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半紙 內訌
內訌
離島。
王姝斜倚在窗邊,窗框在海風的衝擊下微微搖晃,不斷發出喀噠的撞擊聲。她惴惴捏著信紙一角,指尖無意識的摩挲已蹭起些褶皺。房內一簾褪色的紅帳似是受不住這風雨飄搖的動蕩,惶然墜地。王姝正要去撿,餘光瞥見她的夫君進來,忙迎過去:“林南敘說朝廷可能會給我們發船引……”
“她說什麼你就信嗎!這個女人可不是什麼好東西!”陳海一腳踹在圈椅,嚇得王姝縮了縮脖子。他看著妻子蒼白的臉,訕訕收回腿,扶正了椅子,道,“我不是故意衝你發脾氣的……我……”
“妾知道。”王姝環住陳海脖子,順勢倚在他懷裡。她嗅著陳海衣袍浸濕的海腥氣,臉側心跳聲蓬勃,不由多了幾分安心,歎息道,“妾帶人盤點庫倉,眼看東西越來越少,妾也驚心。”
陳海知道王姝的意思。醃菜隻剩五甕,粳米還有十五日的量,肉乾所剩無幾。
這些糧吃完之後呢。他想。岸上防衛森嚴,去一趟折損慘重,搶回的東西卻還不夠喂貓。
他慢慢撫過王姝的背,聲音低緩,問:“今日何與提議退去宋洋諸島,你怎麼想。”
宋洋……
王姝聽到陳海的話,不由瞪大眼睛。
宋洋諸島在大東洋,荒無人煙。她沒去過那裡,卻聽人說起,宋洋番島遠離陸地,到處都是蛇蟲猛獸,還有生啖人心,半人半獸的怪物。曾經有船隻在那裡擱淺,半夜時竟看到兩層樓高的影子從海裡躍起,海浪卷過甲板,活生生吞了半船人,才饜足離去。
離島已是艱難,卻至少還能望見對岸的山林。真去了宋洋,音訊斷絕,怕是一輩子都得耗在那個鬼地方……
王姝想著那些傳言,冷汗無意識洇在後脊,下意識摟緊了她的夫君。
她忽然有些懷念在江嶺的日子了。
那時候她的腳實打實踩在地上,睜眼看到橫州的水田與丘陵,白鷳落在溪畔,羽間浸著夕陽的餘暉;哪怕是江嶺提刑的牢獄,那些官員為了討好陳海退兵,也不敢真把她怎麼樣。火把燎出黑黢黢的牆麵,卻築著令人安心的壁壘。
王姝總是得意的。
哪像現在,她飄在島上,舉目隻見海水茫茫,故土難歸。眼看何與和他的手下偷偷搬物資,留下摻著樹皮的黴米,她卻攔不住。
昨日有個小孩子餓得受不了,攔路趴在她麵前,伸出還沒有麻稈粗的手求她賞口吃的。而那孩子身後,還躺著三個皮包骨頭,不知死活的島民。
她害怕了。
這種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的日子,到底什麼時候能是個頭。
更讓她無法忍受的是,連陳海的心都不似從前了。
在江嶺時她與陳海雖然聚少離多,可陳海歸岸,回到她的小院子,關上門,在那個四四方方的天地裡,她是他唯一的妻,他自然也完完整整屬於她。哪怕後來身陷囹圄,可官兵忌憚,王姝愈發堅信,是因為陳海視她如生命,會為她不顧一切,那些人纔不敢傷她。
即使不能與陳郎見麵,他們的心總是在一起的。
而今在離島,陳海雖然禮遇她,稱她為唯一的夫人,讓她住最好的屋子,把島上為數不多的珍寶都供與她賞玩,王姝卻總有些不忿。
他身邊好多女人啊。
王姝上島時才撒嬌,要陳海把冒犯她的鶯娘掛到桅杆上去,又鬨著他把身邊的另外三位夫人賞了手下,轉臉又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個漁女爬了她夫君的床。
憑什麼,憑什麼!
王姝這才明白林南敘送她離開時,唇角那抹意味深長的笑。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心果然臟得很!
真討厭!
王姝不甘心,卻又不得不想法子聯係她。
求她高擡貴手,求她看在離島還有百姓的份上,放他們一條生路。
官府總不能看百姓餓死吧。
眼看兩個漁女出海,王姝輾轉反側幾日,拿到了林南敘給她的回信。
——歸降是唯一的活路,宣庭向來寬厚,不會為難降俘。
真要走到這一步嗎……
王姝看著眼前的陳海,怔愣片刻,才說:“這寨裡可有一多半是何與的手下。當初因為羅老爺信任,夫君才能壓住何與他們,坐上離島的頭把交椅。”
“夫君還記得,先前橫州府出事,潘家約定的補給沒送來,又折了去探風的弟兄,何與趁勢散播流言,說夫君背信棄義,要拿兄弟的命討好朝廷。”
“眼下外敵尚在,何與還有個忌憚,隻怕去了宋洋,何與那些人便要反客為主了。”
陳海聽著,臉色愈發難看。
當初何貴假降變真降,又得罪了倭人,何與無法,才領著殘部投靠他。有利可圖時還好,如今情勢危急,何與卻不是能共患難的人。
他想起兩日前,陸明欽又派了使者來,那人趁何與不在,悄悄與他講。功過相抵,朝廷寬仁,不會為難他。
陳海想斥責他挑撥離間,可想到何與那些傳言,最終陰沉著臉,什麼都沒說。
“夫君……”見陳海半晌沒有理自己,王姝小心翼翼理平他的衣襟,問,“是妾說錯話了嗎?”
“不。”陳海回過神,捏了捏王姝的臉,岔開話題,“我看前日宣使送來的東西裡有些胭脂和珠釵,都給你送來了,喜歡嗎?”
“夫君給的,妾自然喜歡。”王姝聞言握住陳海的手,臉頰浮上嬌羞,“不過妾不在意這些的,妾隻要夫君的心在就夠了。”
陳海見王姝眼波流轉,嫵媚可人,身上茉莉香粉的味道更是勾魂,不覺心神蕩漾,在她腰上捏了一把。王姝扭著身子發笑,作勢要離開,陳海自然不肯放手,正要抱了人往床上去,一個手下莽撞闖開門。
“大王,姓何的欺人太甚!搶了陳三他們的飯不說,還動手打人!”
陳海趕到時,陳三和另外兩個人被壓在地上,頭上兩道血痕,嘴裡還在罵。
“這條醃肉明明是兄弟們的常例,你憑什麼說是偷的!”
“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天天往庫倉裡摸什麼!幾個大男人天天撅著屁股圍著灶台偷雞摸狗,也不怕讓人笑話!”
何與額角青筋暴起,連帶著貫穿左眼的舊疤都向外翻卷,猙獰顯出一道溝壑:“閉嘴!偷東西還不老實!給我打!”
陳海暴喝:“我看誰敢!”
何與見陳海來,指著他鼻子便罵:“這種不要臉的東西,你還護著!”
“祝娘今日生辰,這醃肉是我特意留給她的。陳三算什麼東西,伸手就來拿。彆看著祝娘性子軟就欺負她,巴掌都打到老子臉上來了,他陳三算什麼東西,也敢跟我叫板。”
何與身後怯怯躲著一個瘦弱的影子,抽抽噎噎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上陳三還在喊罵。陳海被吵得頭疼,抽刀砍在桌上,震得兩個瓷盤顫顫作響。
“夠了!”
他瞪著何與,抓在刀柄的手背青筋虯結:“少在這裡蹬鼻子上臉!姓何的,你那時候被俞行簡逼得不敢上岸,可是老子收留你,現在倒在這作威作福起來!”
陳海身後幾個人見他如此說,也亮了刀子。何與這邊人少,卻也不願輕易妥協,便也發狠拔了刀。
“當初你落水,還是何貴大哥救了你,後來宣軍發難,你卻見死不救。我看你纔是背信棄義的小人!”
眼見兩人要打。王姝衝過來,攔在中間,柔聲勸道:“如今宣軍虎視眈眈,怎能自己人先殺起來,平白傷了筋骨。”
她又將兩盒胭脂並一個銀簪子塞到祝娘手裡,又抽了帕子給她擦眼淚,哀求道:“好妹妹,這些是姐姐添給你的壽禮,你快幫著勸和勸和,現在不是內訌的時候啊。”
祝娘性子溫順,又一向是個沒主見的,手足無措捧著王姝給的東西。聽她催得焦急,怯生生擡眼看向何與:“何郎……”
何與也擔憂陳海勢眾,不想真見血,見王姝賠了禮物,索性順著祝孃的哀求收了刀,唾了陳三一口:“今日先放過你,以後再敢乾這些雞鳴狗盜的事,老子剁了你的手。”
陳海盯著何與的背影,用力捏緊了拳頭。
何與竟然敢騎在他頭上。
他遲早要把這個虧討回來。
可惜王姝的胭脂和簪子隻換來不到兩個時辰的和平。晚間,陳三帶人在倉庫蹲了不到三刻,便將來偷稻米的何重六抓個正著,兩夥人從庫房打到院裡,木棍與拳頭在皮肉上砸出駭人的悶響,泥血狼藉。最後因天降暴雨,狂風吹得一眾饑漢人仰馬翻,纔不得不散去,留下一地破瓦碎布。
陳海得到訊息,在主堂痛罵完一眾鼻青臉腫的手下,劈刀砍裂矮凳,狠著臉警告所有人,不許再生事。
兩邊怒目相視,誰也不服氣,隻是礙於陳海的威勢,不得不暫且閉嘴。
陳海自然瞧出這憤恨,咬牙看向何與,道:“如今島上物資緊張,便由我和二當家親自帶人分派,每舵每隔三天來庫房領一次自己船的常例。明日辰時發第一份。期間若再發現誰敢私動物資,我就砍了他的手!”
聽著鐵麵無私,可島上的糧還夠發幾天的。何與心底冷哼一聲,卻也不能拆穿,隻得拱手:“大王果然公正,何某佩服。”
與其把力氣耗在無謂的口舌上,倒不如趁這個機會,趕緊勸服眾人去宋洋。
陳海見何與順服,也不再多言。沉著臉抽刀拂袖而去,頂著暴雨回到王姝院裡,不等王姝驚慌擦他身上的水痕,要給他拿衣服,冷聲道:“寫封信給林南敘。”
王姝神色微動:“夫君的意思是……”
陳海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神色暴戾:“告訴姓陸的,我可以不要船引,但是我得要點彆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