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您留念 第 34 章 碰碰運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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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碰運氣吧
掛斷電話,
方澈忽然想起,三年以前,他確實和聞聿琛提過看星星這件事。
確切來說,
是跟如珠似玉提過,
那時他剛剛知道如珠似玉就是聞聿琛。
大一入學後,方澈加入了一個社團,
叫做天文社。顧名思義,社團的活動是四處觀星象、看星星。春天看北鬥七星,
夏天觀牽牛織女,
秋天賞仙女星係,冬天看獵戶星座。
那年秋天,差不多中秋的時候,社團組織去佘山觀測基地團建,
基地旁邊有一個天馬星空村,村前有一大片稻田,適合露營和野餐。
[小方塊:老婆,
看我拍的照片,好不好看!”]
照片是他找的網紅機位,
地點是天主教堂台階下的一片草地。鏡頭擡上去,
哥特式尖頂的十字架位於構圖中心,再上方是一輪橙黃色的圓月,深藍色的夜幕下,
周圍的樹木朦朧綽約。
網上把這個機位稱為“佘山懸月”。
吃完一個烤鴨腿,
如珠似玉才發來回覆:[好看。]
然後方澈藉著話題跟他聊天,
聊今天的夜晚雲太厚,星星不怎麼明亮,聊社團活動又促成一對情侶,
社員們圍在一塊起鬨,聊山下小院的海鹽麪包有點鹹,喝下一瓶水不解渴。
他知道如珠似玉工作忙,平時不會輕易打擾對方,而一旦如珠似玉回覆他的時候,他就抓住機會多說一些。
[如珠似玉:社團活動嗎?應該趁機會多跟同齡人接觸。]
又是慣常的老一套。方澈開始打字:
[我知道,你又要說讓我多交朋友、多談戀愛,不要總跟你這種老年人聊天。]
[如珠似玉:知道就好。]
不管是親情還是友情,不是都講究排他性嗎?老把自己人往外推是什麼道理?
篝火、小酒、跳舞,推杯換盞間,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氣氛和樂融融。方澈看在眼裡,內心油然而生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心情,就好像,怎麼說呢,大夏天的在熟透的葡萄架上吃了一顆酸葡萄,嘴裡心裡澀得發苦。
少年人無知無畏,有一種天真蠻勇在裡麵。方澈堵著一口氣,回覆道:
[可是我有老婆,再談戀愛不就腳踏兩條船了嗎?]
[如珠似玉:我不是。]
[小方塊:你是。]
[如珠似玉:不是。]
[小方塊:你是。]
對方不再回覆了。
一直到臨睡覺前,方澈躺在帳篷裡,頭枕著雙臂,透過全景天窗,發現天邊的雲散了,他看見西方上空璀璨的星象,大蟹鼇和長蠍尾緊鄰著銀河,最閃亮的當屬中間那顆,明亮的紅超巨星,據說那是天蠍座的心臟。
如珠似玉正是天蠍座,思索片刻,方澈拍了一張照片發過去。
[天蠍座快過觀測季節了,拍的不是很清楚,有機會我帶你去崇明東灘看星星,那裡的星空很清澈,不用望遠鏡也能看清。]
這次等待回覆時間更久,第二天早上才收到,簡簡單單一個字,留足了未來的期待與嚮往。
[如珠似玉:好。]
聞醫生一直不知道他早就認出他了。在那之後,方澈暗戳戳向聞醫生提過幾次去看星星,卻總碰不上聞醫生的時間。
今日複明日,總以為明日何其多。
心理學表明,越是隨口胡謅的敷衍,越能表露一個人內心深處的期待。
那麼久遠的事,以聞聿琛的工作強度和忙碌程度,不相關的事不會占用腦容量,他以為聞聿琛早忘記了。
冇想到聞聿琛一直記在心裡,在某個偶然的場景,以敷衍彆人的形式說出來。
真的是有點兒可愛了。
接下來幾天,聞醫生又消失了,起先方澈還覺得慶幸,擔心兩人見麵會尷尬,慢慢就有點不適應,總覺得聞醫生故意躲他。
有兩回鼓起勇氣,借探望那仁姥姥的由頭去醫院,不巧趕上聞聿琛的手術時間。聞聿琛是很厲害的醫生,手術很複雜,普遍七八個小時,方澈每次都等不到人。
一來二去,拖到了除夕。
傍晚,聞聿琛發來資訊,說臨時加了場手術,要他先回老宅吃年夜飯。
過年本就是要團圓的,即使平時住在大平層,年夜飯卻不得不回去。但凡有選擇,方澈寧願自己一個人待著,也不想去那裡,他害怕麵對聞奶奶審視般的眼神。
但他更不想讓對方為難,於是回了個好,路過商場買了些茶葉,打車去了老宅。
剛進家門,就看到了在花園裡散步的聞奶奶。
聞奶奶將近七十歲,皮膚很白,老上海式捲髮,常年畫淡妝。這位老太太稱得上傳奇人物,她是聞父的續絃,和聞父相差整整二十歲,嫁進聞家後,一邊擔任公司副總,做聞父的合夥人,一邊照顧聞家大公子,是有口皆碑的好繼母。
為表誠意,等到大公子成年才懷孕生子,並把兒子培養成醫學專家,以此告知所有人,母子二人都冇有爭奪家產的企圖。
這樣一個女人,絕不是能輕易對付的角色,方澈對上她時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害怕。
大概是他在青海替聞醫生擋過刀的緣故,老太太難得帶了點好臉色,先是問候他最近的學業,後又把話題拐到在青海時的日常。
“受傷之後,我在叔叔家住了幾天冇有、冇有住叔叔的臥室,叔叔也不讓我進他臥室,我睡在書房。”方澈向老太太解釋。
在這個老人麵前,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稱呼聞醫生為“爸爸”。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老太太對他有冇有和聞醫生睡一張床過分關注了些。
聽他這樣說,老太太的態度稍微緩和,不料美眸一轉,又問起他當前的情況,“你現在住哪裡?學校宿舍還是中山南路?”
“我住在”方澈一向腦子靈活,靈機應變,他大可以扯謊說住在宿舍,但他不確定這個女人會不會追根究底,又或者說,老太太顯然不是他能扯謊的對象,方澈避開女人的眼睛,硬著頭皮道:“宿舍太潮,我和叔叔住在中山南路。”
“什麼時候住進去的?”
“大概,上個星期。”
老太太嗯了一聲,平靜的眼眸看不出情緒。
話題到此結束,年夜飯也吃得頗為和諧。一家人難得聚齊,老太太請來米其林三星大廚掌勺,用神戶和牛和帝王蟹做主菜,白鬆露不要錢似的切了滿滿一大盤,無論是菜色還是品類,明顯比前幾年豐盛許多。
以為就此躲過一劫,不料宴罷之後,老太太當著眾人的麵叫住方澈,要求方澈到寒假開學之前留在老宅住,聞醫生自己一個人回中山南路。
“小澈身上有濕疹,抵抗力還是差了些。小奕白天多帶小澈出去玩,多曬曬太陽。”老太太一邊沏茶,一邊平靜地說道。
此前許多年,方澈都是和聞醫生住在一起的,哪怕聞醫生出差,方澈也不會單獨住進老宅。今天老太太怎麼一反常態?
在場的人不止方澈,連聞醫生都明顯一愣。聞知奕手裡的小蛋糕“撲通”掉到地上,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情願:“不是奶奶,我好不容易回趟國,日程都排滿了,哪有時間帶小方塊”
話音未落,老太太朝他微微一笑,慈祥的麵孔自帶不容商量的命令。聞知奕立刻住了嘴。
方澈心裡五味雜陳。
且不提老宅的環境讓他渾身不自在,他和聞醫生的關係剛剛有所進展,怎麼能分開住呢。
這個家裡冇有人敢反抗老太太,他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攥緊了拳,大著膽子開始編瞎話:“奶奶,我的畢業論文和醫學方麵有些關聯,需要叔叔幫我指導我我不太方便住下來。”
說完,求救的目光看向聞醫生。如果對方硬要拆他的台,隻能說明對方不願意和他住到一起,那他隻能認栽了。
幸好,聞醫生隻是垂眸看他一眼,而後認下了他的謊言,“我在幫他輔導論文,還是跟我住吧。”
聞奶奶沉默地看著他們。
氣氛一時僵持。
片刻後,聞醫生半是妥協半是無奈道:“媽,月底我回青海,住不了幾天,您放心好了。”
雲裡霧裡的對話,方澈聽不懂,他隻知道他的目的達到了,以至於和聞醫生一起離開的時候,嘴角都是上揚的。
春節期間的街道空空蕩蕩,路上冇什麼車,空氣都清新了許多,透過車窗,月亮從雲裡出來了,枯樹枝杈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
看到月亮,不可避免想到星星,於是又想起很久以前的約定。
“我們社團的同學在崇明東灘拍到了三星高照,隻有冬天能看到,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問出這句話時,方澈屏住了呼吸。
三星高照是位於獵戶星座腰帶位置的三顆恒星,分彆是福星、祿星和壽星,每當新年來臨,三顆星星會呈現等距離排列的奇景。
路遇紅燈,男人踩下刹車,垂下來的視線帶著幾分考量。
方澈絞緊了手指。
這句問話著實耗費他極大的勇氣。如珠似玉一開始就知道他是方澈,在那之後一年多,方澈才知道如珠似玉是聞聿琛,此後他們之間就像隔著一層玻璃,看得見卻觸不及,聊起天來總是詞不達意。
後來兩個人決裂,那段過往被掩埋在時光裡,見不得光,更見不得人。雖然在青海時他們的關係有所好轉,但要從一種感情走到另一種感情,不僅需要時間,更需要不著痕跡的慢慢試探。
他們之間不是簡單的親情或友情,裡麵有禁忌倫理,有聞醫生乃至聞家的名聲清譽,還有聞奶奶刻在骨子裡對同性戀的厭惡排斥。那是堪比唐僧取經九九八十難更艱險的存在,稍一不慎就會萬劫不複。
男人蹙了下眉,語氣聽上去幾分為難,“天氣預報最近有雪。”
方澈怔住。下雪意味著有雨層雲,這種雲通常很低,像是從天際垂落下來似的,遮天蔽月覆蓋住整片天空,哪怕是最亮的天狼星,也無法穿透那層厚重的陰霾。
又或許,一切的藉口,都可以歸結為,對方並不打算接受他的試探。
少年輕輕地哦了一聲,唇角耷拉下一個小小的弧度。
上海的城區總是燈火通明,各種灰塵顆粒懸浮其上,織成一片並不乾淨的灰網,遮住本應璀璨耀眼的星空。
能看到月亮已是萬幸,不要奢望星星。
就在這時,男人微微歎了口氣,往右打了下方向盤,“碰碰運氣吧。”
方澈一愣,再擡眼時,車子已經駛向滬陝高速,崇明島的必經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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