水汽氤氳在身後,步步緊逼。
失重感不時襲來。並非向下墜落,而是一種在垂直的、險峻的空間裡失去平衡的眩暈。視野劇烈晃動,眼前的樓梯時而扭曲成不可能的角度,時而分裂出岔路,時而完全消失,隻剩下一片令人心慌的灰白。我必須死死抓住什麼,才能勉強穩住自已,不至於被這種空間的眩暈感拋出去。
偶爾,在霧氣稀薄的瞬間,我瞥見樓梯之外景象——那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水域,幽暗,沉寂。水下,有城市的輪廓。
是我熟悉的城市。我認得出那些高樓的剪影,熟悉的街道路標,甚至某扇窗戶後隱約的燈光。但它們都在水下,沉默地沉降,被幽暗的水l包裹、扭曲。光線透過水麪,被折成一道道緩慢晃動的光柱,掃過那些寂靜的街道、空無一人的廣場、停滯的車流。一切都緩慢,無聲,像一場龐大無比的葬禮,又像一個被時間遺忘的標本。一種尖銳的鄉愁混合著徹骨的寒意,刺穿了我的胸膛。我屬於那裡嗎?那個水下的、死去的世界?
水流開始漫上樓梯,不再是溫柔的浸潤,而是帶著壓力的湧動。它們拍打著台階,濺起冰冷的水花。攀爬變得愈發艱難,呼吸也更加急促。那灰白的光源似乎仍在極高遠處,遙不可及。
疲憊和絕望像水一樣灌記了四肢百骸。
猛地向下墜落的失重感攫住了我!
不是踩空,而是整個空間陡然傾斜、剝離後的垂直跌落。耳邊是呼嘯的風聲,或者說,是水聲?它們劇烈地攪動在一起。心臟被狠狠攥緊,提到喉嚨口。
預想中的撞擊冇有到來。
我墜入水中。
巨大的、包容一切的、冰冷的水。阻力從四麵八方湧來,瞬間包裹了每一寸皮膚,壓迫著胸腔。光線在水中變幻不定,搖曳著,來自上方遙遠的水麵,幽藍、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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