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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我執手向幽冥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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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鬼市皮影

月華如水,卻洗不儘城南舊巷的濃稠黑暗。夜風穿過破敗的牌樓,發出嗚咽般的低鳴,捲起地上散落的紙錢,打著旋兒,飄向巷子深處那點唯一的光亮——一家門前掛著昏黃燈籠的客棧,燈籠上墨跡淋漓,寫著往生二字。

已是子時,客棧大堂卻稀稀落落坐了幾桌客人,無人交談,隻有筷子碰碗的細微聲響,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蠟油。

角落一桌,坐著兩個格外醒目的年輕男子。

一人身著玄色勁裝,身形高大挺拔,墨發用一根簡單的烏木簪束起,露出清晰利落的下頜線。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本是極出色的相貌,卻因緊抿的薄唇和周身散發的生人勿近的寒氣,讓人不敢直視。他名喚**謝清晏**,此刻正慢條斯理地擦拭著一把造型古樸的短劍,劍身隱有暗紋,在燈光下流轉著不易察覺的幽光。他的動作極輕,幾乎冇有聲音,彷彿與這客棧的寂靜融為一體。

與他相對的,是一位穿著月白綾羅長袍的公子,**蘇久安**。他麵容俊朗,眉眼彎彎自帶三分笑意,即便是在這詭異環境中,也如清風朗月般讓人心曠神怡。他手中把玩著一隻精緻的青玉酒杯,指尖白皙修長,目光卻靈動地打量著四周,壓低聲音對謝清晏道:清晏兄,這‘往生客棧’名字起得可真夠直白的。都說子時三刻,此處有‘鬼市’開張,買賣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陰間物件,也不知是真是假。

謝清晏眼皮都未抬,聲音清冷如玉擊:真假與否,與你何乾。蘇公子不在府中吟風弄月,偏要跟來這等汙穢之地,實非明智之舉。

蘇久安渾不在意他的冷淡,笑道:子曰‘敬鬼神而遠之’,可我偏生好奇。再說,有你這‘玄機閣’的少閣主在,什麼妖魔鬼怪敢近身他口中的玄機閣,乃是世代掌管陰陽秩序、處理靈異詭事的隱秘機構,在江湖中聲名赫赫,卻極少為尋常人所知。

謝清晏擦拭短劍的動作微微一頓,抬眼看了蘇久安一下,那目光銳利,似乎能穿透人心:好奇心會害死貓。更何況,他語氣略帶一絲嘲諷,你身上那點微末的護身靈氣,擋不住真正的凶煞。

蘇久安摸了摸掛在腰間的一枚溫潤白玉佩,這是家傳寶物,確有安神辟邪之效,被點破也不惱,反而湊近了些,眼中閃著求知的光:那你跟我說說,今晚這鬼市,會有什麼‘好玩意’

就在這時,客棧櫃檯後一直打著瞌算的老掌櫃忽然抬起了頭,渾濁的眼睛望向門外,沙啞地喊了一嗓子:子時三刻到——陰人上路,陽人避退咯!

話音落下,客棧內的幾桌客人紛紛起身,動作僵硬地向外走去,他們的臉色在昏黃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腳步落地無聲。

蘇久安下意識地握緊了玉佩,隻見客棧外的黑暗彷彿活了過來,濃霧湧動,原本空無一物的巷子兩側,憑空多出了許多影影綽綽的攤位。冇有叫賣聲,隻有窸窸窣窣的低語和模糊晃動的影子。一些攤位上擺放著奇形怪狀的東西:沾染暗沉汙漬的舊物、閃爍著磷火的骨頭、盛在破碗裡的渾濁液體,甚至還有一些用油紙包裹、形狀可疑的物件。

鬼市,真的開了。

謝清晏終於將短劍歸鞘,起身,聲音低沉:跟緊我,無論看到什麼,彆碰,彆問,更彆答應任何事。

蘇久安立刻點頭,緊緊跟在謝清晏身後,邁入了那片詭異的濃霧之中。

陰冷的氣息瞬間包裹上來,蘇久安忍不住打了個寒顫。他好奇地四下張望,隻見那些買家賣家大多身形模糊,麵容不清,交易的方式也古怪,有時是放下幾枚銅錢,有時是燒掉一疊紙錢,還有的隻是低語幾句,便拿起東西融入霧中。

謝清晏似乎目標明確,徑直朝著鬼市深處走去。他的目光掃過一個個攤位,最終在一個極其不起眼的角落停了下來。那裡隻有一個蜷縮在地上的黑影,麵前鋪著一塊臟汙的黑布,上麵隻擺了一樣東西——一個約莫一尺高、做工略顯粗糙的皮影人。皮影人是個書生打扮,色彩暗淡,臉上的笑容卻畫得異常誇張,嘴角幾乎咧到耳根,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詭異。

老闆,這個怎麼請謝清晏開口,聲音在這鬼市中顯得異常清晰。

那黑影蠕動了一下,發出砂紙摩擦般的聲音:三……三縷生魂氣……或者……一件貼身十年的陽間物……

蘇久安聽得心頭一跳,生魂氣這豈不是害人性命

謝清晏眉頭微蹙,顯然不打算用這種代價。他沉吟片刻,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玉瓶,拔開塞子,一股淡淡的、令人心神寧靜的異香飄出。一瓶‘凝神露’,抵百年香火,換它,夠否

那黑影猛地顫抖起來,似乎極為渴望,連連點頭:夠!夠!

交易完成,謝清晏用黑布包起那個詭異的皮影人,看也不看便收入袖中。

就在此時,一陣若有若無的哭泣聲飄了過來。蘇久安循聲望去,隻見鬼市邊緣,一個穿著破舊嫁衣、麵色慘白的女子身影正跪在地上哀哀哭泣,麵前用血寫著幾個字:尋負心郎,李郎,永州人士。

周圍鬼影皆漠然無視。

蘇久安心生憐憫,下意識地往前邁了一步,想看得更清楚些。那女鬼似乎有所感應,猛地抬起頭,一雙冇有瞳孔的全白眼睛直勾勾地看向蘇久安,嘴角咧開一個詭異的弧度:公子……你見過我的李郎嗎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蘇久安,他隻覺得渾身僵硬,彷彿連血液都凍住了,那女鬼的身影在他眼中急速放大,帶著無儘的怨毒和淒厲。

我……蘇久安張口,卻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千鈞一髮之際,一隻溫熱有力的大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將他向後一拽!同時,一道清冷的低喝在他耳邊炸響:閉眼!靜心!

是謝清晏!

蘇久安隻覺得一股暖流從手腕處湧入體內,瞬間驅散了那刺骨的寒意。他連忙依言閉眼,心中默唸靜心咒文。

謝清晏將蘇久安護在身後,目光如電射向那女鬼,另一隻手並指如劍,指尖隱約有金光流轉,冷然道:塵歸塵,土歸土,執念纏身,徒增苦楚。再敢惑人,立叫你魂飛魄散!

那女鬼接觸到謝清晏的目光,發出一聲尖銳的恐懼嘶鳴,身形猛地潰散成一股黑煙,消失在濃霧中。

鬼市依舊寂靜,周圍的鬼影彷彿什麼事都未發生,繼續著它們無聲的交易。

謝清晏鬆開手,眉頭微蹙看著驚魂未定的蘇久安:方纔我說的話,你轉眼便忘

蘇久安臉色有些發白,深吸了幾口氣才平複下來,苦笑道:是我大意了,多謝清晏兄出手相救。他心有餘悸地看向女鬼消失的地方,那便是……怨靈

‘泣嫁衣’,一種因婚嫁之變橫死而形成的怨靈,執念深重,會糾纏任何對其投以關注的生人,詢問負心人的下落,若應了,便會被其標記,不死不休。謝清晏語氣平淡,彷彿在說一件尋常事,鬼市之中,比這凶險之物比比皆是。

他轉身便走:此地不宜久留,走。

蘇久安這次不敢再有絲毫怠慢,緊緊跟在謝清晏身後,快步離開了這片詭異之地。走出巷口,重回月光朗照的街道,他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彷彿重新回到了人間。

他看著前方謝清晏挺拔而孤冷的背影,心中充滿了後怕,但更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好奇與震撼。這個世界,遠比他讀過的任何聖賢書都更加光怪陸離,而身邊這個沉默寡言的男子,身上似乎籠罩著層層迷霧。

謝清晏停下腳步,從袖中取出那個用黑布包裹的皮影人,目光深沉。

清晏兄,這皮影……究竟是何物為何要換它蘇久安忍不住問道。

謝清晏抬眼望向城中某個方向,夜色中,那片區域的燈火似乎都黯淡幾分。

這不是普通的皮影。他緩緩道,這是‘識魂影’,能附著殘魂執念,記錄其生前最後所見。最近城中接連有書生離奇暴斃,死狀安詳卻魂魄無蹤,官府查不出線索。這皮影上的書生笑容……與那些死者臉上的表情,如出一轍。

蘇久安聞言,脊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

謝清晏的聲音在夜風中格外清晰:這纔剛剛開始。

第二章

畫皮陰繡

回到玄機閣在城中的一處隱秘據點,一座看似普通的清雅院落,內部佈局卻暗合五行八卦,簷角懸掛著不起眼的銅鈴,隨風輕響,盪開無形的漣漪,隔絕外邪。

書房內,燭火搖曳。

謝清晏將那塊黑布包裹的識魂影置於鋪著黃綢的梨木桌上。他冇有急著打開,而是先點燃了三炷顏色奇特的線香,一炷青,一炷白,一炷紫。青煙嫋嫋,散發出清心、寧神、辟邪三種不同的氣息,在房間內交織盤旋。

蘇久安安靜地坐在一旁,目光緊緊盯著桌上的包裹,心中既緊張又充滿探究的**。他看著謝清晏嚴謹的步驟,不由得感歎玄機閣行事之縝密。

清晏兄,這香……蘇久安忍不住輕聲詢問。

安魂香,鎮靈香,破妄香。謝清晏言簡意賅地解釋,‘識魂影’附著殘魂執念,需小心應對,避免其怨氣衝撞,或幻象惑人。

準備妥當,謝清晏才緩緩揭開黑布。那個色彩暗淡、笑容詭異的書生皮影靜靜躺在那裡,在特製的香氛中,似乎少了幾分陰森,多了幾分死寂。

謝清晏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不知何時沁出一滴殷紅的血珠,他以血為墨,淩空在皮影上方飛快地畫下一個繁複的符文。血符成的瞬間,微微一亮,隨即隱冇入皮影之中。

以我之血,引爾之魂,殘念顯化,過往重現!謝清晏低喝一聲,雙指併攏,點向皮影的眉心位置。

嗡——

皮影輕輕震顫起來,表麵的色彩彷彿活了過來,開始流動、扭曲。緊接著,一片模糊的光影從皮影上升騰而起,如同水鏡般懸浮在半空之中。

光影中浮現出斷續的畫麵:

一個寒窗苦讀的書生,眉眼間與皮影有幾分相似,正對著孤燈奮筆疾書。他的臉上帶著對未來的憧憬,眼神清澈而堅定。

畫麵一轉,書生似乎得到了一筆意外的錢財,衣著光鮮了些,頻繁出入一家名為錦繡閣的繡莊。他看向繡莊內一位戴著麵紗、隻露出一雙秋水明眸的繡娘時,眼神充滿了愛慕與羞澀。

最後的畫麵,定格在書生躺在一張華麗的錦榻上,神情安詳得近乎詭異,嘴角掛著與皮影上一模一樣的、誇張而僵硬的笑容。他的手中,緊緊攥著一角繡品,那繡品圖案奇異,似人非人,似鬼非鬼,針法細膩卻透著一股陰邪之氣。而床邊,似乎有一道窈窕的身影模糊閃過,帶著淡淡的脂粉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屍臭味。

光影到此戛然而止,皮影恢複原狀,但那詭異的笑容彷彿更深了。

蘇久安看得脊背發涼,尤其是最後那個笑容和那角詭異的繡品,讓他心中湧起強烈的不安。錦繡閣……那個繡娘……還有那繡品……

‘畫皮’之術。謝清晏收回手,臉色凝重,但非尋常妖物剝皮畫形,而是以特殊陰邪針法,將怨念、詛咒乃至殘魂,‘繡’入活人或剛死之人的皮肉魂魄之中,篡改其心智,汲取其生機,或製造某種傀儡。這書生,怕是被人用這‘畫皮陰繡’之法,吸乾了魂魄陽氣。

錦繡閣……蘇久安沉吟道,我知道這家繡莊,在城中頗有名氣,尤其是一位名叫‘芸娘’的繡娘,技藝超群,但近半年深居簡出,據說是因為麵容受損,終日以紗遮麵。

謝清晏目光銳利:時間吻合。看來,這錦繡閣和那位芸娘,便是下一個目標。他看向蘇久安,你對此地熟悉,可知其底細

蘇久安精神一振,終於能幫上忙了:錦繡閣的東家姓柳,是城中富商,為人還算正派。芸娘則是半年前被柳家重金聘來的,來曆有些神秘。不過,我曾隨家母去過一次,為定製壽屏,見過那芸娘一麵……他努力回憶著,當時她雖蒙著麵紗,但舉止溫婉,談吐不俗,不像……不像邪祟之輩。

邪祟未必形於外。謝清晏淡淡道,畫皮之術高深者,最擅隱藏。更何況,若她本身也是受害者呢

蘇久安一怔:你是說……

那光影中最後的屍臭,以及芸娘突然戴上麵紗,都頗為可疑。謝清晏起身,明日,我們便去這錦繡閣一探究竟。

翌日,上午。

錦繡閣位於城西繁華地段,門庭若市,往來多是達官顯貴的家眷。店內陳列著各式精美絕倫的繡品,花鳥蟲魚,山水人物,無不栩栩如生。

謝清晏和蘇久安踏入店內,一名機靈的夥計立刻迎了上來。蘇久安以為家中長輩選購屏風為由,要求見識最好的繡工,點名想請芸孃親自解說。

夥計麵露難色:二位公子,實在抱歉。芸娘師傅近來身體不適,少見外客,尋常訂單都是由其他繡娘接手。

蘇久安正想再說什麼,謝清晏卻微微抬手製止了他。他的目光落在店內一副巨大的《百花爭豔圖》繡屏上,看似在欣賞,實則指尖在袖中輕輕掐算,感應著周圍的氣息。

忽然,他的目光鎖定在繡屏角落一叢不起眼的墨菊上。那墨菊的繡法與其他地方略有不同,針腳更細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陰柔詭譎之感,與昨夜在識魂影中看到的那角詭異繡品的氣息,隱隱有幾分相似。

這幅繡屏,是何人所作謝清晏開口問道,聲音平淡。

夥計忙答:回公子,這是芸娘師傅病前最後的作品之一,堪稱鎮店之寶。

就在這時,內堂的珠簾被掀開,一位身著淡紫色衣裙、體態婀娜的女子走了出來,臉上果然覆著一層輕紗,隻露出一雙清澈卻帶著幾分鬱色的眼睛。她手中捧著一幅剛完成的繡品,正要交給夥計。

芸娘師傅!夥計連忙招呼。

芸娘看到有客人在,微微頷首行禮,目光與謝清晏接觸的瞬間,她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雖然迅速恢複自然,但如何能逃過謝清晏敏銳的感知。

謝清晏清晰地感覺到,芸娘身上散發著一股極其矛盾的氣息——表麵是活人的溫潤,深處卻纏繞著一絲難以化開的死氣與怨念。更重要的是,她周身的靈氣波動,與那識魂影和繡屏上的墨菊,同出一源!

芸娘將繡品交給夥計,低聲吩咐了幾句,便欲轉身退回內堂。

芸娘姑娘請留步。謝清晏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芸娘腳步一頓,緩緩轉過身,紗巾下的麵容看不清表情,隻有那雙眼睛,帶著一絲警惕和不易察覺的慌亂:這位公子,有何指教

謝清晏一步步走近,目光如炬,彷彿要穿透那層麵紗,直視她的本質:指教不敢當。隻是想請教姑娘,可認得一位姓李的秀才他生前,似乎常來貴店。

芸孃的眼神瞬間驟變,驚恐之色難以掩飾,她下意識地後退半步,聲音帶著微顫:我……我不認識什麼李秀才!公子莫要胡說!



哦謝清晏語氣依舊平淡,卻步步緊逼,那姑娘可知‘畫皮陰繡’以魂為線,以怨為針,繡魂奪魄,傷天害理!

你!芸娘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恐懼和絕望,她猛地抬手似乎想捂住臉,動作間,一陣極淡極淡的、混合著脂粉味的腐臭氣息,飄入了謝清晏和蘇久安的鼻尖。

蘇久安心中巨震,這氣味……與昨夜光影中聞到的一樣!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芸娘尖聲否認,轉身就要逃回內堂。

謝清晏豈容她離開,身形一動,如鬼魅般攔在她身前,同時並指如劍,快如閃電地點向芸孃的眉心,指尖金光隱現,低喝道:顯!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芸娘額頭的瞬間,芸娘臉上那層麵紗無風自動,其下似乎有無數細密的、如同活物般的黑色絲線驟然浮現,形成一道詭異的屏障,竟將謝清晏蘊藏法力的指尖生生擋了一下!

雖然隻是短短一瞬,屏障便破碎,謝清晏的手指也點實了,但芸娘已然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叫,整個人軟倒在地,暈厥過去。而麵紗飄落,露出的半張臉上,赫然佈滿了縱橫交錯的、如同刺繡般的暗紅色紋路,那些紋路彷彿有生命般,正在微微蠕動!

店內頓時一片大亂,夥計和客人們驚呼尖叫。

蘇久安快步上前,低聲道:清晏兄,現在怎麼辦

謝清晏看著地上昏迷的芸娘,以及她臉上那詭異的刺繡,眉頭緊鎖。他彎腰撿起那方麵紗,感受著上麵殘留的邪異能量。

她不是主謀。謝清晏沉聲道,她隻是載體,甚至可能也是受害者。真正的‘畫皮’者,在她身上種下了這陰繡傀儡,借她之手行事。

他目光銳利地掃向內堂深處:這錦繡閣裡,還藏著更深的秘密。帶走她,回據點詳查。另外,立刻封鎖訊息,查明柳東家近日行蹤!

蘇久安看著芸娘臉上那可怖的紋路,心中充滿了憐憫與憤怒。這詭異的畫皮陰繡之術,竟將活人變得如此人不人鬼不鬼。

帷幕纔剛剛揭開一角,其下的黑暗,似乎比想象的更加深沉。

第三章

古鏡離魂

錦繡閣的事情暫時被玄機閣的人手接管,昏迷的芸娘被秘密帶回據點,由專人看管並嘗試解除其身上的陰繡傀儡。謝清晏下令徹查柳東家行蹤,但此人如同人間蒸發,線索一時中斷。

連日來的詭異經曆讓蘇久安心神不寧,雖刺激,卻也真切感受到了陰陽邊緣的凶險。這日傍晚,他回到自家府邸——城東頗為氣派的蘇府。府內亭台樓閣,小橋流水,一派世家大族的雍容氣象,與城西鬼市、錦繡閣的陰森恍如兩個世界。

然而,這份安寧很快被打破。

是夜,月明星稀。蘇久安在自己書房內溫書,燭火搖曳,窗外竹影婆娑。他心緒不寧,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書房西牆邊立著的一麵等人高的落地古鏡。這鏡子是蘇家祖傳之物,鏡框由紫檀木雕成,紋路古拙,鏡麵據說是以特殊水銀技法磨製,曆來清晰異常,被視為祥瑞。

可今晚,蘇久安卻覺得那鏡麵似乎過於幽深了些,彷彿不是映照現實,而是通往另一個空間。他揉了揉眉心,隻當是自己近日精神緊張所致。

就在這時,一陣穿堂風過,燭火猛地搖曳了幾下。蘇久安下意識地看向鏡中——燭光晃動間,鏡中的影像似乎也延遲了一瞬才穩定下來。而就在那一瞬間,他彷彿看到鏡中的自己,嘴角勾起了一抹完全不屬於他的、冰冷而詭異的微笑。

蘇久安心中一凜,猛地站起,緊盯鏡麵。鏡中的他也同時站起,動作同步,麵容俊朗,眼神溫潤,與他一般無二,並無異常。

眼花了麼蘇久安蹙眉,走近幾步,幾乎貼到鏡前,仔細端詳。鏡麵冰涼,映出他略帶困惑的臉龐。

一切正常。

他鬆了口氣,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正要轉身,眼角的餘光卻猛地瞥見鏡中影像的脖頸側後方,似乎有一道模糊的、穿著舊式宮裝的女人影子一閃而過!

蘇久安霍然轉身,書房內空無一人,隻有燭火劈啪作響。他再回頭看向鏡中,鏡子裡也隻有他驚疑不定的身影。

但一種強烈的不安感攫住了他。他想起謝清晏的告誡,靈異之事,往往始於細微的異常。他定了定神,冇有貿然觸碰古鏡,而是快步走出書房,喚來心腹老仆,低聲吩咐了幾句。

半個時辰後,謝清晏被請到了蘇府。

聽蘇久安描述完經過,謝清晏的臉色凝重起來。他並未直接去看那古鏡,而是先在蘇久安的書房內外仔細勘查了一番,手指拂過門窗、梁柱,感受著氣息流動。

府上近日可有什麼異常或者,動過什麼土木,添置過什麼古物謝清晏問道。

蘇久安仔細回想,搖頭道:並無大興土木,古物……除了這麵一直在此的祖傳古鏡,月前倒是收了一架舊屏風,是家父一位故友所贈,說是前朝古物,就放在前廳了。

謝清晏聞言,立刻讓蘇久安帶路去往前廳。那架屏風繡著山水,看似尋常,但謝清晏指尖觸及屏風邊框時,眉頭微蹙:陰氣殘留,雖微弱,但與此地地脈隱隱相沖。看來是這屏風的到來,無意中攪動了府中沉寂的某些東西,而首當其衝的,便是那麵本就靈性不凡的古鏡。

兩人回到書房,謝清晏站在距離古鏡一丈開外,目光如電,審視著鏡麵。他並未看到什麼異象,但卻能感覺到鏡麵上縈繞著一股極其隱晦的怨念與悲傷,與蘇府整體的祥和之氣格格不入。

此鏡年代久遠,又經你蘇家世代書香浸潤,本應有辟邪清心之效。謝清晏緩緩道,但物久生靈,鏡能鑒形,亦能攝魂。若曾有強烈的執念或怨氣附著其上,日久年深,便可能形成‘鏡魅’,或稱‘離魂鏡’。

離魂鏡蘇久安心中發寒。

嗯。謝清晏點頭,它能映照人內心潛藏的恐懼、**,甚至能捕捉、禁錮路過遊魂的影像,在特定條件下顯化。你看到的宮裝女子身影,恐怕並非幻覺,而是曾被此鏡記錄下的某個殘念。

他走到鏡前,咬破指尖,在光潔的鏡麵上畫下一個複雜的血色符文。符文成型的瞬間,鏡麵如同水波般盪漾起來,原本清晰的影像變得模糊扭曲。隱約間,似乎有淒婉的哭泣聲從鏡中傳出,若有若無。

蘇公子,你站到鏡前,凝神靜氣,回想你剛纔看到的異常。謝清晏沉聲道,你是蘇家血脈,與此鏡氣息相連,或能引動其中隱藏的記憶。

蘇久安依言上前,麵對波動的鏡麵,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想那驚鴻一瞥的宮裝女子身影。

鏡麵波動加劇,血色符文發出微光。漸漸地,模糊的影像開始凝聚——不再是書房景象,而是一處精緻的古代閨閣畫麵,一位身著淡雅宮裝、麵容姣好卻愁雲慘淡的少女,正對鏡梳妝,淚珠無聲滑落。她的脖頸側後方,有一粒小小的硃砂痣。

蘇久安猛地一震!這少女的容貌,他依稀在家族祠堂的某幅古老畫像上見過!那是他的一位高祖時代的姑祖母,傳說中因情所困,年僅二八便香消玉殞的蘇婉容!

鏡中畫麵再變,是深夜,閨閣內燭火昏暗,蘇婉容手持剪刀,絕望地剪斷一縷青絲,放入鏡匣,隨後便是一陣劇烈的掙紮和模糊的嗚咽聲,影像戛然而止,隻留下無儘的悲涼與怨憤。

鏡麵恢複平靜,那血符也漸漸隱去。

蘇久安臉色蒼白,後背已被冷汗浸濕。他冇想到,自家祖傳的古鏡中,竟然封印著一位先祖的殘魂怨念!

看來,這位先祖的離世並非那麼簡單。謝清晏看著蘇久安,她的殘魂因極強的執念依附於這麵她生前最常用的鏡子,百年不散。新來的屏風陰氣擾動,加上你近日接觸鬼市、陰繡,身上沾染了些許陰界氣息,無意中成了喚醒她的引子。

那……現在該如何是好蘇久安聲音乾澀,麵對先祖的怨靈,他心情複雜。

超度。謝清晏言簡意賅,弄清她的執念根源,化解怨氣,助她往生。強行摧毀鏡子,隻會讓她魂飛魄散,有傷天和,亦非你蘇家子孫所為。

他頓了頓,看向蘇久安:此事或許與你蘇家一段塵封的往事有關,需要你來查明。這‘古鏡離魂’,是你的劫,也是你的緣。

蘇久安看著那麵恢複平靜卻依然幽深的古鏡,彷彿能看到那位素未謀麵的姑祖母哀傷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氣,眼神變得堅定:我明白了。我會查清婉容姑祖母的往事,化解她的怨念。

家族的秘密,先祖的冤屈,與眼前的靈異事件交織在一起。蘇久安知道,他不能再隻是一個好奇的旁觀者了。

謝清晏看著他眼中的堅定,微微頷首,不易察覺地露出一絲認可。或許,這位看似溫潤的世家公子,體內蘊藏著遠超他想象的力量與擔當。

第四章

血玉嬰啼

蘇府古鏡之事暫告一段落。謝清晏以玄機閣秘法暫時穩固了鏡中殘魂,使其不再輕易顯化驚擾後人,但徹底超度,還需蘇久安查明蘇婉容當年的真正死因和執念所在。蘇久安已動用家族關係,開始悄悄查閱塵封的族誌和故紙堆,這是一項需要耐心的細緻活。

與此同時,城中的另一股暗流開始湧動。

永州城最大的珍寶商行聚寶樓放出風聲,三日後將舉辦一場盛大的拍賣會,壓軸之寶乃是一塊據說是前朝末代寵妃心愛之物的血玉鳳凰佩。傳聞此玉通體嫣紅如血,鳳凰雕刻栩栩如生,內含祥瑞之氣,能溫養人身,延年益壽。訊息一出,城中達官貴人、富商巨賈無不翹首以盼。

這日,蘇久安受邀參加一場文人雅集,席間眾人談論最多的便是這血玉玉佩。他回到家中,恰好謝清晏前來告知錦繡閣柳東家仍無線索,芸娘身上的陰繡極為複雜,強行破除恐傷其性命,需找到施術者或瞭解此術的典籍。

蘇久安便將拍賣會之事告知謝清晏,末了笑道:這血玉被傳得神乎其神,家父也有些興趣,清晏兄若得空,不妨一同去看看或許能散散心。他知謝清晏對這些俗物向來不屑一顧,隻是隨口一提。

不料謝清晏聞言,眉頭卻微微蹙起:血玉鳳凰佩前朝寵妃之物他沉吟片刻,眼中閃過一絲銳光,你可知那寵妃是何人

蘇久安想了想,道:據說是位姓林的貴妃,前朝末帝對其寵愛有加,但紅顏薄命,在王朝覆滅前便香消玉殞了,死因成謎。

林貴妃……謝清晏指尖輕輕敲擊桌麵,似在回憶什麼,玄機閣殘卷中有零星記載,前朝末帝昏聵,曾迷信長生邪術,宮中多有齷齪。這位林貴妃得寵時,宮中曾有數名嬰孩離奇失蹤的懸案……而林貴妃本人,據說小產之後便再未生育,卻得到了一塊‘養血安胎’的奇玉。

蘇久安何等聰明,立刻聽出了弦外之音,臉色微變:清晏兄,你是懷疑……那塊血玉……

僅是猜測。謝清晏神色凝重,但若真與宮廷陰私、嬰孩性命牽扯上關係,所謂的‘祥瑞’之下,恐怕凝聚著難以想象的怨毒詛咒。此玉若真現世,必生禍端。

三日後,聚寶樓拍賣會。

拍賣會現場富麗堂皇,賓客雲集,珠光寶氣,觥籌交錯。蘇久安與謝清晏坐在二樓一個不起眼的雅間內,透過珠簾觀察著下方。蘇久安一身錦袍,風度翩翩,與周遭環境相融;而謝清晏依舊是一身玄衣,氣息內斂,與這浮華場合格格不入。

一件件珍奇古玩、珠寶玉器被呈上,引來陣陣競價熱潮。謝清晏的目光始終淡漠,直到那塊壓軸的血玉鳳凰佩被一名身著華服的老者小心翼翼地捧上展台。

那玉佩約有巴掌大小,玉質確實通透,顏色鮮紅欲滴,鳳凰雕刻精緻非凡,在燈光下流轉著誘人的光華,隱隱似乎有一股溫潤的氣息散發出來,讓在場不少人都感到心神舒暢。

果然是好玉!

祥瑞之兆啊!

台下讚歎聲四起。

然而,在謝清晏的眼中,看到的卻是另一番景象。那玉佩周圍繚繞著一層肉眼難見的血色怨氣,玉佩中心,彷彿有無數細小的、扭曲的嬰孩麵孔在掙紮、哭泣,一股濃烈的悲傷、憤怒與不甘的氣息撲麵而來!他甚至能聽到細微的、直刺靈魂的嬰啼之聲,淒厲無比。

好重的怨氣……好惡毒的詛咒!謝清晏低聲對蘇久安道,聲音冰冷,此玉並非滋養人之物,而是以極其殘忍的邪法,將夭折或被害的嬰靈精魂強行封禁於特製血玉中,以其怨念為能量,營造出‘祥瑞’假象。佩戴者短期內或覺神清氣爽,但日久天長,必被嬰靈怨氣侵蝕,精氣枯竭,後代子嗣亦會受其詛咒,多災多難!

蘇久安聞言,看著那塊被眾人追捧的美玉,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他想到了那些失蹤的嬰孩,想到了林貴妃的小產,這光鮮亮麗的背後,竟是如此肮臟血腥的真相!

競價開始了,價格一路飆升,爭奪激烈。最終,這塊血玉鳳凰佩被一位年邁的鹽商巨賈以天價拍得。鹽商滿臉喜色,彷彿已經握住了長生的鑰匙。

謝清晏眼神一凜:不能讓他帶走此玉,否則後患無窮。

拍賣會結束,賓客陸續散去。鹽商在保鏢的簇擁下,誌得意滿地捧著裝有血玉的錦盒,準備登上馬車。

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鹽商腳下不知被何物絆了一下,一個趔趄,手中的錦盒脫手飛出!盒蓋在空中打開,那塊血玉鳳凰佩劃出一道紅光,摔落在堅硬的青石地麵上!

啪嚓!

一聲清脆卻並不劇烈的碎裂聲響起。在常人聽來,或許隻是玉石磕碰。但在謝清晏和蘇久安耳中,卻如同驚雷炸響!那碎裂聲中,夾雜著無數嬰靈解脫般的尖嘯與更加淒厲的詛咒哀嚎!

一股肉眼可見的濃鬱黑紅色怨氣從碎裂的玉塊中沖天而起,瞬間籠罩了鹽商!鹽商發出一聲驚恐的慘叫,臉色瞬間變得灰敗,彷彿一下子被抽乾了生機,癱軟在地,人事不省。周圍保鏢亂作一團。

而那股怨氣並未消散,反而像有意識般,分成數股,朝著幾個剛纔競價最激烈、身上沾染了玉器氣息的人撲去!其中一股,竟直直朝著二樓雅間蘇久安的方向襲來!顯然是因為他方纔專注觀察,氣息也被這邪玉感應!

小心!謝清晏反應極快,一步踏前,將蘇久安護在身後。他雙手結印,口中唸唸有詞,一道清正的金光自他體內迸發,形成屏障,將那股襲來的怨氣阻擋在外。

怨氣撞在金光上,發出嗤嗤的腐蝕聲,嬰靈的哭嚎更加刺耳。其他幾股怨氣也在場內引起騷亂,被波及者紛紛倒地,症狀與鹽商類似。

怨氣已散,需立刻淨化,否則這些被附身之人性命難保,怨靈亦會化為厲鬼為禍一方!謝清晏沉聲道,額角滲出細汗,同時抵擋多股怨氣的衝擊顯然並不輕鬆。

蘇久安看著眼前混亂的景象和那扭曲的怨氣,心中又是震驚又是憤怒。他想起謝清晏曾說他身具靈氣,雖微末,或可一用。危急關頭,他顧不得多想,集中精神,回想幼時讀過的一些安神靜心的咒文,將手按在謝清晏後心,將自己那點微薄的靈力傳遞過去,同時朗聲誦讀起一篇蘊含浩然正氣的古老詩篇。

他的聲音清越,帶著一股撫慰人心的力量。那靈力雖弱,卻如溪流彙入江河,讓謝清晏的壓力驟減。金光屏障更加凝實,將怨氣逼退。

謝清晏有些意外地側頭看了蘇久安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讚許。他抓住機會,從袖中取出數張黃色符籙,口中疾誦真言,符籙無火自燃,化作數道流光射向那些肆虐的怨氣。

天地玄宗,萬炁本根……金光速現,覆護真人……敕!

金光大盛,如同烈陽融雪,將黑紅色的怨氣迅速淨化、消散。那淒厲的嬰啼聲漸漸減弱,最終化為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徹底歸於虛無。

現場一片狼藉,被怨氣衝擊的人昏迷不醒,但性命應是無礙。聚寶樓的人驚慌失措,場麵混亂。

謝清晏拉起蘇久安,低聲道:此地不宜久留,走!

兩人趁亂迅速離開了聚寶樓。

回到安全處,蘇久安仍心有餘悸,他看著自己的手,難以置信剛纔自己竟然真的幫上了忙。那玉……太可怕了。

嗯。謝清晏調息片刻,臉色恢複如常,‘血玉嬰啼’,一種極為陰損的邪術。煉製此玉者,罪孽深重。看來,這永州城的水,比我們想象的更深。前朝餘孽、邪術妖人,似乎都潛藏在這繁華之下。

他看向蘇久安,第一次用較為溫和的語氣說:你方纔做得不錯。你的靈力雖弱,但心思純淨,與浩然正氣相合,對剋製這類怨靈有奇效。

蘇久安聽到這難得的誇獎,心中竟有些許歡喜,之前的恐懼也沖淡了不少。他意識到,自己正在一步步踏入一個光怪陸離卻又真實無比的世界,而身邊這個看似冷漠的男子,或許是他最重要的引路人和同伴。

第五章

長生詭宴

血玉嬰啼事件在永州城引起了不小的風波,雖被官方壓下,稱為異物中毒,但富商鹽商一病不起、數位權貴莫名昏厥的訊息還是不脛而走,城中瀰漫著一種隱秘的恐慌。就在這氛圍下,城主府發出了一份措辭懇切、蓋著官印的請柬,邀請近日協助平息騷亂的謝清晏與蘇久安,於三日後赴一場安魂祈福夜宴。

請柬由城主心腹親自送到玄機閣據點,態度恭謹,言明城主為城內接連異事深感不安,特請能人異士赴宴,一則答謝,二則祈求指點迷津,安撫民心。

宴無好宴。謝清晏放下請柬,語氣平淡,眼中卻無絲毫意外,城主陳繼儒,表麵清廉,實則與各地商賈往來密切,聚寶樓的拍賣,他雖未明麵參與,但背後未必冇有他的影子。此番邀請,怕是試探多於答謝,甚至可能是‘請君入甕’。

蘇久安拿著那份燙金請柬,指尖摩挲著光滑的紙麵,沉吟道:城主相邀,若斷然拒絕,反顯得心虛,恐引來更多麻煩。況且,我總覺得,錦繡閣柳東家的失蹤、血玉的現世,或許與這城主府也脫不了乾係。既然對方劃下道來,我們不妨就去看看,這‘鴻門宴’上究竟賣的是什麼藥。

謝清晏看了蘇久安一眼,見他眼中雖有謹慎,卻無懼色,反而有種躍躍欲試的探究欲,微微頷首:也好。見招拆招,或能引蛇出洞。屆時跟緊我,勿食勿飲府上任何東西。

三日後,華燈初上。

城主府邸張燈結綵,氣派非凡。朱漆大門洞開,賓客絡繹不絕,多是城中有頭有臉的官員和鄉紳。謝清晏與蘇久安遞上請柬,被管家熱情地引入府中。

宴設在後花園的琉璃水榭中,四麵環水,僅一道九曲迴廊相通。水榭內佈置得極儘奢華,南海珍珠串成的簾幕,紫檀木雕花的桌椅,琉璃燈盞映照著波光粼粼的水麵,恍若仙境。賓客們錦衣華服,笑語寒暄,一派歌舞昇平的景象。

城主陳繼儒是個年約五旬、麵容儒雅清臒的中年人,見到謝清晏二人,親自迎上前,笑容和煦:謝公子,蘇公子,二位少年英才,肯賞光蒞臨,實在是蓬蓽生輝!日前市集騷亂,多虧二位出手,才未釀成大禍,本官在此謝過。他舉止得體,言辭懇切,若非謝清晏早已察覺其氣息深處的一絲陰晦,幾乎要以為他是位真正的謙謙君子。

城主大人言重了,分內之事。謝清晏拱手還禮,態度不卑不亢。蘇久安也依禮相見,暗中觀察著四周。

宴席開始,珍饈美饌流水般呈上,絲竹管絃悅耳動聽。陳繼儒談笑風生,與賓客們推杯換盞,話題從風花雪月到時政民生,唯獨不提近日城中的詭事,彷彿那場風波從未發生。

謝清晏與蘇久安依約未動筷箸,隻以茶代酒,淺嘗輒止。謝清晏看似平靜,實則靈覺全開,細細感知著水榭內的每一絲氣息流動。他注意到,水榭的佈局暗合某種聚靈陣法,而賓客們飲下的美酒、吸入的熏香,都帶著一絲極淡的、能令人精神放鬆、氣血活躍的異樣氣息,初時令人舒暢,但久了,恐會迷失心智。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陳繼儒忽然擊掌三下,樂聲頓止。他站起身,滿麵紅光,朗聲道:諸位,今日盛宴,除了答謝嘉賓、祈求平安,本官還有一樁天大的喜事與諸位分享!

眾人安靜下來,好奇地望去。

陳繼儒拍了拍手,兩名侍從抬上一個蒙著紅布的托盤。他親手揭開紅布,托盤上竟是一尊尺餘高的白玉小人!那玉人雕刻得栩栩如生,眉眼清晰,周身散發著溫潤的光澤,更奇特的是,玉人內部似乎有氤氳之氣流動,彷彿有生命一般。

此乃‘長生玉傀’!陳繼儒聲音帶著一種難以抑製的興奮,乃上古秘法所製,能汲取天地精華,反哺其身之主!長期供奉,可延年益壽,百病不侵,甚至……窺得長生之門徑!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隨即爆發出熱烈的議論聲,不少年邁或體弱的賓客眼中露出貪婪渴望的光芒。

蘇久安心中一震,看向謝清晏。隻見謝清晏盯著那尊玉傀,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低聲道:不是玉傀,是‘活屍俑’!以剛死未僵之童男童女屍身,輔以邪法煉製,抽其生魂禁錮於特製玉殼中,以其殘存生機和痛苦怨念,製造出‘生機勃勃’的假象!供奉者吸取的並非天地精華,而是這童魂被邪法催逼出的生命本源!此法損陰德,逆天道,乃禁術中的禁術!

蘇久安聽得毛骨悚然,這所謂的長生喜事,竟是建立在如此殘忍的邪術之上!

陳繼儒對眾人的反應十分滿意,繼續鼓吹道:本官得此神物,不敢獨享,願與諸位有緣人同參長生妙法!隻需誠心供奉,必得福報!

說著,他示意侍從將玉傀請到水榭中央的一個玉石祭台上。當玉傀放上祭台的瞬間,整個水榭的陣法似乎被徹底啟用了!地麵隱隱浮現出複雜的血色紋路,空氣中那股異香陡然變得濃烈起來!

原本隻是精神放鬆的賓客們,眼神開始變得迷離、狂熱,他們不自覺地向著玉傀靠近,臉上露出癡迷的笑容,彷彿看到了極樂世界。甚至有人開始手舞足蹈,狀若癲狂。

不好!陣法徹底激發,他們在吸取這些人的生機和魂力,滋養那‘活屍俑’!謝清晏猛地站起,一把拉住蘇久安,快走!

然而,為時已晚。水榭入口的迴廊不知何時已被升起的鐵柵欄封死!陳繼儒臉上的和煦笑容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瘋狂的猙獰:謝公子,蘇公子,既然來了,何必急著走正好用你們玄機閣傳人的純正靈氣,和蘇家世代的文運福澤,來助我這‘長生玉傀’更上一層樓!

他話音未落,水榭四周的水麵突然翻滾起來,數道黑影破水而出,竟是幾個麵色青白、眼神空洞、動作卻異常迅捷的人——正是失蹤已久的錦繡閣柳東家以及其他幾位近日城中莫名消失的人!他們顯然已被煉成了受控的傀儡!

同時,那些被迷惑的賓客,也如同提線木偶般,僵直地轉過身,朝著謝清晏和蘇久安圍攏過來,眼中隻剩下空洞的狂熱。

情勢危急,陷入重圍!

謝清晏將蘇久安護在身後,短劍已然出鞘,劍身清輝流轉。他目光冰冷地掃視著步步緊逼的傀儡和狂熱的賓客,對蘇久安低喝道:緊守心神,勿被邪香所惑!我來開路,你試著用浩然之氣衝擊陣法樞紐,就在那祭台之下!

蘇久安強壓下心中的驚駭,重重咬了下舌尖,劇痛讓他瞬間清醒。他深吸一口氣,不再去看那些扭曲的麵孔,而是凝聚起全部精神,回想平生所讀聖賢書中的正氣篇章,將那股微薄卻純淨的靈力,混合著胸中的義憤與勇氣,化作一聲蘊含天地正氣的斷喝: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聲音朗朗,如洪鐘大呂,在這片被邪氛籠罩的水榭中炸響!那濃烈的異香彷彿被無形之力衝散了一瞬,幾個靠近的賓客動作明顯一滯,眼中閃過一絲掙紮。

而祭台周圍的血色紋路,也隨著這聲斷喝,劇烈地閃爍了一下!

謝清晏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身形如電,短劍劃出數道淩厲的弧光,精準地斬向那幾個被煉製的傀儡!劍光過處,邪氣潰散,傀儡動作僵住,隨即軟倒在地。

陳繼儒見狀,又驚又怒,親自操控著玉傀,一股更加陰邪的力量瀰漫開來,試圖重新穩定陣法。

長生詭宴,瞬間變成了生死搏殺的戰場!而這場陰謀的幕後主使,似乎遠不止城主一人那麼簡單。

終章

幽冥同途

水榭之內,邪氛滔天。謝清晏劍光如龍,精準而狠厲地斬斷操控傀儡的無形絲線,柳東家等人癱倒在地,暫時失去了威脅。但更多的被迷惑賓客仍如潮水般湧來,他們眼神空洞,力大無窮,不畏傷痛,隻知撲向生機所在的中心——謝清晏與蘇久安。

陳繼儒站在祭台後,臉上瘋狂與貪婪交織,雙手虛按在長生玉傀上,竭力維持著陣法的運轉。那玉傀表麵的光澤越來越盛,內部氤氳之氣翻滾,彷彿一個即將甦醒的惡魔。

蘇公子,繼續!謝清晏一邊揮劍格開撲來的賓客,一邊對蘇久安喝道。他不能對這些被控製的普通人下殺手,隻能以巧勁擊退,壓力巨大。

蘇久安壓下心中翻湧的驚懼,他知道此刻自己的作用至關重要。他閉上雙眼,不再看那混亂恐怖的場景,全力收斂心神,將所有的意念集中。腦海中不再是片段篇章,而是自幼苦讀積澱的整個儒家浩然世界——仁義禮智信,天地君親師,那股堂堂正正、沛然莫之能禦的力量在他胸中激盪。

他再次開口,聲音不再高亢,卻深沉如海,每一個字都彷彿帶著千鈞重量,叩擊在每個人的靈魂深處: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

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朗朗清音,如春風化雨,又如驚濤拍岸。一股無形的、純正磅礴的浩然正氣以蘇久安為中心擴散開來!那濃烈的異香被徹底衝散,血色陣法紋路明滅不定,發出不堪重負的滋滋聲。

被迷惑的賓客們動作驟然停滯,臉上露出掙紮、困惑、乃至羞愧的神情,眼中的狂熱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清醒後的茫然與驚恐。他們麵麵相覷,不知自己方纔為何會那般失態。

不——!陳繼儒發出絕望的嘶吼,他感覺到陣法正在崩潰,玉傀汲取生機的進程被強行中斷。反噬之力襲來,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臉色瞬間灰敗。

就在陣法搖曳、眾人恍惚的瞬間,一個陰冷徹骨的聲音突兀地在水榭中響起,帶著百年的怨毒與譏諷:

嗬……好一個浩然正氣,好一個蘇家子孫!

祭台旁的空間一陣扭曲,一個模糊的身影緩緩凝聚。那是一個身著前朝官服、麵容俊美卻蒼白陰鷙的男子虛影,他的身體半透明,周身纏繞著濃重的黑氣,目光死死盯在蘇久安身上,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有恨,有怨,似乎還有一絲極淡的……悔

李郎……是你!一聲淒婉的驚呼從蘇久安隨身攜帶的一麵小巧銅鏡中傳出(謝清晏為便於調查,已將古鏡殘魂暫時封存於此)。那是蘇婉容的聲音!她的殘魂因這男子的出現而劇烈波動。

蘇久安瞬間明悟!這鬼影,就是導致婉容姑祖母含恨而終的負心人,那個本該早已作古的李郎!他竟然以某種邪法存活至今,或者說,化為了更強大的邪靈!

李銘淵!謝清晏道破了鬼影的身份,眼神銳利如刀,前朝司天監少監,癡迷長生邪術,背叛師門,竊取玄機閣禁典!原來這一切的幕後黑手是你!陳繼儒不過是你擺在明麵的傀儡!

李銘淵的鬼影發出低沉的笑聲:謝家的小輩,眼光不錯。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百年前,我功虧一簣,被你們玄機閣追殺,險些魂飛魄散。幸得婉容……嗬,她的一縷癡魂和這蘇家古鏡的靈性,才讓我得以殘存。百年蟄伏,我借陳繼儒之手,收集怨氣、嬰靈、生魂,終於讓我煉成這‘萬魂玉傀’,隻待今日汲取足夠生機,便可重塑肉身,真正長生不死!

他的目光轉向蘇久安,充滿惡意:蘇家小兒,你的血脈,你的文運,正是最後一步,最好的祭品!還有你,謝清晏,玄機閣傳人的魂魄,亦是滋補佳品!

話音未落,李銘淵鬼影暴漲,化作一道黑氣繚繞的巨爪,攜帶著百年怨念與邪術力量,猛地向蘇久安抓來!速度之快,威力之強,遠超之前所有攻擊!

久安小心!謝清晏想也不想,猛地將蘇久安推開,自己則挺劍迎上那恐怖鬼爪!

轟!

劍光與鬼爪猛烈碰撞,氣勁四溢,整個水榭劇烈搖晃。謝清晏悶哼一聲,嘴角溢位一縷鮮血,顯然吃了虧。他修為雖高,但李銘淵百年道行加之邪法加持,實力極為恐怖。

清晏兄!蘇久安心膽俱裂,看到謝清晏受傷,一股從未有過的憤怒與勇氣湧上心頭。他不再隻是輔助,而是衝上前,與謝清晏並肩而立,將體內所有浩然正氣毫無保留地激發出來,化作一道純白色的光盾,輔助謝清晏抵擋攻擊。

婉容姑祖母!蘇久安同時對著銅鏡大喊,你看清了嗎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負心人!他從未愛過你,他隻是在利用你!利用你的感情,你的生命,甚至你死後殘存的力量!這樣的惡魔,值得你百年怨恨嗎!

銅鏡劇烈震顫,蘇婉容的哭泣聲變成了尖嘯,百年的怨念、癡戀、不甘在這一刻被真相沖擊得支離破碎。那鏡中爆發出強烈的白光,不是怨氣,而是一種解脫與淨化的力量,混合著蘇久安的浩然正氣,一起衝向李銘淵!

不——婉容!你竟敢……李銘淵的鬼影被這突如其來的、源自他最初欺騙對象的純淨力量擊中,發出了痛苦的嚎叫。這股力量彷彿是他邪功的剋星,讓他周身的黑氣開始潰散。

就是現在!謝清晏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咬破舌尖,一口純陽精血噴在短劍之上。劍身瞬間光芒大放,符文逐一亮起,發出龍吟般的劍鳴!

天地無極,玄心正法!誅邪!

他以身化劍,人劍合一,化作一道璀璨奪目的金色流光,貫穿了李銘淵的鬼影!

啊——!淒厲無比的慘叫響徹夜空,李銘淵的鬼影在金光中扭曲、崩解,最終化為縷縷青煙,徹底消散。那尊長生玉傀也隨之哢嚓一聲,碎裂成齏粉。

陣法徹底崩潰,水榭內邪氛儘散。倖存的賓客們癱倒在地,瑟瑟發抖。陳繼儒麵如死灰,被反噬之力奪走了最後生機。

一切都結束了。

月光重新灑落水榭,映照著一片狼藉。蘇久安扶住臉色蒼白的謝清晏,急切地問道:清晏兄,你怎麼樣

謝清晏搖了搖頭,擦去嘴角的血跡,看著蘇久安,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可見的讚賞與……一絲柔和:無妨,耗力過度而已。你……做得很好。

這時,那麵小銅鏡散發出柔和的白光,蘇婉容虛幻的身影浮現出來,她看著蘇久安,臉上不再是怨毒,而是釋然與愧疚的淚水:安兒……謝謝你……點醒了我。是我癡傻,誤了終生,也險些釀成大禍……如今執念已消,我該走了……蘇家……就拜托你了……

她的身影漸漸變得透明,最終化作點點熒光,消散在天地間,徹底往生。

蘇久安望著姑祖母消失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

謝清晏調息片刻,站起身來,看著驚魂未定的眾人和死去的陳繼儒,對蘇久安道:此地後續,玄機閣會處理。永州城的魑魅魍魎,暫時肅清了。

蘇久安點點頭,經曆此番生死與共,他感覺自己徹底蛻變了。他看向身邊這個外冷內熱的同伴,輕聲道:清晏兄,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謝清晏望向遠方沉沉的夜色,緩緩道:玄機閣的責任,是肅清陰陽,維護秩序。天下之大,類似永州之事,恐非孤例。他頓了頓,看向蘇久安,目光深邃,你可願……與我同行

蘇久安微微一怔,隨即臉上綻放出明朗而堅定的笑容,如同破開陰霾的朝陽: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清風拂過水榭,吹散最後的血腥與邪氣。兩位年輕男子並肩而立,一個清冷如霜,一個溫潤如玉,他們的影子在月光下拉長,彷彿預示著一條充滿未知與挑戰,卻彼此扶持、共同成長的漫長道路。

幽冥之路,亦是人間正道。他們的故事,纔剛剛開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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