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釘 第126章 最終的選擇

    上午九點整，冬日稀薄的陽光透過會議室的百葉窗，在光滑的長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現磨咖啡的香氣，卻絲毫無法緩解那份幾乎令人窒息的凝重。這是“釘刺”核心團隊自成立以來，氣氛最為沉重的一次聚會。

林薇坐在主位，麵前攤開著一份薄薄的檔案，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幾張紙承載的重量足以決定公司的生死存亡。她的目光依次掃過坐在桌邊的四位夥伴——技術核心沈浩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膝上型電腦的外殼；負責市場與商務的張揚雙臂抱胸，身體微微前傾，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人事與後勤主管喬娜雙手捧著一杯早已不再冒熱氣的茶，眼神中充滿了不安；而財務總監秦悅則一如既往地冷靜，隻是那緊抿的嘴角泄露了她內心的波瀾。

“人都到齊了，”林薇開口，聲音略顯沙啞，卻異常清晰，“今天隻有一個議題，關於‘寰宇科技’提出的合作建議。”

她沒有使用任何開場白，直指核心。當“寰宇科技”這四個字從她口中吐出時，會議室裡的空氣彷彿又凝固了幾分。那是他們曾經效力、又最終毅然離開的巨無霸，是曾經的母體，也是如今最強大的競爭對手。

林薇將徐天那份措辭嚴謹卻暗藏機鋒的郵件內容完整地複述了一遍，包括那份看似優厚實則苛刻的收購條件，以及字裡行間隱含的、不容拒絕的最後通牒意味。她講述得很平靜，沒有摻雜任何個人情緒，隻是客觀地陳述事實。但每一個字落下，都像是在平靜的湖麵投下一顆石子，在每個人心中蕩開層層漣漪。

話音剛落，張揚第一個拍案而起，椅子腿與地板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收購？整合？說得比唱得還好聽！”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臉上因憤怒而漲紅，“這他媽明明就是**裸的吞並！徐天那個老狐狸，就是想用資本的力量把我們連骨頭帶渣都嚥下去！薇姐，這絕對不能答應！我們辛辛苦苦、沒日沒夜打下的這片江山，憑什麼要拱手讓人？就因為他們體量大？錢多嗎？”

他的話語像一串點燃的爆竹，在寂靜的會議室裡炸響，代表了在場許多人內心最直接、最本能的反抗。當初他們離開“寰宇”的溫床，不正是為了擺脫那種仰人鼻息、受製於人的處境嗎？

沈浩緊皺著眉頭，他的憤怒不像張揚那樣外放，卻更加深沉。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語氣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深思熟慮：“張揚說得對，這本質上就是吞並。但我想從技術的角度補充一點。”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眾人，“技術，是我們‘釘刺’的根，是我們區彆於市場上其他同類產品的靈魂。一旦進入‘寰宇’那個龐大的體係，我們的技術隻有兩個下場：要麼因為不符合他們現有的、僵化的產品路線圖而被雪藏，束之高閣；要麼就被拆解、打散，像零件一樣被融入他們那套追求標準化而非創新的框架裡，最終失去我們獨有的銳氣和靈性。這無異於扼殺我們的創造力。所以，我堅決反對。”

他的擔憂切中了要害。技術團隊的每一個人都還記得，在“寰宇”時，一個充滿潛力的創新專案是如何在無休止的流程審批、部門協調和保守評估中被磨平棱角，最終變得泯然眾人的。

喬娜看了看激動得臉頰發紅的張揚，又看了看麵色凝重的沈浩，最後將目光投向身邊一直沉默不語的秦悅，憂心忡忡地開口，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理解大家的心情，真的。我們都對‘釘刺’有感情，這裡傾注了我們的心血和夢想。但是……”她頓了頓，彷彿需要鼓起勇氣才能說出後麵的話，“但是我們也不能不考慮現實。徐天這次不是以個人名義，而是帶著整個‘寰宇集團’的意誌和壓力來的。如果我們明確拒絕，麵臨的很可能是一場全方位的、不計代價的打壓。價格戰、人才挖角、客戶資源爭奪……我們的資金儲備、我們現有的客戶關係、我們這支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團隊，真的能扛得住‘寰宇’這樣的巨輪碾壓嗎？”

作為負責人事和後勤的大管家，喬娜對公司運營中的每一個脆弱環節都瞭如指掌。她深知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麵前，情懷和理想有時是多麼的蒼白無力。她的擔憂像一盆冷水，澆在了張揚和沈浩燃起的憤怒火焰上，讓會議室陷入了短暫的沉默。現實的壓力，冰冷而殘酷。

所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了尚未發言的秦悅，以及最終的決定者林薇。財務資料，是做出任何理性決策的基礎。

秦悅感受到眾人的注視，緩緩抬起頭。她扶了扶那副精緻的無框眼鏡，這個習慣性動作讓她顯得更加冷靜和專業。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條理清晰，卻帶著千斤重量，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從純粹的財務角度進行分析，”秦悅開口，目光落在自己麵前的平板電腦螢幕上，那裡有她連夜趕製出來的詳細分析模型，“如果我們選擇拒絕收購，短期內，公司將麵臨極大的經營風險和不確定性。根據我的測算，‘寰宇科技’完全有足夠的資本和決心，在我們最關鍵的市場領域發動一場持久的價格戰，同時進行上遊供應鏈和下遊渠道的資源封鎖。以我們目前的現金儲備和預期的業務收入，在不引入新的緊急融資的情況下，最多隻能支撐六個月的正常運營和這樣的消耗戰。這意味著，我們可能在下一個財年到來之前，就麵臨資金鏈斷裂的危險。”

她的話語像一把冰冷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公司光鮮外表下隱藏的脆弱財務現實。喬娜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張揚的拳頭握得更緊，連沈浩的眉頭也鎖得更深。

“但是，”秦悅話鋒陡然一轉，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她環視眾人，最後定格在林薇臉上，“反過來看，如果接受收購條件。看似是解了燃眉之急，為我們提供了充足的資金和看似廣闊的平台。但從長遠財務價值來看，我們失去的，將是公司的自主決策權、未來的發展方向主導權，以及最核心的品牌和技術價值。我們團隊持有的股權會被大幅稀釋，失去對公司的控製力；我們獨特的、充滿活力的團隊文化，會被‘寰宇’那種龐大官僚體係逐漸同化、消磨殆儘。最重要的是，”她加重了語氣，“我們可能永遠失去‘釘刺’這個我們視若己出、一手撫養長大的‘孩子’。它將被冠以‘寰宇’的名字，靈魂不再屬於我們。”

她深吸一口氣，做出了總結陳詞：“薇姐，各位。擺在麵前的，不是一個正確和一個錯誤的選擇，而是一個風險與另一個風險的選擇。沒有毫無代價的坦途，也沒有絕對安全的萬全之策。接受，是慢性死亡，或許能體麵一段時間；拒絕，是直麵風暴，可能迅速傾覆，也可能殺出一條生路。最終的決定，需要你，薇姐，基於你對公司未來的戰略判斷，以及我們團隊信唸的堅守來做出。”她的聲音異常堅定，“無論你做出什麼選擇，我，秦悅，作為財務總監，都會儘我最大的專業職責，控製好財務風險，為公司尋找最優的生存路徑。”

壓力，如同實質般的重擔，徹底聚焦於林薇一身。她沒有立刻說話，而是緩緩地、認真地從每一張熟悉的臉上掃過。她看到了張揚眼中不甘的怒火和與生俱來的倔強，看到了沈浩眉宇間對技術理想的執著守護，看到了喬娜眼底深處對未知風險的恐懼與對團隊的不捨，也看到了秦悅那份基於理性分析後的無條件支援。更重要的，她從每一雙眼睛裡，都看到了對自己毫無保留的信任和沉甸甸的期待。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窗外的陽光移動了幾分，照亮了空氣中懸浮的微塵。

“我明白大家的顧慮。”良久，林薇終於開口，聲音清晰而平穩，帶著一種曆經思考後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張揚說的對，這本質就是吞並，絕非平等的合作。沈浩所擔心的技術靈魂喪失，也正是我內心深處最大的隱憂。喬娜指出的生存風險，真實存在，不容我們有任何僥幸心理。而秦悅的分析，一如既往地一針見血，清晰地勾勒出了我們麵臨的兩難境地。”

她緩緩站起身，步履沉穩地走到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對著大家，她的身影在光線的勾勒下顯得有些單薄，卻又異常挺拔。會議室裡安靜得能聽到空調係統執行的微弱嗡鳴。所有人都注視著她的背影，等待著那個將決定“釘刺”命運的決定。

林薇望著窗外樓下如織的車流和遠處林立的高樓，那些代表著規則、秩序和龐大資本的冰冷建築。曾幾何時，他們也是那龐大機器中的一顆螺絲釘。而現在，他們擁有了自己的一方天地，雖然不大，卻充滿了自由呼吸的空氣。

幾秒鐘的沉默，彷彿一個世紀那般漫長。

然後，她猛地轉過身，目光如炬，彷彿有火焰在眼底燃燒。她的臉上不再有絲毫猶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

“但是，在做出決定之前，我想問大家一個問題，”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直抵人心，“我們當初是為什麼，毅然離開發展穩定的‘寰宇’？為什麼我們幾個人，願意放棄優渥的待遇和可見的前程，聚在這個當時隻有幾十平米的簡陋辦公室裡，創立了‘釘刺’？”

她沒有等待回答，而是自問自答，聲音逐漸提高，充滿了激越的情感：“是因為我們想找一份更安穩、薪水更高的工作嗎？不是！是因為我們受夠了那種論資排輩、勾心鬥角、處處掣肘、壓抑創新活力的僵化環境！是因為我們相信，憑借我們自己的能力、我們的理念，可以創造出真正有價值、能改變點什麼的產品！是因為我們渴望掌握自己的命運，按照我們認同的方式去奮鬥、去生活！”

她的語氣越來越激昂，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擊在每個人的心坎上，喚起了他們內心深處共同的記憶和初衷。

“如果今天，我們因為害怕眼前的壓力、貪圖那一時的安逸，或者被所謂的‘大局’所嚇倒，就選擇放棄獨立，走回那條我們曾經拚命逃離的老路，那當初我們付出的一切掙紮、流過的所有汗水、熬過的無數夜晚，豈不是都成了天大的笑話？我們和那些我們曾經看不起的、隻會隨波逐流、明哲保身的人，又還有什麼本質的區彆？”

林薇的目光變得無比銳利，彷彿能穿透一切迷霧：“徐天，還有他背後的‘寰宇’，以為憑借資本的力量和市場的壓力，就能讓我們屈服，就能碾碎我們的意誌。但他們錯了！大錯特錯！‘釘刺’最寶貴的靈魂，不是那些可以估值的技術專利，不是那些可以複製的程式碼，也不是那些可以用錢衡量的市場占有率！而是我們這些人不屈的信念、創新的勇氣和自由的意誌！這是多少錢都買不到的！”

她向前一步，雙手撐在會議桌上，身體微微前傾，用一種充滿感染力的、近乎宣誓般的語氣說道：“我們或許會因此經曆前所未有的艱難，我們的前路可能布滿荊棘，我們甚至可能……會失敗。但是，隻要我們還在為自己的信念而戰，隻要我們還在按照自己的意誌去拚搏、去探索、去創造，那麼，我們就從來沒有被真正擊敗過！”

她的目光再次掃過全場，最終定格在團隊每一個人的臉上，一字一句地宣佈：“所以，我的選擇是——拒絕‘寰宇’的收購提議！‘釘刺’必須、也必將獨立自主地發展下去！這不是盲目樂觀，也不是意氣用事，這是基於我對我們團隊能力、對我們聯盟夥伴、對我們所選擇的這條艱難但正確的道路的堅定信念！這條路註定很難，甚至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難，但我林薇，願意帶著大家，一起去闖！一起去拚！”

她的聲音鏗鏘有力，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現在，我需要知道你們的答案。你們，是否還願意繼續相信我，跟著我，一起走下去？”

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願意！必須願意！跟丫死磕到底！”張揚第一個吼了出來，猛地站起身，椅子被他帶得向後滑出老遠，他臉色漲紅，眼中卻燃燒著旺盛的戰意。

沈浩重重地點了點頭，緊鎖的眉頭終於舒展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純粹的堅定，他簡潔有力地回應：“我的技術，這輩子隻給‘釘刺’。”

喬娜眼中閃爍著淚光，但那不再是擔憂和恐懼的淚水，而是釋然與感動的晶瑩，她帶著燦爛的笑容，用力點頭：“當然願意！我們是一個整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無論多難，我們一起扛！”

秦悅也露出了罕見的、極其堅定的笑容，她推了推眼鏡，語氣沉穩卻充滿力量：“財務這邊交給我。我會想儘一切辦法，開源節流，尋找一切可能的融資渠道，儘量延長我們的生存時間，為你們贏得更多的戰鬥資本。”

核心團隊空前一致的團結，那股凝聚在一起、共同麵對未知風雨的決心和勇氣，像一股洶湧的暖流，注入林薇的心田，驅散了最後一絲寒意，轉化為更加強大的力量源泉。

她知道，這僅僅是內部統一了思想。真正的風暴，尚未開始。下午即將召開的、有主要投資方和關鍵合作夥伴參加的聯盟擴大會議，纔是一場更為嚴峻、更加複雜的考驗。那裡有利益的權衡，有現實的考量，有未知的變數。

但此刻，手握團隊毫無保留的信任，林薇覺得，自己擁有了麵對一切的底氣。她深吸一口氣，目光投向會議室門口的方向，彷彿已經看到了那即將到來的、沒有硝煙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