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針問骨 第四章 蒸骨尋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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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骨尋跡
河風徐徐拂麵而過,帶著洛水的潮氣。
整個後衙靜得出奇,殮房外的眾人正神情肅穆等候著這位新任大理寺主事接下來的命令。
“點火…添柴…”楚瀟瀟一聲高呼,在黃昏的風中清晰可聞,驚得旁觀的李懷心頭一顫。
衙役們早已準備就緒,聞令不敢遲疑,手持火把上前點燃了灶台中的薪柴,幾息之間,火焰跳動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響。
很快,一股燃燒後的鬆香味隨著河風鑽到鼻腔裡。
黢黑的大鐵鍋靜靜地躺在臨時壘起的灶台上,半鍋清水毫無動靜,隻在邊緣泛起細密的氣泡,發出輕微的“嘶嘶”聲。
“楚主事…”一個沙啞滄桑的聲音在院門前響起,“老朽衛成,忝為洛陽縣前任仵作。聽聞大人要用‘蒸骨法’,實在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特來叨擾,望乞一觀。”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縣衙仵作衛滿生攙扶著一位身著舊仵作服、鬚髮皆白的老者站在院門口。
那老者身形消瘦,背脊卻挺得筆直,一雙曆經歲月的眼眸,此刻正灼灼地盯著院中那口大鐵鍋,臉上滿是激動。
此人正是洛陽縣早已致仕的老仵作衛成。
身後站立著兩個稚嫩的少年,著一身素淨的衣裳,眉眼之間與衛滿生有些相像,顯然這是他的兩個兒子,今日隨著祖父前來觀看學習。
“楚大人,家父聽說您在這裡采用‘蒸骨法’,說什麼也要讓在下帶著他趕來一觀。”衛滿生滿臉歉意地說道。
李懷臉上有些不悅,剛要說話,楚瀟瀟卻已微微頷首:“既是衛仵作的父親,自然請便,蒸骨之法,本非秘技,能得到前輩觀摩指點,是本官之幸。”
她的聲音十分平淡,冇有半點倨傲,談吐之間,儘顯寬懷大度。
同為仵作,她知曉仵作世家的辛酸,身處社會底層,從事此業,後輩再無科舉的可能,隻得精進技藝,以期聽死者言,為亡靈語。
衛成眼中閃過一絲感激,連忙帶著兩個孫子走到近前,卻極有分寸地停在楚瀟瀟身後三步之外,靜氣凝神,低聲道:
“看仔細…此法古來有之,然非經驗老道,膽大心細者莫不敢用,稍有不慎,骨毀事小,死者冤屈難鳴,我等仵作,雖萬死亦難辭其咎。”
楚瀟瀟聞言回頭一瞥,兩個少年正專心致誌看向這邊,眼神中絲毫冇有懼色,隻有麵對眼前高深驗屍之法顯露出得崇敬之意。
鍋中的水汽漸漸豐盈起來,白色的蒸汽嫋嫋升騰,鍋上立著的木架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楚瀟瀟站在三步開外,身形筆直,目光跳動,觀察鍋口木架上麻布的顏色變化,和灶台下火焰燃燒的程度,還需兼顧指揮衙役們不斷往鍋內添水。
時間一分一秒在沸水的低吟聲中流逝。
木架之上,三層麻布已被水汽浸濕,空氣中的醋酸味愈發濃烈,靠近灶台的幾個衙役蒙著麵都覺得這股酸直嗆鼻子,發出一陣劇烈地咳嗽。
其餘人額頭佈滿了汗珠,不知是因為火焰炙烤感到熱還是麵對此法心生緊張導致。
李懷更是悄悄往遠處挪了幾步,用官袍上的袖子掩住口鼻。
唯有衛成他們爺孫四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個石雕一樣。
“醋!”楚瀟瀟清叱再起,時機把握得恰到好處。
抱著剩餘醋罈子的三名衙役早已待命多時,聞言毫不遲疑,將懷中整壇刺鼻的米醋潑向霧氣中的木架。
“嗤啦”一聲,醋剛接觸被熱氣蒸騰到發燙的木架,瞬間騰起一股霧氣,鋪天蓋地的酸味瀰漫在大半個院落中,比先前更加濃烈的醋酸味,嗆得人涕泗橫流。
“李大人,你來看…”楚瀟瀟將一塊麻布繃在口鼻上,招呼李懷近前觀察。
李懷強忍著不適走上前,眼睛直勾勾盯著蓋在骨頭上的麻布,此刻在醋騰起的蒸汽下,竟開始顯現出一些歪歪扭扭的痕跡。
“楚大人,這是?”
“布表麵呈現深褐色紋路,深淺不一,而你仔細看…”楚瀟瀟伸手指在幾處顏色更深的地方說道,“這幾個深色的地方,便是骨頭上帶有刻痕的位置,而且,紋路的形狀和走向,與刻痕大體相向。”
孫錄事則從一開始便在卷宗上記錄著“蒸骨”的全過程,此刻聽到楚瀟瀟說話,急忙記錄:“蒸骨一刻,骨上覆布顯深色紋路,疑與刻痕一致…”
“根據這些布上的痕跡就能判斷出死因了嗎?”李懷看著麻布上不斷蔓延的深色紋路,心生疑惑。
“再等等…”楚瀟瀟冇有直接回答,而是讓李懷耐心等候,她則緊盯著架上不斷冒著蒸汽的麻布,眉頭忽地一皺。
“孫錄事,記:白骨遇熱醋蒸騰,上蓋麻布有褐色紋路愈顯,初判,乃中毒所致,劇毒深入骨髓,毒質隨水汽透骨而出,汙染整個麻布…”
“中…中毒?”李懷眼睛瞪得溜圓,激動地鬍鬚都在顫抖,“楚大人,此言當真?”
“楚大人此法斷無錯漏…”說話的卻是在身後一直觀看未曾開口的衛成,“老朽行仵作事多年,在古籍殘篇中見過相應描述,今日親眼得見,妙,妙啊。”
說話間,猛然轉向楚瀟瀟,眼神中充滿了敬佩,“大人好手段,這纔是真正的問骨尋冤,老朽佩服!”
他身旁的兒子、孫子亦是看得出神,看向楚瀟瀟的目光中充滿了敬畏。
聽到衛成的解釋,李懷懸著的心總算是稍微落下來一些,“找到死因便好,總比什麼線索都冇有的強,楚大人,您當真是最好的仵作…”
然而楚瀟瀟對於李懷和衛成的讚歎恍若未聞,她的全部心思都集中在顯現於麻布表麵的深色痕跡上,尤其是那幾片顏色最深的地方。
當那一抹褐中泛著黑的色澤映入眼簾時,她的臉色一沉,雙眸凜冽,“龜茲斷腸草!”
麻布上的色澤和形態,這與她父親楚雄當年中毒暴斃時的情形如出一轍。
那是“血曼荼羅”這種西域奇毒深入骨髓後,其內含的特殊成分遭遇熱醋後所反應出的獨有特征,絕非尋常毒物可以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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蒸骨尋跡
記憶的碎片在此刻被眼前熟悉的深色痕跡所拚湊在一起,後脊梁一股寒意直沖天靈,麻布手套包裹下的手指不由得有些發麻。
父親臨死前嘔出的黑血、指甲抓撓留下的血痕、還有馬廄中父親那匹心愛的烏騅馬嘴角殘留的些許斷腸草……
一幕幕過往在眼前浮現,她死死盯著麵前麻布上的深色痕跡。
透過麻布,彷彿看到了七具在生前遭受毒草侵蝕的痛苦折磨而慘死的冤魂,與父親笑著和她說“瀟兒乖,爹爹冇事”時的表情重疊在了一起。
這毒,與父親所中之毒同出一源,此事絕非巧合!
蒸骨的過程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
期間,楚瀟瀟又分兩次下令潑醋,每一次潑下,麻布上的痕跡便加深一分。
“起!”隨著楚瀟瀟一聲令下,在整個院落中瀰漫的醋酸味中,衙役們小心地將架子上的骨頭抬了下來,放置在一旁的空地上。
撤去蓋在上麵的麻布,七根腿骨重新暴露在空氣中。
楚瀟瀟俯下身子,一根一根拿起來細細觀察,右手中不知何時撚出了一根細如髮絲的銀針,沿著刻痕在上麵一點點遊走。
“記:七根腿骨骨麵有裂紋,為生前重創所致,疑為以重物壓迫或反覆擊打形成,刻痕為死後印刻所成,推測應為掩蓋死者生前遭受的折磨…”
孫錄事一邊記錄,一邊額頭上冷汗直流。
自“運河咒骨案”發生以來,他便一直追隨在楚瀟瀟身邊記錄著每一次驗屍過程,隻是,今日之景,實在令人髮指。
一旁站立的李懷和洛陽縣一眾衙役,此前對白骨的恐懼在此刻已被憤怒所代替……尤其是看到那根四歲孩童的腿骨,在這七根腿骨中顏色最深,說明中毒也最深。
每個人都咬牙切齒,恨不得趕快找到凶手,將這滅絕人性的畜生千刀萬剮。
李懷來到屍骨旁緩緩蹲下,用麻布拿起一根骨頭看了半晌,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好狠毒的心思…好周密的佈置…看來,這是一次有預謀的作案…”
楚瀟瀟冇有搭話,自顧自地拿起一根腿骨,藉著衛滿生遞過來的油燈觀察,骨頭一處曾經被刻痕覆蓋的地方,此刻裂紋十分明顯。
她撚著銀針在這些裂紋中不斷地試探,發現一處帶有一小塊碎骨片的痕跡……蒸骨後,這些原本被刻痕遮蓋的細微裂紋便無所遁形。
帶著麻布手套的指尖輕輕拂過裂痕,這一切都表明,在這碎骨的背後隱藏著一個不可告人的陰謀……
“楚大人…”李懷的聲音中帶著一絲急切,“不知您可否斷定死亡時間,這對於偵破此案至關重要。”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楚瀟瀟身上,大家屏住呼吸,彷彿死亡時間便是揭開“咒骨”真相迷霧的第一道曙光。
楚瀟瀟的目光再次掃過這些腿骨,她冇有立刻回答李懷的問題,而是拿起了那根最小的腿骨。
動作異常輕柔,神情專注,一絲不苟,銀針劃過表麵的裂痕,發出“嘶嘶”聲。
眾人不敢打擾,隻得焦急地等待著。
“根據骨色可以斷定,此骨表麵呈灰白色,骨表雖有被河流沖刷的痕跡,但骨體本身的色澤未有明顯泛黃跡象,所以…”她清冷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此間沉寂,“死亡時間當在半年至一年之間,絕對不會超過一年。”
她目光掃過眾人,見大家還是雲裡霧裡,不知所雲,便再度解釋道:
“仔細看這些裂痕,骨縫內殘存的泥沙顏色較淺,顆粒細微,乃是先形成骨裂,而後沉入河底所致,若為陳年傷,亦或是更早沉入,則顏色深沉,不易滲入新鮮泥沙…”
說罷,轉頭向李懷問道:“冬官何時修繕運河?”
李懷沉思片刻,猛然抬頭,“初春,洛河冰封消融後,河道突發滲水,皇帝責令冬官修繕,至今正好半年!”
“如此,便是了,這幾具屍骨應當是在冰封之前,去年年末便已沉入河中,今年運河開挖,又經過汛期,這纔將骸骨沖刷了出來…”
“大劉…”聞言,李懷“騰”地一下站了起來,急忙招呼衙役上前,“你馬上帶人去查,去年臘月,誰家來縣衙報過失蹤,一定要查仔細…”
“是!”大劉接到命令,急忙帶上衙役們轉身離去。
就在李懷準備佈置完任務後,楚瀟瀟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李大人,還有一件事…此稚子之骨,其生前所受折磨之慘烈,骨裂之深重,遠甚其餘六人!”
“什麼?”
此言一出,李懷失聲驚呼,臉色瞬間變得煞白。
衛滿生更是倒吸一口涼氣,饒是他見慣了生死,聽到這話也不由得睜大了雙眼,嘴唇止不住的哆嗦著,半晌說不出話來。
楚瀟瀟的指尖微微用力,幾乎是摳著骨縫,看著那根小小的腿骨,上麵令人觸目驚心的裂痕,心中騰起一股無明業火。
究竟是什麼樣的一群人,能對一個四歲的孩童做下這等慘無人道之事?
在場的所有人都握緊了拳頭,他們不敢想象,一個四歲的孩子,成了這場虐殺中最為慘烈的犧牲品,凶手不僅凶殘,更是泯滅人性!
蒸骨的霧氣早已散儘,但那根小小的幼兒腿骨卻如同一把鋼刀,狠狠地在每個人心窩子裡戳了一下。
楚瀟瀟此刻的心沉到了冰點,父親的死,龜茲斷腸草的毒,眼前七具遭受虐待又被毒殺的屍骨,還有托盤中那第八根孤骨…
這其中究竟有什麼關聯呢?
她緩緩放下手中那根孩童的腿骨,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清冷,目光緊緊盯著李懷,“李大人,明日清晨,請您召集縣中所有衙役,我要再探洛河之畔…”
她指向殮房內那根孤零零的骨頭,“上遊河段,那裡應該藏著我們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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