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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半紙 橫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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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橫刀客

拜陸明欽所賜,蘇珩其實時間趕的很緊,在總督衙署提了人犯核實過案情,又去橫州兩衛看了看防務,不到半月,便準備押祥吉回京。

摺子早在見陸明欽當夜發出去了,明堂衛的急遞,直達天聽,內侍省與中書省都無權過問。

衛襄見事情沒再橫生枝節,終於鬆了口氣,在總督署設宴,給蘇珩踐行。

總算能送走這尊佛了。

席間觥籌交錯,繁弦急管,舞樂都熱鬨。

歌伶以扇掩麵,字句繾綣,唱道。多少柳外妖嬌,樓中笑指,顛倒金釵墜。無端歸路又逢誰,斜陽係馬陪他醉。

陸明欽與蘇珩舉杯:“祝蘇大人前途順遂。”

蘇珩飲儘杯中酒,潦草應了陸明欽的話,卻有些心不在焉。衛襄又湊過來,身段柔軟,笑得見牙不見眼,與他傾杯。

蘇珩又與他喝了這杯,道:“素聞衛大人在江嶺長袖善舞,難怪馮相看中。”

“蘇指揮使說笑了。”衛襄目光無辜,“江嶺戰事未平,我也隻是秉公處理,顧全大局。”

仲夏初,祝恩縣有鄉紳控訴馮相家人侵占其田產,衛襄派人去查,又是張肅元。

是以衛大人一邊跟陸明欽罵這老狐貍陰魂不散,一邊警告祝恩縣把事情查清楚,最後壓著兩家各退一步和解了。

那地是重複立契賣了兩家,而賣田的戶主拿了銀子後就了無蹤跡,也不知是死是活。找不到戶主,馮家不願讓,鄉紳也不想吃虧,得了張肅元的門路,索性先告馮家仗勢欺人。

衛襄沒做什麼過分事。隻不過他們是馮相提拔的人,這事落在旁人眼裡,他天然就不清白。

“有個事不知道方不方便問兩位。”蘇珩目光在陸明欽和衛襄之間遊移,“衛道台怎麼一直住總督衙署。”

明堂衛在建州這幾日,發覺衛大人平時在江嶺道衙署理事,晚上卻回總督府,睡得還是陸明欽的院子。

雖說衛大人睡的是廂房,可他放著前任江嶺道台才花大價錢整修的府邸不住,跑來和陸明欽擠在一起,實在奇怪。

兩位又至今未娶。

“怕死啊。”衛襄歪頭眨眨眼,“前兩任江嶺道台都被倭人刺殺過,張承不就是因為他前一任道台死在浪人手裡,才臨危受命。”

也是老天無眼,這個嚴黨重臣後來竟然在刺殺裡躲過去了,直到十六年才死。

姓張的除了給李良符調兵算是件人事,施政可謂毫無建樹貪財好賄,也就是李良符壓著,他不敢太放肆。

“陸製台身手好,又有總督署親兵護院,真出什麼事,也能有個照應。”

壞處是陸明欽掀他起床也方便。衛襄自從進了總督署,連個睡懶覺的機會都沒有。

不過這種事蘇大人就不必知道了。

“這次江嶺能清除蠹害,蘇大人實在辛苦。”陸明欽岔開話題,“這杯酒,權當我的心意,謝蘇大人雪中送炭。”

這話從陸製台嘴裡說出來,怎麼聽像都是陰陽怪氣。蘇珩對江嶺這兩位在筵席的缺德事也略有耳聞。金州初見顧以詔時,陸明欽和衛襄逮著初入官場的顧參議灌酒,素來交遊文雅的顧公子哪裡應付得了這兩位,最後酒量不濟昏眩席間,事後陸大人還能若無其事陪在旁邊,給顧以詔喂湯藥。

他擡眼看顧同知,果然對上對麵擔憂的目光。又見末席的林南敘低眼自斟,並不想理會這邊的動靜。

蘇珩也不避陸明欽的酒,一飲而儘,又對林南敘道:“他鄉遇故知,這杯酒,林文議可不能推脫。”

林南敘今日穿青白繡雲山月影襇裙,挽隨雲髻,露出一段頸纖細修長。人坐在那裡,依然霧輕雲淡,似皓白一彎月。

很漂亮。

雖然清素了點,但蘇珩依然很喜歡。

他這幾天太忙,都沒什麼機會招惹林大小姐,實在可惜。

而林南敘依然無動於衷,隻當沒聽見蘇珩的話。

席上推杯幾巡,陸明欽忽然與蘇珩笑:“久聞明堂衛威名,聽說蘇指揮使校場比武沒輸過,不知今日願不願意賞臉,與我過幾手。”

蘇珩看著陸明欽眼裡明晃晃的挑釁,手扶上刀柄,講:“好啊。”

刀光冷不防晃過眼前,衛襄酒頓時醒了大半。轉頭卻見陸明欽也拿了刀,跟著蘇珩往院中去。

“衛大人不必太擔心。”藺靖被陸明欽和衛襄灌了不少,這會兒醉意浮上來,偏偏人還神情整肅,認真勸衛襄安心,“蘇大人應該不會真傷著陸製台。”

這是傷不傷著的事嗎!

衛襄欲哭無淚,又看林南敘,試探問:“林文議去勸勸?”

就算不想搭理蘇珩,總要攔一下明欽吧。

這倆人鬥狠,輸贏都不好聽。

林南敘遲疑擡頭:“什麼?”

“明欽要和蘇指揮使比武。兩人拿了刀。”

“那……我們去看?”

衛襄看著林南敘明顯放空的表情,隻覺得頭更大了。

林文議不是才喝了一杯嗎,怎麼就醉了。

幸虧林南敘從前不用在江嶺官場應酬,不然衛襄都怕她被什麼人盯上,直接灌暈帶走。

顧以詔歎了口氣,與衛襄道:“先出去看看情況。”

院內兩人已經交手。

陸明欽挑釁在先,蘇珩自然不可能嚥下這口氣,起手就殺招狠戾,刀鋒直指陸大人咽喉。陸明欽仰身提刀上格,順勢繞到蘇指揮使身側,刀尖幾乎貼著官袍的彩繡麒麟擦過。蘇珩回身,兵刃相碰,震出清脆的錚鳴。

陸明欽退了半步,輕佻笑了一聲:“蘇大人身手不錯。”

刀鋒旋即在空氣中劃過半弧銀光,直逼蘇珩腰腹。兩人錯身而過,鼻尖相抵,呼吸近在咫尺。

蘇珩瞪他一眼:“姓陸的,你瞧不起誰呢?”

陸明欽好整以暇擋開他的削砍,假意後撤,待蘇珩刀再過來,卻一側身,反抓住對方手腕,借力將人甩出去。蘇珩左手撐地,翻身躲過迎麵的攻勢,隨即擡腿掃陸明欽下盤,順勢劈刀。

陸製台和蘇指揮使刀光劍影針鋒相對,江嶺餘下兩人則在旁邊看得提心吊膽。顧同知猶豫半晌,看向在場的另一位明堂衛,為難開口:“藺大人能不能攔一下。”

藺靖目光誠懇,講:“顧大人,我打不過他們。”

陸明欽一個人打兩個浪人還那麼氣定神閒,他實在不敢惹他。

更不敢掃蘇珩的興。

顧同知沒辦法,正打算自己上,衛襄拽住他:“以詔你冷靜點,你連我都打不過。”

顧以詔肯定攔不住,到時候架沒勸成反而傷著自己,江嶺就隻剩衛道台一個人乾活了。

顧同知:“……”

雖說衛大人說的是實話,但,有點丟人。

林南敘這時從屋裡走出來,目光迷惘,問:“蘇珩還沒死嗎?”

“林文議怎麼醉成這樣,先送她回……”話講到一半,顧以詔突然頓住。

要離開的話,是不是得從那兩位中間過去。

衛襄顯然放棄了掙紮,小聲跟顧以詔嘀咕:“該把大家叫來開個盤口,橫豎能賺不少。”

顧以詔:“……”

顧以詔:“那你覺得誰會贏?”

“明欽吧。”衛襄摸了摸下巴,“以前我們練武,這小子下手可狠了。”

而且他要是沒把握,不會在這開屏。

衛襄看了眼林南敘,沒敢把這話說出來,隻問藺靖:“藺大人覺得呢?”

不等藺靖回答,卻看見陸明欽跪步劈刺,在蘇珩後躍時反手肘擊,蘇珩避閃不及,硬挨下力道,踉蹌後退。陸明欽這一下用了狠勁,不等蘇珩穩住身形,又躍步劈刀直斬蘇珩麵門。未想蘇珩卻不避,直對陸明欽刀鋒,揚腕揮刀。眼看血濺白刃之際,陸明欽在最後時刻翻手,刀背架在蘇珩頸前,而蘇珩的刀柄正抵在他腰側。

兩人相持片刻,陸明欽冷笑一聲,收刀。

“蘇珩,你若是敵人,剛剛可就死了。”

“你也是。”

見兩人停手,衛襄和顧以詔都鬆了口氣。狀況外的林南敘也回過神,與陸明欽告退。

蘇珩擡刀攔在林南敘身前:“看完熱鬨就想走?”

“嗯。”

林南敘確實醉了。蘇珩想。否則她不會理自己。

“你今天過來,不會就為了看我輸給陸明欽吧。”蘇珩陰陽怪氣看著林南敘,“真可惜,沒讓林大小姐如願。”

“我是來送藺靖的。”林南敘忽然笑了一下,語氣輕蔑,“蘇珩,你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藺靖中午來找林南敘時,她知道是蘇珩的意思,但也沒拆穿。

這幾年藺靖幫了他們不少,如今他要回京,於情於禮,她都該送一送。

況且蘇珩要是沒見到人,倒黴的還是藺靖。

兩人劍拔弩張之際,陸明欽擋在林南敘身前:“林文議醉了,蘇大人不要計較。”

林南敘現下住衙署花園西側的雲屏閣,陸明欽送她回去時,蘇珩卻又跟過來。隨行的府役識趣退遠,陸製台瞥他一眼,問:“蘇指揮使還有事?”

蘇珩沒說話,陸明欽也懶得理他。臨進院門,蘇珩忽然開口,看著林南敘問:“要不要跟我回京城。”

狗東西沒完了是吧。

陸明欽手扶在刀上,冷眼看蘇珩:“緹騎司缺人就去設武舉遴選,搶總督文議算怎麼回事。”

蘇珩正打算回嘴,林南敘懶散笑起來:“蘇大人最近的玩物,不稱心?”

這話太露骨,從林文議嘴裡說出來,蘇珩和陸明欽都有點不自在。

“比起給蘇大人當寵物。”林南敘顯然酒沒醒,傾身湊過去,直直看著蘇珩,“陸將軍好像覺得我更有用一點呢。”

然後她轉身,整個人埋在陸明欽懷裡,完全是撒嬌的語氣,笑。

“陸大人,我是不是很好用。”

陸明欽也懵了,抱著人沉默半晌。林南敘卻不依不饒,擡手去勾他的脖子。她仰起頭,唇邊笑意輕俏:“怎麼了?陸大人不喜歡嗎?”

陸明欽看著她眼底迷濛的水光,想,還好永南那時候她沒喝酒。

林南敘大概是困了,鬨過陸明欽兩句,軟綿綿貼在他懷裡,又沒了聲響。跟醉鬼沒辦法講道理,陸明欽也隻能抱著人歎氣。

秦長憶在院子裡聽見聲音,推開門,看到外麵三個人,愣了一下。

“林姐姐怎麼了?”

林南敘沒有任何反應。

姐姐……?

林南敘臉遮在陸明欽懷裡,秦長憶看不見她的表情,又見陸製台和蘇珩對峙,呆滯片刻,衝到蘇珩麵前。

“你又乾了什麼……”

秦姑娘怕得全身發抖,卻還是努力瞪著蘇指揮使,咬牙質問。

“你是不是非要逼死林姐姐才滿意……”

從京城到江嶺,為什麼……為什麼他還是不肯放過林姐姐!

眼看秦姑娘情緒要失控,陸明欽把林南敘推給她,道:“林文議隻是喝醉了,你先扶她回去休息。”

秦長憶將信將疑,林南敘把頭壓在她肩上,似乎纔回過神來,懶洋洋蹭了蹭她:“陸大人怎麼忽然變矮了。”

確實是醉的不輕。

秦長憶緊繃的神經終於鬆懈了點。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蘇珩看秦長憶扶林南敘回了院子,緘默和著初秋的涼意吹拂而過,驚得提燈燭火微晃。陸明欽忽然聽到身邊人說,仇伯齋的案子快審完了。

他於是擡眼。

“東南平定後,會有關於林家的旨意。”

陸明欽臉上閃過片刻的驚訝,又很快歸於平寂。他看向簷下垂懸的燈籠,語氣漠然:“人都已經死了,這公道討來,也沒什麼意思。”

來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陸明欽隻覺得人走燈滅,再談什麼千秋身後名,都不作數的。

隻有當下是真。

“陸製台以身正道,自然不在意。”蘇珩語氣散漫,“可是她在乎。”

陸明欽心底冷笑。需要山呼萬歲的矯飾,難道還要冤屈者感恩戴德嗎。

他這樣想著,也懶得再和蘇珩糾纏,輕飄飄勾了一下唇角:“回去吧,我送蘇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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