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釘 第113章 忠誠的價碼

    如何應對“深藍資料”可能出現的動搖，成了擺在林薇麵前一道極其棘手卻又必須破解的難題。這就像在平衡一根繃緊的鋼絲，一端是聯盟的穩固與安全，另一端則是合作夥伴那敏感而脆弱的信任神經。直接、嚴厲的質問，固然能彰顯態度，但更可能將本就在猶豫邊緣的“深藍資料”徹底推向競爭對手“寰宇科技”的懷抱；可若是聽之任之，放任不管，那無異於在聯盟內部埋下了一顆不知何時會引爆的定時炸彈，其潛在的破壞力足以讓所有人辛苦搭建的合作平台分崩離析。這個兩難的選擇，考驗的不僅是林薇的決斷力，更是她對人心的洞察與對大局的掌控藝術。

在辦公室裡來回踱步，望著窗外都市夜晚的璀璨燈火，林薇陷入了長久的沉思。她需要一種策略，一種既能傳遞出明確警告訊號，又不至於撕破臉皮、將對方逼入牆角的方式。經過反複權衡與深思熟慮，一個融合了“敲山震虎”與“坦誠布公”的組合策略，在她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前者，要在公開場合，於不動聲色間劃定紅線，敲打其心；後者，則需在私下場合，以真誠和利益共同體的視角，消除隔閡，鞏固聯盟。

策略既定，行動隨之展開。林薇首先以協調近期“智慧城市”專案關鍵節點為由，緊急召集了聯盟所有核心成員，召開了一次臨時專案進度評審會。會議在聯盟慣用的那間寬敞明亮的會議室舉行，橢圓形的長桌旁坐滿了各家公司的負責人，氣氛一如往常。林薇端坐主位，神情專注地聽取著各方關於技術攻堅、市場拓展和資源調配的詳細彙報，不時低頭記錄，或提出幾個切中要害的問題，一切流程都進行得有條不紊，彷彿這隻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例行會議。

然而，就在會議臨近尾聲，進行總結陳詞時，林薇的話鋒在平穩的基調中，悄然轉向了一個更為沉重的話題。她的目光依舊平和，語調也未見絲毫淩厲，但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彷彿帶著千鈞重量。“諸位，”她緩緩開口，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我們這個技術聯盟，從最初的構想到今天的規模，其根基，在於彼此之間無條件的信任，以及我們對那個共同描繪的、關於未來的宏偉願景的執著。在此，我必須再次強調，所有在聯盟內部流轉的專案核心資料、尚未公開的技術引數以及關鍵市場資料，都是我們這個集體最寶貴的共同財富，也是我們必須以生命去守護的最高機密。”她說到這裡，微微停頓，目光如同平靜的湖麵，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張麵孔，自然也包括了“深藍資料”的王總。

“我希望，在座的每一位夥伴，都能將當初我們白紙黑字、共同簽署的那份保密協議和資料安全規範，真正刻在心裡，落實在行動中。”林薇繼續道，語氣中多了一絲不容置疑的堅定，“我深信，大家都明白一個道理，任何內部的資訊不當使用，哪怕是無心之失，或者任何形式的外泄，無論其初衷如何，最終損害的，都不僅僅是一兩家公司的利益，而是我們在座所有人綁在一起的共同前途。對於這種行為，聯盟的態度是明確且一貫的——我們絕不會，也絕不能坐視不管。屆時，所有相應的法律手段和商業反製措施都將在所不惜。”

在她講話的整個過程中，王總一直保持著低頭記錄的姿態，但當林薇的目光掃過他時，細心觀察可以發現，他握著筆的手指有瞬間的收緊，指節微微泛白，隨即才緩緩鬆開。他的臉頰肌肉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閃過一縷細微的不自然，但他迅速調整了呼吸，抬起頭的瞬間，臉上已恢複了慣常的鎮定，甚至迎著林薇的目光，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以示完全理解和讚同。

會議在一種表麵如常、內裡卻暗流湧動的氛圍中結束。眾人紛紛起身離席，寒暄著道彆。林薇卻在此刻，以一種輕鬆而自然的姿態，叫住了正欲隨人群離開的王總。“王總，請留步。”她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前段時間朋友送了些頂級的明前龍井，知道您好這口，一直沒機會一起品鑒。今天正好有空，要不要去我辦公室坐坐，嘗嘗鮮？”

王總顯然有些意外，腳步頓了一下，但很快便笑著應承下來：“林總太客氣了，那可是求之不得。”

兩人前一後來到林薇那間佈置得簡約而不失格調的辦公室。實木茶海上，一套精美的紫砂茶具早已備好。林薇親自燒水、溫杯、洗茶、衝泡，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令人心靜的儀式感。氤氳的茶香很快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稍稍驅散了先前會議上那無形中彌漫的緊張感。

“王總，請。”林薇將一盞澄澈碧綠的茶湯推到王總麵前，閒聊般開口道，“最近‘智慧城市’專案這邊，你們‘深藍’負責的資料建模和演算法優化部分，推進得很辛苦吧？我都聽專案組彙報了，難度不小，你們團隊加班加點，付出了很多。”

“分內之事，應該的。”王總雙手接過茶盞，客氣地回應。

林薇微微一笑，話鋒如同茶香一般，自然地過渡到更深的方向：“說起來，我聽圈內幾個朋友提起，貴公司最近業務拓展得非常迅速，接連拿下了幾個不小的單子，真是可喜可賀。不過，”她抬眼，目光溫和卻直接地看向王總，“業務擴張快，研發投入和市場費用必然水漲船高，現金流方麵，會不會感覺壓力比較大？”

王總端著茶盞的手在空中不易察覺地停滯了半秒。他完全沒料到林薇的訊息如此靈通，更沒料到她會如此單刀直入地觸及這個核心且敏感的問題。他愣了一下，隨即嘴角泛起一絲複雜的苦笑，將茶盞輕輕放回茶海，發出一聲輕微的磕碰聲。“唉……”他歎了口氣，語氣中帶著幾分疲憊和無奈，“真是什麼都瞞不過林總您啊。不瞞您說，確實……壓力不小。我們這種純技術驅動的公司，您也知道，最大的開銷就是技術和研發人才的投入，伺服器成本、演算法模型的訓練與迭代，哪一樣都是燒錢的主。專案回款呢，週期又往往拉得比較長，賬麵上的錢，確實是越繃越緊了。”

林薇專注地聽著，不時頷首，臉上流露出真切的理解與同情。“是啊，”她感同身受地說，“創業維艱，這四個字，我們這些走過來的人體會最深。尤其是在當前這個市場環境下，資本趨冷，競爭白熱化，單獨一家像‘深藍’這樣規模的公司，想靠自己去拿到那些真正優質、有影響力的大專案，還想談個好價錢，難度確實太大了，幾乎是在夾縫中求生存。”

她一邊說著，一邊熟練地再次為王總斟滿茶水，語氣變得更加誠懇而富有感染力：“但王總，您看，這不正是我們當初組建這個聯盟的初心嗎？正因為前路艱難，我們這些誌同道合者才更要抱團取暖，擰成一股繩。單獨一艘小舢板，可能一個浪頭就打翻了，但如果我們能把十幾艘、幾十艘小舢板牢牢捆在一起，結成一支艦隊，那麼，再大的風浪，我們也有了闖過去的底氣和力量。”

她稍稍前傾身體，目光灼灼地看向王總，描繪著清晰的未來圖景：“我始終深信，隻要我們這個聯盟內部足夠團結，能夠成功拿下並做好‘智慧城市’以及後續幾個同樣具有戰略意義的標杆專案，真正在市場上打響我們聯盟的整體品牌。到那個時候，無論是麵對資本市場的融資需求，還是在客戶麵前的議價能力，都將與現在不可同日而語。那將是質的飛躍。”

林薇的言辭懇切而充滿力量，她隻字未提徐天可能帶來的乾擾，也完全沒有點破任何關於資料泄露的敏感字眼，而是始終圍繞著“共同利益”和“未來前景”這兩個核心展開。她既表達了“釘刺”作為聯盟發起者，願意在預付款等實際問題上給予像“深藍”這樣的盟友以切實支援的姿態，同時也巧妙地暗含了對底線和原則的警示，以及對大家目標一致、共同進退的期望。

王總默默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紫砂茶盞，神情複雜地變幻著。林薇的話語，無疑戳中了他內心最深處的掙紮與權衡。一方麵是“寰宇科技”開出的、足以解決眼前燃眉之急的優厚價碼和看似輕鬆的捷徑；另一方麵，則是與聯盟共同奮鬥、可能贏得更大長遠發展空間，但卻需要當下繼續堅守與付出的道路。辦公室裡一時間陷入了沉默，隻有茶水煮沸的輕微聲響和窗外遙遠的城市噪音。

這沉默持續了足足兩三分鐘，彷彿一個世紀般漫長。終於，王總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深吸一口氣，猛地抬起頭，眼神裡之前的猶豫和閃爍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重新凝聚起來的堅定。“林總，”他的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些，卻帶著更重的分量，“謝謝……謝謝您的這番坦誠，更謝謝您在這個關頭還能想著拉我們‘深藍’一把，提出支援的方案。您說得對，對於我們這些中型技術公司而言，加入一個強有力的聯盟，抱團發展，確實是當前環境下最好，也可能是唯一的出路。”

他略作停頓，彷彿在組織語言，最終還是決定直麵問題：“是的，我承認，‘寰宇科技’那邊，前些天的確通過中間人接觸過我，他們……開出的條件，無論是現金收購部分股權，還是承諾的資源注入，都非常有誘惑力。說實話，在那個當下，麵對公司的實際困難，我不可能完全不心動。”他坦誠了自己的動搖，但這坦誠反而讓接下來的表態顯得更加可信。“但我心裡同樣清楚，‘寰宇’的體量和行事風格，一旦被他們收購或深度控股，‘深藍資料’這塊牌子還能不能保住，我們的技術路線和團隊能否保持獨立性，最終會不會被完全消化吸收，淪為他們的一個附屬部門……這些都是未知數，或者說，可能性極大。這與我當初創立‘深藍’的初衷，背道而馳。”

他的語氣愈發堅定起來：“相比之下，和聯盟裡的各位夥伴在一起，雖然前期會辛苦些，需要共同克服很多困難，但大家是在平等的基礎上，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努力，是在拚一個屬於我們自己的、看得見摸得著的未來！這筆賬，我算得清。”他迎著林薇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鄭重承諾：“林總，請您放心。聯盟的資料和機密，關乎我們所有人的根本利益和未來。‘深藍資料’上下，一定會恪守商業道德和契約精神，嚴守底線，絕不會做出任何損害聯盟的事情！”

這次及時且開誠布公的談話，如同一場恰到好處的甘霖，成功澆熄了即將燃起的火苗，化解了一場潛在的、足以動搖聯盟根基的信任危機。王總最終選擇了站在聯盟一邊，這其中的原因或許是多元的：可能是被林薇的坦誠態度和設身處地的支援所打動；可能是被她所描繪的那個充滿希望、需要共同奮鬥的藍圖所吸引；但更重要的，恐怕是他在內心深處進行了一番冷靜而現實的利弊權衡後，清醒地認識到，與聯盟共進退所能帶來的長期、穩定的收益，以及自身獨立性的保留，其價值遠遠超過了“寰宇科技”那筆看似誘人、實則可能暗藏隱患的短期交易。

送走王總後，林薇獨自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凝視著樓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車燈構成的流光溢彩的河。危機暫時解除，但她心中並無太多輕鬆之感。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認識到一個現實：在商業世界裡，純粹的、無條件的忠誠往往是稀缺的。忠誠，本身是有其價碼的。這個價碼，並非僅僅指金錢，它更是一個複雜的綜合體，涵蓋了共同願景的吸引力、現實利益的合理分配、相互尊重的情感聯結，以及對未來可期發展的堅定信心。它需要依靠持續不斷、看得見摸得著的共同利益來小心維係，需要依靠一次次成功的合作與共渡難關來不斷加固那份珍貴的信任。經此一事，她對如何更精細、更有效地管理好這個由多個獨立主體構成的聯盟，有了更為深刻、也更為清醒的認識。前方的路，依然漫長且挑戰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