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半紙 清明雨(上)[番外]
清明雨(上)
這年京城的雨水格外多,淅淅瀝瀝,幾乎讓人厭煩疲倦。賀時行站在廊下,看連綿無斷絕的水線,腥潤的潮汽撲麵,他也隻得歎氣。
他實在懊悔,放衙時明明已見天邊雲翳,卻還要來赴這場註定不歡而散的約。如今天陰沉沉黑下去,雨絲毫沒有停的意思,既無雨具,也難免要淋成一副落湯雞的狼狽相。
其實邀他相敘的人還在隔間內,賀編修若回去,那人也不介意送他一程。
但賀時行不願意。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今日究竟為何鬼迷心竅,避開一眾同僚,隻身赴約。
賀時行甚至坐了一盞茶的時間,聽對麵講完那句滄浪水之濁清的自白,才拂袖起身。
“李大人自有雲程萬裡,何必與我一個七品編修說這些。”
邀他的這位,正是如今炙手可熱的嚴相門生,李良符。
現在是紹治十二年的春天,林銑案的陰影尚未散去,嚴介山領相國職,春風得意,賀時行還在集賢院抄書,李良符即將往南禾平亂,幾家歡喜幾家愁的謀求算計從未斷絕,幸而放寬了說,也還能稱一句無災無禍的太平年。
隻是午門忠良血未乾,街頭凍死骨難掩。
賀時行在集賢院看著這一切發生,咬著恩師明哲保身的忠告,不甘與憤恨硌在心口,燙出沉鈍的,無能為力的悶痛。
李良符沒怪他失禮,語氣也聽不出什麼情緒:“無論誰為相,我們都是為朝廷和百姓做事。”
他講得坦然,彷彿在任何立場上都無可指摘。林銑案時李大人在地方,曲筆講一句袖手旁觀,終究未有構陷。
“還是說。”李良符聲音一頓,擡眼時威懾千鈞萬鈞壓過來,讓賀時行有片刻怔憧,“賀編修覺得,聖上真如沈青延說的那樣,誤信讒言?”
賀時行一生都沒學會低頭,此時自然也不可能屈從於眼前人的警告,他冷冷看著李良符,倒有很多話想駁。
朝廷和百姓,嚴介山和仇伯齋置北關百姓於不顧,羅嗣修搜刮民財中飽私囊,你又有什麼資格在這大言不慚講,為了朝廷和百姓。
嚴介山殘害忠良,李良符做再大的功績,也不過是在助紂為虐,讓嚴黨有更多肆行無忌的資本。
嚴相在那樣的位置上,自然是要用人,而他隻有一個李良符,卻有千千萬萬個庸懦貪鄙的小人。李大人越是政績斐然,圍在他身邊那些人,便愈發有投鼠忌器庇護下的狂歡。
然而賀時行單方麵與李大人對峙良久,卻最終緘聲。
——聖意自有明斷,他又憑什麼置喙。
今天他在李良符麵前講了這些話,或許明日便會成為嚴黨捅他們的刀。
一封辱蔑聖譽彈劾,足夠皇上借題發揮,再殺起一片血雨腥風。
沈青延已經發配北關,案情連坐十餘人。現實血淋淋陳在眼前,爭一時口舌之快有什麼用。
賀時行還沒蠢到這個地步。
可若不能怨不能說,他便也沒有留下的道理。
李良符在賀時行轉身時笑了一聲,雲淡風輕講:“雨還沒停,賀編修何必心急。”
不算挽留,倒有些輕飄飄的奚落。
權當是對賀庶常目無上官的回敬。
賀時行沒理他,隻留下一聲門扉開合的悶響。
李良符自然不會追出去做爛好人,他依然坐在席前,窗外雨聲淋著清峻的骨,水痕淌過喟歎,終歸於平寂。
他今日邀賀時行,也隻是敘舊。
李良符外放那年,賀時行剛進集賢院,兩人在京短暫共事半載,李大人對著這個初露鋒芒的後輩,也曾誇一句架海金梁。
他在他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
似曾相識的青山意氣少年風華,李良符偶然有一瞬的恍惚,以為那人當真銀鞍白馬度春風,凱旋歸故裡。
他那時候想,皇上點這位新科探花時,會不會也有片刻哀慼,想起殉在薊雲的故人。
左都督蘇珣。
蘇指揮使逝後,帝罷朝三日,設十六壇祭,追贈左都督、忠毅伯,諡武烈。
紹治帝唯一一點良心,大概全給了這位。
也隨著至交的離世消散。
隻是賀時行太銳太傲,少了許多坐看雲起時的從容,更多新竹青葳的剛直。
而他的故人沙場埋骨,連著那份太過耀眼太過炙熱的開朗與曠達,一同留在了薊雲。
山河千古,青史不滅。
那句自陳說給故人,說給自己,真論起來,反倒與賀時行沒什麼關係。
他聽過他的琴。賀時行秋水為神玉為骨,琴也弦振琳琅,如山月照溪雲,一聲萬籟靜,鬆風清寂。
為著曾經的傾蓋如故,即使賀編修真說了什麼不知天高地厚的悖言,他也不會讓話傳出這間屋子。
而對麵終究不是他的故人,這般涇渭分明,也是他應得的。
初見蘇珣那年,李良符二十歲,還是個鬱鬱不得誌的落魄書生。縱然得學政賞識,遣入太學受業,可既無門,果然是筆底生花,想來日後省試,李兄定然能如今日聯詩一般,拔得頭籌。
李良符聽出話裡細碎的小刺,後知後覺,自己先前出風頭,礙了人家的眼。
為生計迫,他平日給太學裡的紈絝,以至集賢院的庶常做代筆客,賺幾兩碎銀。
這事不合規矩,若真細究,涉事者都得吃掛落。台麵下的不光彩被明晃晃擺出來,幾人神色多少有些不自在。
況且還是邀李良符出遊那位同案搭的線,他也請李生做過代筆。
李良符不想讓同案尷尬,也沒必要和對麵辯個高低,潦草敷衍幾句,便起身告辭。
下雨的路難走,卻也好過留在那裡礙眼。
走至門外,卻聽到背後有人叫自己。
李兄?
李良符回過頭,見一個穿天水青交領袍的陌生少年站在身後,身邊還跟著個七八歲的小男孩。
他不認識他們,簷下卻也無旁人可喚。李良符遲疑時,那人讓小廝遞給他一柄傘。
李生不明所以接過,卻也感激對麵的好心。
然而這感激還沒捂熱,他聽到對麵講。
“在下蘇珣。”那人看了看身邊的孩子,“這是舍弟蘇珩。”
“……”
意外之驚來得太快,李良符的心情於是也跌宕起伏。
他很難不惶恐。
太學多官宦子弟,訊息靈通,平日同案交談,李良符聽過這個名字。
和新帝一起長大,親如手足的,明堂衛的蘇舍人,蘇珣。
可他不過替人代筆幾篇課業,不至於勞動明堂衛詢查吧。
“太學生李良符,見過蘇大人。”
蘇珣又笑。李兄何必拘謹。
“彆緊張,我沒有要斷李兄生計的意思,隻是有點好奇。”蘇珣眨眨眼,笑裡一閃而過的狡黠。他們往鄰側的簷下移了幾步,蘇大人又問,“王尋義出了名的小心眼,你怎麼得罪了他?”
說的是方纔話語刺他那位。
尋常來講,這句話總有些道不明的奚落,可蘇珣看著他,目光裡盛著粼粼一點波光,照在眼底,又清亮坦蕩。
“談不上得罪。”李良符和那目光對視片刻,潦草笑了笑,與眼前兩人告辭,“話不投機而已,不值得再提。”
知道是小心眼,他又何必再尋煩惱。
無論王尋義的譏諷還是和蘇珣的照麵,於李良符而言,都不過細雨飄在水麵的一點漣漪,並未放在心上。他隻是想,找個放晴的日子,把傘還給蘇大人。
不過李良符實在沒想到,他們的第二次見麵來得這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