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半紙 齟齬
齟齬
“明欽你能不能讓我再睡一會兒……”
衛襄真的不想起床。
昨天晚上接到蘇指揮使的帖子,衛大人愁得一晚上沒睡著,五更三刻才迷迷糊糊眯了一會兒。被叫醒的時候,他實在困得睜不開眼。
好累啊……
況且起來就得應付蘇珩。
先前那四個明堂衛在前廳一坐,穿鴉青銀線繡飛魚官服,烏壓壓兩樁,跟軍營排籠裡的狼狗似的,衛大人看著都有點怵。陸明欽忙得沒空管他們,顧以詔又對付不了,衛襄也隻能硬著頭皮去陪。
至於藺大人……與其和同僚敘舊,他還是自求多福吧。
幾個緹騎司百戶都這麼嚇人,蘇指揮使得多恐怖啊。
是以衛大人賴在床上,任憑府役叫了三回,還是不肯起來。
府役無法,隻能去和陸明欽說。衛大人身體不適。
陸明欽和衛襄認識這麼久,自然知道這小子在想什麼,徑直去了衛道台房裡。
“起來。”
而衛大人仗著有床帳擋著,毫無形象抱著枕頭,跟他的搭檔耍賴。
“我就再睡一刻……”
衛大人想,他們一個製台一個道台,陸明欽總不能真在他床上動手吧。
下一秒,帳子掀開,衛大人被陸製台揪著後領,從床上提了起來。
“你再不去換官服,我就直接把你丟到前廳去。”
眼看陸製台真把他往外拽,衛襄哀嚎一聲,隨手抓了個軟枕扔到搭檔臉上。
“陸!明!欽!你有沒有良心!不是我幫你拖著那幾個明堂衛,你和藺靖哪有機會動手!”
陸明欽無動於衷丟開枕頭:“蘇珩馬上就來了,你是打算跟他褻衣求赦嗎?”
衛襄嚇得睜開眼:“你胡說什麼呢!”
那可是詔獄活閻王,又不是陸製台,給他幾個膽子,他都不敢這麼乾。
然而陸大人是真會把他扔去前廳。
衛襄也隻能認命爬起來換衣服。
“說起來。”衛襄一邊理冠帽,一邊好奇問陸明欽,“林文議今天也在嗎?”
衛大人在京裡隱約聽過一點八卦,說林家出事之前,蘇珩和林南敘本來在議親了。
陸明欽瞥他一眼,語氣平淡:“她病了。”
真好啊。衛襄小聲嘀咕了一句。我也想生病。
陸明欽毫不猶豫敲了一下他的頭。
“欽使登門,你這時候稱病不見,是嫌蘇珩沒理由參你嗎?”
“我隻是隨口說一句。”衛大人揉著痛處,沒精打采跟著陸製台往外走,想,怎麼感覺陸明欽敲他敲的越來越順手了。
出乎意料的是,這位讓人聞風喪膽的詔獄活閻王,看起來倒不是什麼凶神惡煞的妖魔。
蘇珩長得很漂亮,高挑挺拔,一雙桃花眼瀲灩多情,緋衣繡春刀,比起陸明欽不遑多讓。此刻看著總管江嶺道軍政的兩人,笑裡卻顯出野狐似陰惻惻的狡黠。
陸明欽從前也潦草聽過蘇珩的事,左都督蘇珣的親弟弟,其母為聖上乳母。蘇珣幼時曾為太子伴隨,後掌京畿防務。紹治七年時北虜犯邊,蘇珣戰死薊雲,帝甚哀痛,令其胞弟蘇珩為明堂舍人,常伴禦側。
左都督死後禦賜十六壇祭,享皇親儀製。皇上對這個蘇指揮使,也是當親弟弟養大的。
卻不妨礙陸製台想,這人挺欠揍的。
剛進前院,蘇珩便與江嶺幾位笑:“陸大人放心,總督署清點完軍需我就走,不會留下來搶功。”
賀時行一直在爭東南的軍餉,極言糧穀軍之要最。如今宣軍與倭匪相峙,島寨糧儘,東南決戰在即,為軍國大計,務必保障前方軍需。
最終聖意裁決,將高巡案抄沒的家產供與江嶺剿倭。
“蘇指揮使多慮了。而今防務吃緊,蘇大人若真能出一份力,不算搶功。”陸明欽皮笑肉不笑看他,“不過匪寇凶狠,蘇大人若是傷著了,倒是我的罪過。”
蘇珩聞言笑了一聲:“陸製台是覺得我打不過浪人?”
“不敢。”陸明欽若無其事笑了笑,與蘇珩進了正堂坐下,“隻是江嶺到底不比京城周全,我怕委屈了蘇大人。”
蘇珩聽出陸明欽的奚落,卻順水推舟道:“既然陸大人盛情,左右祥吉的案子還有些地方需要請總督署幾位指教,我便多留幾日。”
一旁的衛襄眼皮跳了一下。
祖宗,你怎麼還真留下來啊。
他看了眼陸明欽的臉色,強笑道:“請蘇大人一會兒先去廂房休息,府上已備下……”
“不必了,提祥吉和羅升來,我有話問他們。”蘇珩看著陸明欽,陰惻惻扯了下嘴角,“還沒問陸製台,我的人好用嗎?”
陸明欽笑:“當然。”
衛襄對上蘇珩的目光,不由打了個寒顫。
他隻是用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小手段,蘇指揮使應該……應該不至於記仇吧。
衛大人哪裡想得到,自己不過編了個明堂衛查案的傳言嚇羅升,第二天明堂衛就真來了。
這幾個人也不姓曹啊。
簽押房裡,羅升須發蓬亂,思緒恍惚,對著兩位上差,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相比起來,祥吉倒是精神的很,雖然身上總管太監的服秩已經皺得不像樣子,發髻卻還算整齊,顯然提前整理過,進門之前,還在尖著嗓子罵兩邊的明堂衛。
“憑你們幾個也敢審我,拿聖旨來,等進了京,我自要去禦前討個公道!”
可他進了門,乍然看到京裡的熟人,一時癱跪在地上,再說不出話來。
“祥公公好威風啊。”蘇珩心不在焉玩著桌上的簽令,眼皮都懶得擡一下,“底下人不懂事,不如我來幫你伸這個冤?”
祥吉伏在地上,一雙細眼睛眯得更緊,聲音發顫:“蘇……蘇爺,市舶司擔著宮裡的差事,江嶺這樣做,不合規矩。”
這個閻王怎麼親自來了。
他小心翼翼覷了眼蘇珩的臉色,試探道:“主子真有旨意?”
蘇珩低眼丟開手裡的簽令,漫不經心笑了笑:“有啊。”
祥吉一個激靈跪正了身子。
可祥公公等了半天,卻沒聽見蘇珩讀旨。他擡頭正想問,驟然慘叫一聲。
沾血的簽筒在地上滾過兩圈,堪堪停在羅升手邊。羅老闆呆滯盯著祥吉臉上的血跡,愣了一霎,悄無聲息昏了過去。
祥吉疼得頭暈眼花,血合著冷汗濕津津糊在臉上,看見蘇珩走過來,腰間一塊九龍佩隨動作輕微晃動。
他居高臨下看著他,神色輕蔑:“你算什麼東西,也敢跟我要旨意。”
祥吉看著那塊九龍佩,已然麵如死灰。
他是內廷的人,自然知道見天子信物,如見聖躬。
主子這是實打實偏心明堂衛了。
是以他趴在地上,汗止不往下淌,顧不得臉上的狼藉,咬牙道:“蘇爺,陸製台遇刺的事我當真不知情。”
祥吉這會兒恨不得活撕了邊上的羅升。
他孃的都用了些什麼玩意。
“罪奴利慾薰心沒看住手下海商,實在罪該萬死。但罪奴沒有那麼大膽子,敢妨礙軍國大計。”
他是內廷的人,要是卷進通倭刺殺江嶺總督的事裡,往宮裡潑臟水,整個內侍省都得死。
他擔不起這場血雨腥風。
他見過明堂衛的手段,千刀萬剮生不如死,和一刀痛快,他知道該選哪個的。
況且事確實是潘樂狗急跳牆,和市舶司還隔著一層,他隻是收了些銀子,咬死失察之過,內侍監幾位祖宗為自身考量,說不定還得捏著鼻子摘他。
蘇珩懶散倚在桌邊,笑:“想活?”
祥吉不敢答話。
“我給祥公公透個底吧。”蘇珩笑意輕緩,“你在績州的族人,市舶司幾個主管太監,橫州海商,再加上祥公公和高巡,都得死。”
他難以置信擡頭。
蘇珩離京的時候,還沒有永南的案子呢,怎麼會……怎麼會……
“你們十六年那些爛事,真以為哥哥不記得了?”
祥吉被拖出去的時候,已經徹底癱了骨頭。
簽押房裡隻剩下蘇珩和藺靖兩個人。
“蘇大人,屬下……”
蘇珩回身給了藺靖一記耳光。
“你還知道自己是誰的狗啊。”
蘇指揮使這一下打得很重,藺靖咽掉嘴裡的腥甜,也不敢說話,在蘇珩麵前跪下來。
“藺大人這是做什麼。”蘇珩冷笑,“你不是一直盼著拿辦祥吉嗎,現在如願以償,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隻是告訴藺靖自己要到一趟江嶺,這小子就敢自作主張,以明堂衛的身份和陸明欽一起審案,還抓了祥吉,最後讓他來收拾爛攤子。
高巡那個蠢貨收了仇伯齋的銀子,上書說情,惹得天顏震怒。蘇珩順勢舊事重提,打算用十六年的通倭案收拾掉高巡,順便敲打內侍監。
當初內侍監想保祥吉,百般阻撓明堂衛查案,而周景澈也不太想追究——祥吉在江嶺七年,對宮裡還算得力。眼下李良符和張承罷黜,江嶺官場大換血,如果再動市舶司,整個江嶺隻剩馮相的人,他不放心。
是以十六年時周景澈看完呈遞,對蘇珩講,到此為止。
於公,明堂衛自然遵循聖意,於私,蘇珩也不會忤逆他的兄長,隻得罷手。
但蘇珩是個很記仇的人。內廷下了明堂衛麵子,而今高巡惹了事,他自然要給他們找點不痛快。
結果蘇指揮使剛讓手下把茶易署和香藥署的太監檻送回京,就收到建州的急遞。
海商勾結浪人刺殺江嶺總督,藺靖查出了祥吉通倭,明堂衛已經把人扣下了。
蘇珩看完信,氣得捏碎了個杯子。
江嶺這是想逼他做刀子,對付內廷的狗。
可事情鬨到這個地步,他也必須得殺了祥吉平事。
畢竟蘇大人雖然不在乎官員之間的撕咬,卻得管明堂衛這幫攪進去的蠢貨。
十一年他從嚴介山手下把沈青延撈出來,現在又得想辦法保藺靖,蘇大人都有點疑惑,自己怎麼就挑出這一對臥龍鳳雛做親衛。
藺靖卻顯然沒察覺他上司的苦惱,低聲道:“請蘇大人聽屬下一言。”
“江嶺苦倭患久以,就是因為這些蠹蟲誤國,而今倭寇踞島茍延殘喘,我們不能再放任——”
“所以你就不要命了是吧?”
蘇珩很艱難忍下了再抽他一巴掌的衝動。
“你抓了祥吉,有沒有想過內廷報複?”
明堂衛和內侍省同屬天子近侍,本就齟齬頗多。藺靖這次拉下祥吉,算是照著內廷臉上踩了一腳。
藺靖仰頭看他,決心堅毅:“屬下隻想要個公道。”
江嶺有的是比李良符更該死的人。
他是在紹台見過真相的人,十六年那個結局,他實在不甘心。
“……”
蘇珩一腳踹在他胸口,藺靖身子晃了一下,動作牽連到腰上的傷,悶哼一聲,麵上卻不敢顯出什麼。
蘇大人正要罵,聽到有人敲門:“蘇指揮使,我可以進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