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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安 濰水哀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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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濰水哀歌

濰水,這條承載了太多血淚的河流,在午後的烈日下泛著渾濁的紅光,彷彿大地自身滲出的傷口。昨日震天的殺聲已然沉寂,空氣中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鐵鏽與屍骸的腐臭。數萬具屍體以各種扭曲的姿態鋪滿了河灘與淺水區,層層疊疊,堵塞了水流,引來成群的烏鴉和蠅蟲,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嗡鳴。河水不再是奔流,而是在屍骸的縫隙間艱難地嗚咽流淌,名副其實的“血流漂杵”。

蕭宇軒拄著一杆折斷的長戈,艱難地在修羅場般的河灘上跋涉。他身上的皮甲被刀劍劃開數道口子,內裡的粗麻深衣早已被血汙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牽扯著肋下的鈍痛,那是被鈍器砸中的舊傷。他的目光掃過腳下,儘是空洞的眼窩、殘破的肢體、凝固在驚懼或絕望中的麵孔。這其中,有披著黑狼皮、猙獰如鬼的狄戎,也有穿著簡陋麻衣、至死還握著農具的……中原農夫的臉孔。

昨日,當敵軍主力被孫乾的“半渡而擊”之策誘入濰水,又被上遊決堤放下的渾濁洪水衝得七零八落、陣型大亂時,白煜將軍親率中軍銳士如猛虎下山,以嚴密的戈矛方陣配合戰車衝擊,完成了這場慘烈的殲滅。勝利的歡呼尚未完全響起,就被眼前這人間煉獄的景象所淹沒。

現在,擺在白煜麵前的,是堆積如山的戰俘。他們大多衣衫襤褸,麵黃肌瘦,眼神麻木或充滿恐懼,被繳了械,用粗糙的草繩十人一組地捆綁在一起,像待宰的羔羊。其中,隴西口音的哀求、哭泣和認親聲不絕於耳,像針一樣紮在每一個倖存的隴西士兵心頭,更深深刺入白煜的眼中。

“將軍!”一名身著玄色深衣、腰佩法家象征“規矩”銅印的軍法官,麵色冷峻如鐵,大步走到白煜麵前,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軍律》有載:‘降卒,不可留!’此乃國策,亦是兵家至理!留之,徒耗糧秣,動搖軍心,若其嘩變或為敵所用,遺禍無窮!當儘數坑殺,以絕後患,亦可震懾宵小,彰我大秦天威!”他身後,幾名持著青銅鉞、麵容冷酷的執法卒肅然而立,眼神掃過那些瑟瑟發抖的降卒,如同在看一堆待處理的柴薪。空氣中彌漫著法家“弱民強國”、“以刑去刑”的森然寒意。

白煜騎在同樣疲憊的戰馬上,那柄象征其身份與法家軍功的青銅短劍懸在腰間。他沉默著,目光緩緩掃過那些絕望的麵孔。他看到白發蒼蒼的老者,看到尚未成年的少年,看到他們眼中對生的最後一絲卑微祈求。他想起自己強行征發的蕭宇軒,想起那些在法家酷吏《墾草令》下失去家園田地的農夫。眼前的降卒,何嘗不是另一個“蕭宇軒”?何嘗不是被亂世洪流裹挾、身不由己的棋子?

“殺降不祥……”白煜的聲音低沉沙啞,在死寂的河灘上異常清晰,帶著一絲與他一貫雷厲風行不符的遲疑,“彼輩多乃黔首,非戰之罪。強征入伍,與我等昔日何異?”他試圖在冰冷的法條與內心那點微弱的“仁”念之間尋找平衡。

“將軍!”軍法官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尖銳的警告,“此乃婦人之仁!法不容情!國策如山!今日之仁,恐為明日之禍!請將軍速速決斷!”周圍的將領,有的麵露不忍,低頭沉默;有的則深以為然,眼神狠厲地附和著軍法官。

蕭宇軒站在不遠處,緊緊攥著胸口的粗麻布平安符,符上沾染的血跡已變得暗沉。他看著白煜緊鎖的眉頭,看著他按住腰間劍柄、指節發白的手,感受到這位以法家嚴酷聞名的將軍內心前所未有的掙紮。他彷彿看到了隴西刑場上那個不屈的父親,也看到了被強行征發時母親絕望的眼神。一股衝動湧上心頭,他拖著傷腿,撥開人群,踉蹌地走到白煜馬前,單膝跪下,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將軍!不可!他們……他們也是父母所生,骨肉相連!若為求存而戰,其罪可恕!若儘屠之,與禽獸何異?天道昭昭,必有報應!”他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在肅殺的軍陣中激起微瀾。法家軍法官投來一道淩厲如刀的目光。

白煜的目光與蕭宇軒那充滿血絲、卻異常堅定的眼睛對視了片刻。那眼神裡有悲憫,有憤怒,更有一種近乎絕望的懇求。他深吸一口氣,那血腥汙濁的空氣似乎也沉重了幾分。最終,他猛地揮手,聲音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卻異常堅定:“傳令!甄彆!凡有隴西戶籍、非敵軍嫡係者,解除兵刃,發放三日口糧,驅離戰場,不得再入軍伍!其餘……嚴加看管,聽候發落!”這命令,已是他在法家鐵律的縫隙間,能爭取到的最大“仁慈”,也意味著他將承擔巨大的政治風險。

軍法官臉色鐵青,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有再說出抗命之言,隻是重重地冷哼一聲,拂袖而去。降卒中爆發出劫後餘生的哭嚎和磕頭謝恩聲。

然而,白煜這份遲來的“仁”心,卻成了致命的破綻。

就在降卒被驅散、部分士兵忙著清理戰場、部分士兵因疲憊和鬆懈而陣型稍顯散亂之際,濰水上遊方向,被洪水衝散的狄戎殘部,在一名悍勇萬夫長的率領下,如同受傷的狼群,竟不顧一切地集結起來,發動了決死的反撲!他們放棄了戰馬,利用屍骸和渾濁的河水作掩護,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潛近!目標直指河灘上那杆高高飄揚、象征著主帥所在的中軍帥旗——以及帥旗下的白煜!

“敵襲——!!!”

淒厲的示警聲劃破短暫的平靜,但為時已晚!如同黑色的怒潮,數百名渾身浴血、狀若瘋魔的狄戎精銳,從屍堆和淺水中猛然躍出,揮舞著沉重的狼牙棒、彎刀和骨朵,發出野獸般的嚎叫,狠狠撞入了尚未完全結陣的秦軍側翼!他們根本不顧自身傷亡,眼中隻有那杆帥旗和旗下那個讓他們遭受慘敗的主帥!

“保護將軍!結陣!快結陣!”將領們嘶聲力竭地呼喊。

但混亂已生!一部分士兵還在處理降卒,一部分在搬運屍體,一部分因之前的勝利而鬆懈,倉促間難以形成有效的防禦陣型。狄戎的亡命衝擊像燒紅的刀子切進牛油,瞬間撕開了一道口子!血腥的混戰在帥旗周圍爆發!

蕭宇軒離帥旗不遠,目睹這驚變,目眥欲裂!他丟掉斷戈,反手拔出腰間繳獲的一柄青銅短劍,嘶吼著衝向帥旗方向。他看到白煜的親衛在狄戎悍不畏死的衝擊下不斷倒下,看到白煜奮力揮舞著那柄青銅短劍,劍光如匹練,每一次斬擊都帶起一蓬血雨,但他身邊的護衛圈卻在急速縮小!

一名身高近丈、臉上塗抹著詭異油彩的狄戎萬夫長,如同人形凶獸,揮舞著車輪般的巨斧,連續劈翻兩名親衛,獰笑著撲向白煜!那巨斧帶著淒厲的風聲,眼看就要將白煜連人帶馬劈成兩半!

“將軍小心!”蕭宇軒肝膽俱裂,用儘全身力氣將手中的青銅短劍當作投矛擲出!短劍化作一道寒光,精準地釘入那萬夫長的肩窩!萬夫長吃痛,巨斧劈砍的軌跡一偏,重重砸在白煜戰馬的前腿上!

戰馬慘嘶一聲,轟然倒地!白煜被巨大的力量甩飛出去,重重摔在泥濘的血水中,頭盔滾落,發髻散亂。

“保護將軍!”蕭宇軒已衝到近前,撿起地上一柄帶血的青銅戟,怒吼著擋在白煜身前,用儘畢生所學,將長戟舞得密不透風,奮力格擋著四麵八方襲來的兵器。每一次兵刃交擊都震得他手臂發麻,舊傷崩裂,鮮血順著甲葉縫隙滲出。他如同驚濤駭浪中一塊頑石,死死守住白煜身前數尺之地,用身體和意誌築起最後的防線。他看到狄戎猙獰的麵孔,看到同袍在身邊倒下,也看到遠處,那些被驅散的降卒中,有人駐足回望,眼神複雜。

混亂持續了彷彿一個世紀那麼漫長。當孫乾調集的弩兵終於趕到,密集的箭雨覆蓋了帥旗周圍,將殘餘的狄戎死士射成刺蝟時,蕭宇軒幾乎脫力,拄著長戟劇烈喘息,渾身浴血,如同血人。他身後的白煜,在親兵的攙扶下勉強站起,雖然身上多了幾道傷口,但看起來並無致命之險。

然而,白煜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劫後餘生的慶幸。他環顧四周,帥旗歪斜,親衛死傷殆儘,原本肅整的軍陣一片狼藉,士兵們臉上殘留著驚恐和疲憊。遠處,被驅散的降卒正在四散奔逃,而軍法官那冰冷刺骨、隱含“果然如此”的目光,正穿過混亂的人群,死死釘在他的身上。

一股巨大的悲憤和無力感,如同濰水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白煜。他想起軍法官的警告,想起因自己一念之仁而枉死的將士,想起這無休無止的戰爭對生命的吞噬。他的法家信念,那賴以支撐的鐵血秩序,在這一刻徹底崩塌。他追求軍功爵位,以為能以此強軍強國,可到頭來,這“強”字之下,鋪就的儘是累累白骨,其中更有無數如蕭宇軒父親、如眼前這些降卒一般的無辜者!

“嗬…嗬嗬……”白煜發出一陣低沉破碎的笑聲,充滿了無儘的蒼涼與自嘲。他推開攙扶的親兵,踉蹌地向前走去,走向那依舊泛著血光的濰水河畔。夕陽西下,將他的身影拉得老長,也把整片修羅場染成一片刺目的、絕望的猩紅。

他走到水邊,渾濁的血水拍打著他的戰靴。他緩緩抽出腰間那柄伴隨他半生、象征著法家軍功與權力的青銅短劍。劍身寒光依舊,卻映不出他眼中的絲毫神采,隻有一片死寂的虛無。

“將軍!”蕭宇軒心中湧起強烈的不安,掙紮著想要上前。

白煜沒有回頭。他望著血色濰水,望著這屍山血海,聲音低沉得如同歎息,卻又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此劍……隨我征伐半生,飲血無數……所為何來?強兵?富國?安民?”他猛地舉起短劍,鋒利的劍刃在夕陽下閃爍著淒豔的光芒,“法乎?刑乎?功乎?罪乎?”最後幾個字,已是嘶吼,充滿了對自身信念、對這場戰爭、乃至對整個世道的終極拷問!

話音未落,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中,白煜將那柄曾代表他無上榮耀與權力的青銅短劍,毫不猶豫地、決絕地橫在了自己的頸項之上!

“不——!!!”蕭宇軒的嘶吼撕心裂肺。

寒光一閃!

一腔滾燙的熱血,如同決堤的洪流,噴濺而出,染紅了白煜殘破的玄色戰袍,更染紅了他腳下的焦土與渾濁的河水。他偉岸的身軀晃了晃,如同山嶽傾頹,轟然跪倒,最終向前撲倒在濰水之畔,血水迅速在他身下洇開,與整條血河融為一體。那柄沾滿主人最後熱血的青銅短劍,從他無力的手中滑落,“錚”的一聲,斜斜插在血泥混雜的岸邊,劍柄兀自顫動。

殘陽如血,天地同悲。整個濰水戰場,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河水嗚咽,彷彿在為這位曾威震邊陲、最終卻死於內心信念崩塌與戰爭重負的將軍,奏響一曲淒涼的哀歌。

蕭宇軒呆立在原地,渾身的血液彷彿都已凍結。他看著那柄斜插在血泥中的短劍,看著白煜那倒在血泊中的背影,巨大的悲痛和一種更深邃的茫然攫住了他。複仇?為誰複仇?向誰複仇?隴西的酷吏?狄戎的狼主?還是這無休止吞噬一切的戰爭本身?白將軍的死,像一把重錘,砸碎了他心中僅存的那點“以戰止戰”的模糊幻想。

不知過了多久,暮色四合。蕭宇軒如同行屍走肉般,一步步挪到白煜的遺體旁。他脫下自己殘破不堪、浸滿血汙的深衣外袍,輕輕覆蓋在將軍身上。然後,他跪在血泥中,用顫抖的、布滿傷口的手,握住了那柄斜插著的青銅短劍的劍柄。

劍柄冰冷,殘留著主人的體溫和粘稠的血跡。他用力,緩緩地將它拔出。劍尖帶起一蓬暗紅的血泥。他凝視著劍身,上麵倒映著殘陽最後的餘暉和他自己布滿血汙、淚痕狼藉的臉。

他沒有擦拭劍上的血汙,而是走到白煜頭顱所向的河岸稍高處,那裡有一小片被血水浸透、又被無數軍靴踩踏過的泥地。他用這柄沾滿血泥的短劍,用儘全身殘餘的力氣,在地上掘開一個淺坑。

坑很淺,僅能容下劍柄。他小心翼翼地將短劍的劍柄朝下,劍尖朝上,如同栽種一棵幼苗般,將它深深插入了那片浸透了將軍熱血與濰水萬千亡魂血淚的土地之中!劍身沒入大半,隻餘染血的劍尖和一小截劍柄露在外麵,像一個沉默而悲愴的墓碑。

做完這一切,蕭宇軒已是精疲力竭。他癱坐在冰冷的血泥地上,背靠著那柄象征性地“栽”下的劍,麵對著血色未退的濰水。他從懷中掏出那塊染血的粗麻平安符,緊緊攥在手心。目光越過屍骸累累的戰場,投向遙遠而黑暗的天際。

複仇的火焰並未熄滅,卻在白煜的鮮血澆灌下,燃燒得更加深沉,也多了幾分冰冷的疑問。他不僅僅要殺人,更要問個明白!這吃人的世道,這無休的戰爭,根源究竟在何處?是法家的嚴刑峻法?是諸侯的貪欲野心?還是人心深處那永無止境的掠奪之念?

夜風嗚咽,吹過遍野屍骸,吹動那柄孤零零斜插在血泥中的青銅短劍,發出細微的、如泣如訴的嗡鳴。蕭宇軒的誓言低沉而嘶啞,在濰水的哀歌中,隨風飄散:

“此劍為證,此血為誓……不止戈,毋寧死。”

夜色徹底吞沒了大地,隻有濰水,依舊帶著未儘的猩紅,嗚咽著流向遠方,將這一日的血與哀傷,帶向未知的深淵。而那一小截染血的劍尖,在星光下,閃爍著微弱卻執拗的寒芒,像一顆深埋在仇恨與疑問土壤中的種子,等待著破土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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