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唐 第一百二十三章 初識李子晦沈烈起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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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酒肆尋常。
尋常到外簷角掛著的酒旗都褪色到看不出本來顏色,幾盞油燈也因缺少門簾的遮擋,在穿堂的夜風中搖曳不停。
沈烈一桌人圍坐的榆木桌也有著年頭,漬著經年酒痕的木紋在燈光下泛著琥珀色,桌上擺著碗碟酒罈皆為粗陶,又因為座位臨窗,窗外槐花簌簌下落的細微聲響,混著市井的喧囂聲不斷地飄進來。
“店家,再切兩盤羊頭簽!”
羊頭簽,將羊頭肉拆成細絲,加蛋清調和成餡,再裹上豬網油捲成細長筒狀,蒸熟後掛糊再炸,色澤金黃、酥脆可口,是當下非常流行的“極品菜”。若換成豬肉,形狀再隨意一點,就有點後世四川小酥肉的感覺了!
程寶拍著桌子吆喝時,沈烈瞥見西北角獨坐的青衫文士。
那人的年紀約有三十出頭,衣衫不新,袍下沾了不少泥點,麵前的椒鹽胡餅隻咬出個月牙便置之不顧,隻是用竹筷蘸酒在桌上仔細地畫著什麼,隔著距離瞧不清楚,像是在畫符。
程不換順著沈烈視線望去,“咦”了一聲。
“這不是愚公麼?”程不換起身時帶翻了酒碗,稠酒順著桌縫滴在青磚上:“明府,那人便是卑職之前與您談及的李愚李子晦。”
“哦,就是他?”沈烈眉峰微動,應了一聲。
這時,李愚抬頭望來,枯瘦的麵龐映著昏黃燈火,眼窩凹陷卻目光如炬。他隨手抹去桌上酒漬,起身時腰間的佩劍撞在條凳上,發出一聲悶響。
李愚來到桌前,拱手道:“程少府彆來無恙?上次相遇,曾說要請某喝梨花白,李愚苦等卻不見少府來請,這倒應了那句話。”
說完,李愚又衝沈烈拱手執禮,卻未說話。
程不換笑問:“哈哈,那句話?”
“貴人多忘事!”
“我算哪門子貴人”
“哎,縣尉豈不是貴人!”
開場白過後,李愚將視線再此望向沈烈,程不換也懂他的意思,趕緊將他引到沈烈近前,介紹起來。
“山民李愚拜見明府。”
“之前對先生多有耳聞,不換兄也時常提起,一直未曾謀麵,今夜倒是巧了,看先生孤單影隻,不如與我們同飲,如何?”
“既有明府相邀,山民不敢推辭,叨擾了。”
李愚欣然落座,而且自斟自飲了一碗酒,看起來很是書生意氣的輕狂放肆,惹得洪少遊厭煩,卻不敢發作,不耐煩地瞥了一眼,轉頭跟程寶對飲。
沈烈明白這是李愚的一種姿態,也算是故意為之。
有點本事的文人基本上都是這種德行,古今不變,一說起來就說是文人風骨,馮道也是文人,但他在這方麵就實際多了。
說了幾句閒話後,沈烈好奇地問道:“先生,我剛纔看你在桌上作畫,不知在畫什麼?”
李愚微微一笑,將桌麵空出少許,手指蘸酒畫出適才所畫的圖形。沈烈望著酒漬勾勒出的圖案,覺得有些熟悉,好像在哪裡見到過。
“這是?”
“盧龍山川圖。”
“哦?”
沈烈重新望去,果然是盧龍軍轄境的山川輿圖,渤海灣的曲線被刻意拉長,恰似一張被拉滿的弓弦。
“先生好記憶!”沈烈攬袖口,指尖輕點幽州位置:“此處應是潮河走向,卻有偏差,這改道的筆鋒倒像是要射穿平州城?”
李愚望了一眼沈烈,驟然收緊竹筷,筷頭懸在薊州上方三寸:“明府好眼力,上月山洪沖垮盧龍舊堰,倘若能在潮河修築水壩”話語未絕,李愚將手中竹筷“啪”地劈在檀州方位:“此間糧道必斷!”
攻城略地,先斷糧道,這是用兵之策。
李愚這番話的意圖很明顯,就是直白地告訴沈烈,如果宣武軍想取幽州,僅用此法便可輕易切斷幽州的糧草供應。
程不換剛要插話,卻見沈烈執壺斟滿兩碗濁酒,酒液在陶碗中打著旋,映著窗外漸沉的夜色。
“先生好謀略!”
沈烈將酒碗推過桌麵,笑道:“不過,幽州之事無須我來關心,倒是長蘆北關的鹽渠淤塞,我身邊正缺一個懂水文的主事,不是先生有意出任否?”
朱全忠劍指滄幽二州,瞎子都能看出來。
可這跟自己有何關係?
打不打,怎麼打,淹不淹糧道,同樣與自己沒關係,那是敬翔、李思安以及葛從周等人要考慮的事情,自己頂多也就是把這個情況以密報的形式遞給敬翔就可以了。
油燈爆出燈花。
李愚盯著碗中晃動的月影,喉頭忽然泛起比酒更苦的澀意。
窗外,更夫的梆子聲敲過酉時之際,他端起酒碗一飲而儘,袖口沾了酒漬也不去擦,而且並未回覆沈烈的邀請,而是反問:“明府,您可知李愚因何字為子晦?”
沈烈不知李愚為何如此問,搖了搖頭。
李愚蘸酒在桌麵寫下“晦”字,神情略帶傷感地說道:“明入地中,明夷。君子以蒞眾,用晦而明。”
這段話出自《易經·易傳·象傳·第三十六卦明夷卦》,卦象為是離下坤上,離為火,代表光明,為光明入地下之表象,象征著光明被阻,此時君子要遠離朝廷,隱匿到民眾中去,大隱隱於市,在黑暗中保全自己,等待光明的出現。
李愚正是不忍看著大唐冇落,也不忍見大唐皇帝像一個傀儡小醜般被權臣玩於股掌之間,雖有心卻無力,做不了什麼,能做的隻能是辭官避世。
酒水順著桌縫蜿蜒成流,漫過方纔畫就的山川城池,李愚望著沈烈:“沈明府,山民這盞晦暗燈火,明府敢收在麾下嗎?”
對於李愚的表現,沈烈先是疑惑,很快便有所猜測。這個人很可能對他這個新任縣令的背景做過調查,甚至還有可能知道某些不應該知曉的事情。
之前,沈烈從程不換的口中得知,李愚當年曾在華州待過,也曾在韓建手底下做過事,結合他此刻說的這番話,沈烈愈發確定起來。
“子晦,聽說你當年辭去安陵縣主簿後,曾寄身蒲、華二州間,不知與韓建可否相識?”
沈烈還是想試探一下,因為這件事情必須要搞清楚,如果真如自己猜測的那樣,就算李愚有天大的才能,今晚也必須死,因為隻有死人的嘴最嚴實。
“算是相識。”
李愚似乎猜到沈烈要驗證什麼,直視沈烈望來的目光,緩緩說道:“光化三年,劉季述囚天子於少陽院,我曾求時任京畿安撫製置使韓建,勸其發兵救駕,興複唐室,他並不采納,無奈之下,我便辭離了帥府,與他再無交集。”
“之前呢?”
“之前?”
李愚看到沈烈眼中閃現一絲殺意,心下一凜,卻依舊不避,直接挑明地問道:“明府,您是想問乾寧五年,韓建擅殺唐宗室十一王的之事嗎?”
“非也,本府隻是隨口而言!”
沈烈一笑,緩緩搖頭,心裡的殺意更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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