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願 第369章 請君入甕。
長乘語速快而清晰,帶著掌控全域性的冷靜,解釋道:“山澤通氣,艮兌二界相連,白兌與艮塵定會相遇。”
“屆時……不知白兌會否因院內下一任院長之位歸屬,再對艮塵出手?”
長乘頓了頓,麵色無奈:“何況艮塵身上還背負著雷祖使命,隻去一人,我不放心。”
幾人聞言,心下明瞭,各自思索著點頭。
長乘繼續道:“繩直自然前往巽界,彼處與遲慕聲的震界相連,風雷激蕩,或需援手。”
“至於少摯與小炎的界……”
他語氣微頓,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複雜:“定是相連。嗬嗬,這裡麵的人啊……你們最無需擔憂的,便是少摯了。”
若火聽罷,輕笑搖頭,帶著幾分感慨:“無論是這‘界’的特性,還是玄極六微的秉性……長乘啊,你懂得可真不少……”
長乘微微一笑,鳳眸彎起,恢複了些許平日的氣度,麵不改色道:“嗬嗬,小卦在手,天下我有嘛。”
繩直頷首讚道:“坎宮長乘,不愧陸地神仙之稱。”
可這時,玄諫卻深深凝視著他,目光銳利如匕,緩緩問道:“長乘,此間安排,當真……儘在卦中?”
聞言,長乘迎上他的目光,鄭重作揖:“坎宮之人,縱是寐寐之中,亦在佈局之內。”
玄諫未言,深眸微眯,盯著他的臉色看。
玄諫頓了頓,眸中劃過一絲凝重,沉聲道:“少摯乃我坎宮奇才,有此坎祖因緣,前途自是無量…但你長乘,乃我坎宮當下根基,萬事……慎之,保重。”
長乘斂容回禮:“多謝師尊。諸位,事不宜遲,動身吧。”
…
月色淒清,將幾人匆匆離去的身影拉得細長,投入坤宮外沉沉的夜色與嗚咽的林風之中。
幾人化作數道流光,毫不猶豫地投入殿外那吞沒一切的濃稠夜色之中,再不回頭。
…
…
淒冷的月光下。
啟明從廊柱的陰影後緩緩踱出…
他望著那些人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動。
良久。
啟明頭顱深深垂下,背在身後的手控製不住地顫抖,步履蹣跚地轉向另一側幽暗的樹林。
月光照亮了他瞬間佝僂下去的身形。
那曾英明果決、執掌一院的威嚴,在這一刻蕩然無存。
隻餘下一個精疲力竭、暮氣沉沉的輪廓,彷彿每一道皺紋裡,都刻滿了無力迴天的疲憊。
真正像一個…油儘燈枯,踽踽獨行的垂暮老人,在月華中留下滄桑的殘影…
…
…
‘鏡花水月’處——
幾人剛至,此地的微光尚未在眼底淡去,蜈公那裹在褐袍裡的身影便已無聲上前。
他枯瘦的手掌抬起,精準地指向他們第一夜曾棲身的洞穴方向。
幾宮師尊交換了一個眼神。
嗬……原來這蜈公遲遲守在此處,是為了此刻“引路”。
若火無奈地咧了咧嘴,獨眼中卻並無多少意外:“院長啊院長,您這可真是把咱們幾個,拿捏得死死的……哈哈。”
繩直廣袖輕拂,唇角噙著一絲瞭然的苦笑,目光轉向玄諫:“縱使是算無遺策的坎宮師尊,晚上,這男人一步踏來,炁息全無之時……恐怕也未料到,此番乃請君入甕之局吧?”
玄諫並未接話,隻是唇角極淡地勾了一下,那笑意,未達眼底。
眸中深藏的,是一片沉靜如古井的、近乎赴死的決絕
言語間,眾人腳步已踏入第一日那方洞穴。
內部,依舊空曠得令人心頭發沉。
腳下冰冷的黑色石板倒映著穹頂零星、彷彿來自遙遠星子的微光。
近乎虛無的高遠頂部,仍是那幅巨大的暗色布幔。
其上,一道散發著慘白光芒的線條,仍在冰冷地勾勒出六個巨大的卦象圖案。
濃墨毛筆分彆標注其名與方位——
坎、離、巽、震、兌、艮。
它們,仍是以一種沉默而絕對的秩序排列著。
就像他們,以另一種沉默而絕對的秩序,守護著各宮。
每一個卦象的符號,都像是一個獨立的、緩緩旋轉的幽暗旋渦,散發著不容置疑的歸屬與召喚。
在這六枚幽光符號之下,一行更大的、筆力蒼勁虯結的古體字,如同燒紅的烙鐵印在布幔之上——
【諸君依位入住】
目光下移,可見布幔下方,對應著各個卦象的幽深洞窟入口。
如同巨獸沉默張開的口,延伸向不可知的領域。
每個入口上方,都銘刻著清晰的卦象字樣。
凝視著那象征著各自職責與命運的入界口,幾人相視無言。
目光交織間,有未能儘言的遺憾,有並肩多年的不捨,有兄弟情義沉澱出的深深緬懷……
唯獨,沒有半分猶豫與退縮。
他們皆心知肚明,此一去,將要麵對的是什麼。
這幾人之中……或許,有些人,便是此生最後一次相見了。
也罷。
易學院的宿命本就如此。
身為各宮師尊,在接過這份權責與榮耀的第一天,誰人不曾暗中為自己備好棺木,尋好埋骨之地?
即是如此……即是如此……
臨行前,那獨屬於他們幾人之間、帶著宿命般灑脫的告彆,由若火率先吼出。
若火聲若洪鐘,在這空曠洞穴中激蕩回響:“無妨!管他孃的來日方長還是來世再敘,弟兄們——後會有期!”
語罷,他竟真不再回頭,踏入‘艮’界的幽暗洞窟之中。
玄諫黑袍微動,如一道緊隨其後的影子,默然無聲地融入‘兌’
界的黑暗中…
繩直整理了一下翠玉冠下的鬢發,青袍廣袖,姿態仍是那般如風如木的超然。
他站在‘巽’界洞口,回眸,溫潤一笑:“再會。”
長乘立於原地,麵容沉靜,對著他們身影消失的方向,以及身旁即將分彆的繩直,鄭重地、深深地作揖。
隨後,他直起身,再無留戀,轉身決然步入了那燃燒著無儘離火之意的界域入口。
…
洞穴內重歸死寂。
唯有那布幔上的慘白符號,依舊冰冷地散發著幽光,映照在空蕩的石板上。
彷彿在無聲地祭奠著,一場奔赴命運的、無畏的訣彆……
…
…
艮界——
夜色如洗,潑墨般的天幕上。
星子密佈,璀璨得近乎奢侈,將這片陌生山澗籠罩在一片清冷而神秘的輝光之中。
流水潺潺,更襯得四野幽寂。
艮塵立於一方巨岩之上,身形與山石幾乎融為一體。
他麵色凝重,耳廓微動,全身感官都鎖定在右前方那片窸窣作響的草叢——
那聲響越來越近,帶著某種慌不擇路的急促。
他指間已有微光凝聚,做好了隨時應對不速之客的準備。
忽聞!
一聲似犬似狐的低吠,緊接著,數聲清脆如冰珠迸裂的“啾——啾——”聲急促響起!
唰啦!
一道白影自草叢中猛地竄出!
一隻狼犬?或是白狐?!
那異獸,在與艮塵目光接觸的刹那,淡紫色的眼眸中瞳孔驟然縮成細線!
它本就驚慌的神情彷彿再受重擊,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哀鳴!
它尾巴緊緊夾在後腿間,在原地絕望地打了個轉,看看身後又看看前方如磐石般矗立的艮塵,整個身形寫滿了無助慌亂!
最終,異獸化作一道白光,猛地紮進了左側更深的草叢深處!
隻聽得“嗚——噬——唰……”
一連串夾雜著悲鳴、某種撕裂聲、以及彷彿水流衝刷的怪響漸行漸遠,終歸於沉寂。
艮塵依舊站在原地,眉頭緊鎖,下意識地抬手撓了撓額角…
…
他茫然地環顧四周,除了陌生的山巒輪廓與漫天陌生的星鬥,再無任何可辨識的坐標。
他不敢輕舉妄動
猶豫片刻,艮塵隻得重新在那方巨岩上盤膝坐下,試圖通過打坐來感知此方天地的脈動,尋找線索。
然而,就在他心神將定未定之際——
身後不遠處,驀地傳來一聲巨大的破水之聲!
“撲通——!”
艮塵周身炁息瞬間外放,如臨大敵,驟然回首!
隻見月光下,一道醒目的紅衣身影,正狼狽地從一處瀑佈下的深潭中掙紮而出!
這是…人!?
是,是人,但更像隻落了水的火雞,正撲騰著往溪岸邊遊。
水花四濺,在星輝下閃著淩亂的光。
艮塵眯起了眼:“……?”
他悄然運轉心法,炁息如絲般探去。
在感知到對方那熟悉又略顯紊亂的炁息時,眉頭非但沒有舒展,反而皺得更深。
是若火?!
這裡怎會出現若火?!
而且是以這種方式?!
事出反常必有妖。
艮塵身形一矮,迅捷無聲地隱入身旁茂密的樹叢陰影中,屏息凝神,冷眼旁觀。
而此時潭中的若火,情況似乎很不妙。
“咕嘟…咳…不行了…咕嘟……”
他嗆著水,手臂胡亂拍打:“老子…老子他孃的不會水!咕嘟”
“咕嘟…救…咕嘟!!”
聲音淒慘,不似作偽。
艮塵蹲在暗處,目光如炬,緊緊盯著在水中沉浮的若火,心中疑竇叢生。
若火怎的如此滑稽?
其中定是有詐…
艮塵抿緊嘴唇,按捺住出手的衝動,決定繼續觀察。
“咕嘟…我…我探到你小子的炁息了!”
若火一邊掙紮,一邊朝著艮塵藏身的方向嘶喊:“艮塵!艮塵!救…救命啊!”
艮塵心中一驚!
他非但沒有現身,反而將周身氣息收斂得更徹底,甚至下意識地往後又挪了半步,幾乎完全融入黑暗。
“艮艮塵?!”
“咕嘟…咕嘟…”
若火奮力向岸邊劃拉,喝進去的水似乎更多了,聲音帶著怒火與絕望:“艮塵…你…你他孃的見死不救!咕嘟…咕嘟……”
他死死瞪著艮塵藏身的那片草叢,用儘最後力氣咆哮:“艮…塵!!”
話音未落,他像是終於力竭。
若火腦袋一歪,停止了撲騰。
那身醒目的紅袍登時如一朵萎靡的巨大花朵,漂浮在幽暗的水麵上,隨波輕輕晃蕩。
…
…
星空依舊朗朗。
幾粒流螢悄無聲息地劃過草叢,點綴著這寂靜的山澗。
溪水潺潺,載著那抹靜止的紅,緩緩流淌。
而艮塵,依舊蹲伏在陰影裡。
他麵色沉靜,目光銳利。
如同最耐心的獵人,在確認危機解除之前,絕不會輕易暴露自己…
夜還很長。
這片陌生的艮界,似乎從一開始,就彌漫著不同尋常的氣息,令他膽顫心驚…
…
…
兌界——
玄諫一步踏出,周遭光線驟暗。
彷彿從白晝瞬間跌入幽穀。
他反應極快,當即伏低身形,待到雙眼適應了這突如其來的昏暗,才緩緩抬眼打量。
耳邊,是瀑布輕柔的潺潺水聲,如亙古不變的絮語。
空氣中彌漫著濕潤泥土與不知名野花的清芬,沁人心脾。
幾隻流螢提著小巧的燈籠,在夜色中劃出斷續的、柔和的光弧。
遠處草叢間傳來細碎的蟲鳴,更襯得此間靜謐祥和,恍若世外仙境。
他的目光很快被前方不遠處的一方青石吸引。
石上,一抹皎潔的白影靜靜沉睡——
正是白兌。
她姿態安然,彷彿與這靜謐夜色融為一體。
然而,這份寧靜並未持續多久。
忽地,遠方隱約傳來幾聲模糊的、似是掙紮的怪叫!
緊接著,是重物落水的“撲通”悶響,其間似乎還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呼救!
幾乎是同時,青石上的白兌微微蹙起了秀眉,似被這異響驚擾。
隱在暗處的玄諫立刻屏息凝神,炁息如絲,無聲探向白兌。
確認其無恙,也感知到她也已被驚醒,玄諫不再遲疑,身形如一道幽影,瞬間掠至青石之旁。
“白兌師尊。”
他低聲喚道,聲音在寂靜中顯得格外清晰。
白兌眼睫輕顫,緩緩睜開雙眸。
那雙平日裡寒星般冷冽的眸子,此刻竟蒙著一層氤氳水汽,透出幾分罕有的、屬於少女時代的嬌憨與迷茫。
彷彿不知今夕何夕,身處何地?
她眨了眨眼,視線聚焦在玄諫身上,帶著一絲不確定的喃語:“玄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