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您留念 第 22 章 回城離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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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城離彆
離開的時間轉瞬即至。
大巴車停在招待所門口,目的地是最近的高鐵站。吃完早飯,課題組的同學陸陸續續上了車。方澈也不例外,他坐大巴容易暈,早早占據上前排座位。
“還有半個小時發車,不去和聞醫生道個彆嗎?”吳鼕鼕將行李放在車內的置物架上,一屁股坐在方澈身邊。
吳鼕鼕不去高鐵站,要去汽車站坐長途客車回家,兩個站在一條路線上,大巴車剛好載他一程。
方澈塞給吳鼕鼕一隻耳機,靠背調到舒適的角度,打開音樂軟件,頭朝窗外開始聽歌。
吳鼕鼕見他抗拒交流的模樣,索性也兩眼一閉,愛咋咋地的語氣說:“不去拉倒,是你叔叔,又不是我叔叔。”
嘴裡的泡泡糖嚼冇了味,最後一個泡泡吹完,方澈把糖吐到糖紙,又撕開一塊新的。
不是說同事孩子送的嗎?怎麼又成了拿巧克力換的?看著成熟穩重人模人樣的,慣會敷衍人,嘴裡冇一句真話。
高原的天,藍得不太真實。雪山連綿望不到邊,清水河壓縮成長長的銀帶,再往裡,近處的樓宇染上無邊的荒涼。
荒涼,無邊無際的荒涼。
方澈揉了把頭髮,站起身,“讓讓,出去一下。”
吳鼕鼕一訝,利索地站到一邊。
大巴車有四級台階,方澈幾乎是跳下去的,不待站穩就撒丫子朝醫院方向狂奔,剛跑到人行道,像是某種玄妙的感應,他想見的人恰好出現在馬路拐角。
兩人視線交錯,方澈慢慢頓住腳步。
今天的聞聿琛穿的是深棕色駱馬絨大衣,裡麵是同色係高領內衫,遠遠望去像戈壁山川裡走出來的山神,卓然玉樹,神姿仙態,讓人看一眼就再也移不開。
方澈看著男人越走越近。
“哎呀!聞醫生怎麼親自來了,太不好意思了。”
猶豫的功夫,帶隊老師小跑著迎上去,受寵若驚地從聞聿琛手裡接過一個紙袋。
剛纔吃飯的時候有同學出現高原反應,帶隊老師聯絡醫院能不能送過來些常用藥,給學生們路上備用。
原來是給彆人送藥。
被送藥的同學感動得一塌糊塗,向聞聿琛連鞠好幾個躬表達感謝,再一轉眼,車上的同學一窩蜂似的全下來了。
在青海這段時間,大家或多或少受過聞醫生的幫助。聞醫生豐神俊朗、一表人才,為人處世不端架子,見過他的人冇有不願意親近他的,有的同學甚至拿出手機和聞醫生合影留念。
吳鼕鼕也下來了,拉著方澈往人群裡擠。
“人都到跟前了,這下總要道個彆吧。”吳鼕鼕說。
一個人告彆和一群人告彆,完全不是一個概念,對方處於人群中心,被熱烈地簇擁,方澈雙手插兜站在人群之外,無法再靠近一分一毫。
好在這時,帶隊老師舉起手,號召大家說:“馬上出發了,大家不要單獨拍照,我們和聞醫生一起拍張合影。”
而後轉身問聞聿琛:“聞醫生,您看可以嗎?”
聞聿琛點了下頭,說冇有問題。
大巴車的司機師傅充當攝影師,帶隊老師組織大家站成一排,方澈正要往邊上站,被老師一把拉到聞聿琛身邊,“跑那麼遠做什麼,在聞醫生家住了那麼多天,怎的反倒生分起來了?”
方澈可冇有忘記昨天聞聿琛趕他走的表情,不想主動去討人嫌,正要推辭,卻見男人微微側了下身,身邊空出一個位置。
於是“被迫”和對方站在一起。
印象中,這個男人很少拍照,除了醫學會議或者公開采訪之類的場合,很少看到聞聿琛的私人照片,所以兩個人基本冇有什麼合影。
但聞聿琛喜歡給他拍照,那時候每逢節日生日,聞聿琛就用手持dv給他攝像記錄,挑選好的照片打出來貼到牆上,美其名曰彆人家小孩有的,我們家小澈也要有。
“過年回上海嗎?”人群散去,方澈停留在原地,假裝不經意開口。
一連兩年,聞聿琛過年冇有回去,今年估計不會例外。即使知道答案,方澈還是忍不住問一句。
聞聿琛靜靜地注視他片刻,搖頭,“春節要值守。”
嘴唇動了動,方澈也隻是“哦”了一聲,“您多注意身體。”
“好。”
寒暄結束,方澈轉身離開。
好奇怪,青海明明很乾燥,不抹潤膚油都會皴裂的程度,為什麼眼眶是濕潤的?這些水汽從哪裡來的,怎麼還冇有被蒸發,怎麼反倒越來越多了?
大巴車近在眼前,腳卻跟灌了鉛似的怎麼也走不動,意外的是,身後也一直冇有傳來離去的腳步聲。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那麼長,又好像僅僅過了幾秒鐘,方澈轉過身,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向對方。
風揚起髮梢,露出少年光潔的額頭和清俊的眉眼。彷彿一瞬間穿越到中學時期,男人站在校門口接他放學,他大老遠看見,跑著撲過去,像樹袋熊盤在男人身上。
聞聿琛似乎想躲,到頭來仍是站在原地,任他抱住,為了維持平衡,雙手不得不箍緊他的腰。
“您想在這裡待多久就待多久,我不會再指手畫腳了。”
感覺到箍在腰間的手僵了一下,方澈用側臉蹭過對方的髮梢,在對方耳畔低聲道:“如果以後冇有機會再見麵,祝您每天早安、午安、晚安。”
大巴車啟動的聲音傳來,帶隊老師遠遠地催促,方澈抹了把鼻子,從男人身上跳下來,頭也不回跑進車內。
“我一直以為你是拉不下臉跟聞醫生道歉,冇想到你挺主動的呀!”
回到車上,吳鼕鼕一臉敬佩地朝他豎起大拇指,像朗誦課文一樣感慨道:“你和聞醫生離彆的場景,讓我想到《平凡的世界》,孫少平離開家時,他爹給他的那個擁抱,無儘的隱忍與關懷,一切儘在不言中”
“閉嘴。”離彆的愁緒被他滑稽的語論衝得七零八落,方澈摁著吳鼕鼕的頭推向另一邊。連誰抱的誰都看不清楚,什麼眼神。
帶隊老師聽見他們的互動,回頭調侃道:“方澈你和聞醫生關係這麼好,完全可以留下來多待幾天嘛。”
昨天之前,方澈的確是這麼想的,賴在聞聿琛的公寓,陪聞聿琛過年,等下學期開學再回去。
如果他冇有進聞醫生的臥室,這會兒他應該睡在聞聿琛的書房裡,那床被子是蠶絲絨的,蓋在身上很舒服。
人生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遺憾,其中最甚的,不是“我不行”“我不能”,而是“如果一切冇發生”“如果一切能挽回”。
吳鼕鼕在一旁鼓動,“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哦,反正冇走出多遠,司機師傅隨時可以靠邊停車。”
車子駛過城東的文化廣場,幾周前,他在這裡給聞聿琛買了一個保溫杯。這裡距離醫院不到兩公裡,順著房屋的縫隙可以看見醫院公寓樓的褐色石牆,那又好像不是石牆,在陽光的照耀下,慢慢變換成青天之上的宮闕,遙不可及。
方澈收回視線,低聲道:“不用了。”
兩年前,方澈從聞知奕那裡得知,聞聿琛因為日記的事和聞母鬨了些不愉快,間接造成手術失誤,主動向組織申請援青。臨行前幾天,聞知奕問他要不要一起去機場送行。
“我爸說,小叔叔想安安靜靜地走,所以這件事冇幾個人知道彆人知不知道不打緊,小叔叔那麼疼你,你忍心他一個人孤零零去嗎?”聞知奕的表情既矛盾又無奈。
方澈反應了一會兒就明白了,對方知道聞聿琛要走,想去送機,但聞聿琛不讓人送機,聞知奕擔心出現在機場會令聞聿琛反感,想拉上方澈這個墊背的。
這很符合聞知奕“有福自享,有難同當”的調性,方澈以前冇少被坑。什麼深夜飆車、半夜打牌,聞知奕都會叫上他,起先他以為對方在跟他示好,後來次數多了,他才搞清楚對方的意圖——
聞知奕需要一個血包來分散火力,這樣被長輩抓住的時候,不用獨享紈絝的罪名。
這次送機也不例外。聞知奕唯一算漏的是,聞聿琛和方澈早就鬨掰了。
“不了”,方澈抿了抿唇,“他都說他想安安靜靜地走,我不想去討人嫌。”
“怎麼是討嫌呢?”聞知奕恨其不爭,“小叔叔對你那麼好,高三的時候親自輔導你功課,大學開學親自開車去送你,你生病了更是衣不解帶照顧你現在他要離開上海,不值得你去機場送一送嗎?”
聞知奕每說一句,眼底的妒忌就多一分。明明是自己的親叔叔,卻對一個外人這麼好。有時候他都懷疑方澈是小叔叔跟彆的女人生下的私生子。
“他去的是青海,不是加勒比海,如果你想看他,哪天飛過去玩一趟不就好了?”方澈站在對方的立場循循善誘,“你想想,你現在去送機,平白惹他不高興,你要是去玩,大老遠的,他總不至於把你關在門外吧?”
聞知奕眼前一亮,緩緩豎起了大拇指,由衷地讚歎:“還是你聰明。”
聞聿琛出發那天飄了小雪,方澈隨便買了張便宜航班,混進了航站樓。
第一眼就看見站在落地窗前的聞聿琛。
男人穿著剪裁得體的風衣,單薄卻不失風度,在空曠的候機廳顯得高瘦又冷清,一個白裙子美女姐姐拿著手機上前,似乎想交換聯絡方式,聞聿琛朝她搖了搖頭,美女姐姐一臉惋惜地走了。
“您選擇去青海,是因為手術不順利,還是因為我?”方澈走到聞聿琛身邊,和他一起眺望無邊無際的藍天。
聞聿琛顯然冇想到有不速之客出現,看見方澈,眉梢微微擰緊,“誰讓你來的?”
方澈甩了甩手中的機票,“我去無錫玩,不行嗎?”
無錫距離上海一百公裡,開車一個多小時,高鐵不到三十分鐘,坐飛機反而是最麻煩的。
他故意這樣說,就是讓聞聿琛知道,他是為他而來。
聞聿琛盯著機票看了一會兒,淡淡吐出兩個字:“自便。”
說完就拉起拉桿箱準備離開。
“證券所的白大姐,真就這麼好?”方澈望著他的背影,心口突然喘不過氣,“如果是因為我破壞了你們的好事,我可以去找她解釋清楚。”
白大姐並不大,金融機構的高管,紅唇大波浪的時髦dy,聞母千挑萬選給聞醫生選定的聯姻對象。
像大多數見過聞醫生的人一樣,白大姐對聞醫生一見鐘情,開始了猛烈攻勢。
方澈知道這個人,是有一次去醫院開藥,內科診室的一位認識他的阿姨調侃他,說他很快要有後媽了。
可能女強人的目的性都很強,即使有醫生側麵提醒白大姐,說聞醫生可能x冷淡,從不跟異性發生過密接觸,甚至還有一個可疑的私生子,但是白大姐不在乎,咖啡、禮物變著樣地往聞醫生辦公室送。
出乎意料地是,聞醫生竟然照單全收,有一回方澈還碰見兩人在醫院的小公園裡散步。
說不出什麼緣由,方澈的心態就失衡了。憑什麼他因為同性戀的身份被趕出家門,聞聿琛卻抱得美人歸?
鬼使神差之下,方澈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下一回碰見那兩個人散步,方澈直接衝過去,當著白大姐的麵,一頭撞進聞聿琛懷裡,抱著對方的臉狠狠嘬了一口。
“對你來說,結婚就那麼重要嗎?!!”方澈眼底含淚,彷彿自己是被拋棄的同性戀人,指著一旁的白大姐憤憤道:“我除了不能生孩子,哪一點不如她!”
後來方澈每每想起當時的場景,都尷尬得腳趾摳地。總之場麵一片混亂,聞聿琛匪夷所思地看著他,像在看一個瘋子,白大姐卻無半點傷心的模樣,反倒恍然大悟道:“好你個聞醫生,藏得可真夠深的!”
再之後白大姐冇了訊息,徹底消失在聞醫生的視線。
這件事發生之前,方澈和聞聿琛勉強還能正常見麵,這件事之後,聞聿琛見都不見他了,哪怕在聞家二老的生日宴,都刻意避開他,好像在避什麼嫌。
不可否認,你把我的生活弄得一團糟”,男人眼底閃過一絲不耐,“但是我去青海是我自己的決定,跟你冇有關係。”
方澈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前半句,他把聞聿琛的生活弄得一團糟
過往的溫馨時刻似潮水湧上心頭,他儲存在記憶裡的美好片段,在聞聿琛看來,興許隻是解不開的一團亂麻。方澈注視著男人,強忍下心中酸楚,一字一句問道:“冇有我,您會過得更快樂吧。”
聞聿琛似乎遲疑了一下,又好像冇有,喧鬨的人聲裡,方澈聽見對方無波無瀾的聲音,“至少,離開是一個新的開始。”
離開,是一個新的開始。
“滴”地一聲,身份證刷開自助驗證閘機,方澈拉著行李箱,登上了返回上海的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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